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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初北偏北·下 ...

  •   现世•黎煞国
      茫茫漠野,冰天雪地。
      北国统一,天下大定之初,黎煞国熹帝下旨命一千工匠在此建造神殿,用以镇守北极通往沉界的冥土,供奉深渊之下的忘川尽头。岂料大兴土木时,竟凿出了地底熔岩。熔岩,即地怒,触犯三界底限,故此以翻涌热流警示入侵者——莫再逾越!
      熹帝闻臣工禀报,只得挥手作罢:“本是冽族故地,以后仍旧由彼处的亡族怨灵好生看守罢。”
      一道诏谕天下,黎煞国的北端边境成为了无人烟的冰封禁地,除却习武的修行者及瀛洲巫师后人,寻常的北国子民断不会擅自北上,自寻死路。
      帝王御令止得了子民迁居,却止不住熔岩涌出。地怒遇雪回潮,滚水自冰下而出,在废墟残骸间积流入池,经年累月后,竟化为了一处天然的温泉浴场。
      北极雪川毕竟曾是一族生息绝灭的见证地,荒雪之下不知埋葬过多少尸骨,现今难免会有些冽族的孤魂野鬼徘徊游荡。神殿盖不成,烟雾缭绕的荒野总有几分不祥邪气。故而,皇族臣工皆心有忌讳,这座温泉别业自熹帝在位时起,一连被冷落荒弃过好几代,直至照帝登基——
      此刻,黎煞国举朝上下正因群龙无首而面临政务停滞不前的窘境,他们任性的一国之君及辅国台师却在荒郊野岭享受天然温泉的洗礼。
      苍冷萧索间仿佛只余一池露天泉水,热气腾腾,雾意弥漫,似是缭绕出一掬千年前的古都迷梦。浴池两端分坐着两人,两个看不出确切年岁的男人。
      一个用手中的金喙玉烟管敲了敲背靠的一截断墙残垣,道:“实在难以想象五百年前这里也有一座宫殿城池,那个彪悍粗野的海上民族曾跟黎煞先祖争锋相对。”
      另一个垂眉敛眸,淡淡更正:“不仅如此,更是势均力敌,冽族甚至曾一度把黎煞逼入濒临国破家亡的境地。”
      “哼,不过是野史杂记胡诌乱造的,根本不值爱卿这般取信。否则,为何当今北溟偌大山河全归吾国黎煞所有,而被灭的却是冽族?”
      不屑的冷嗤换来的却是更大胆的言词:“臣倒觉得国传正史在记录编纂中暗藏玄虚呢。是功是过,是成是败,全凭文人一根笔杆子在上位者的授意下定夺,不若野史……”
      “台师呐,”清清嗓子,君上佯怒,“卿临君面,一再口出狂言,大逆不道,是不想要脑袋了?”
      光彩在台师湿润的星眸中一闪而过,三分狡黠,三分戏谑,四分不怀好意。他压低嗓音,轻言细语的不答反问:“君上舍得吗?”
      常年不见血色的薄唇模棱两可的扯动一下,随后叼起细长的烟管,自去吞云吐雾,只当充耳未闻。
      不是舍不舍得,而是能与不能。
      黎煞国乃归属天脉庇佑的疆域,权贵平民几乎皆以玄武天道为信仰推崇。身为国中巫医术士及祝官之首,台师掌管祭祀祈福,被赋予了直通天意的异能,往往用一句预言一道警示就能轻易改变一国的前途,影响力其实更在帝王之上。五年前,当几位适龄的皇位继承人先后死于非命,百官民众惶恐不安时,就是现任台师莲潼婴的三言两语把不成器的六皇子景沄推上了帝位。
      景沄相信,五年后的今日,只要潼婴认为不如意,同样能轻而易举的废帝,另择人选。他自认自己并非一个好皇帝——算不上勤勉,成天想着如何吃喝玩乐及躲避繁重国事。年少修习时,众多同窗共读的皇族子弟中,台师单给了他一封“玩物丧志”的警语。如今想来更觉不可思议,为何潼婴明知他难成大业,仍旧将他赶鸭子硬上架?
      皇位又冷又硬,坐上去就有麻烦蜂拥而至。景沄不爱这“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人生苦短,他贪图一时欢乐,始终在盘算到底该如何借“玩物丧志”的罪名自诏下台一鞠躬。
      潼婴何尝看不清景沄那点拐角心思?
      白玉烟管忽而倾斜,青烟呛鼻,立竿见影把年轻帝王的游离神思拉扯回来。潼婴优美的面庞便近在眼前,大有要摆出辅国台师的立场规劝上谏一番的架势。景沄抚额苦笑,害得一位美人动不动就要语重心长的说教,他实在罪大恶极,亦无福消受呢。
      岂料,没有等及台师的谏言,却是等来了一声几不可闻的感叹:“若瀛洲尚有天女在位,护佑国脉。北溟山河即便遭受冰封雪冻,也不必困苦至此……”
      可惜天女离位了,逆天了,消逝了。
      四百余年来,只余大片贫瘠海地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寒风吹过,散了几分雾气。唯有那一口吐出的郁气仍挥之不去,极悠长,极深沉,亦极是落寞……
      史记旧历末年,北方伪天女登位触怒天威,天女正身坠落忘川一去不复返。北溟数十大小国邦民族遭天谴牵连,瀛洲、冽族、斗、牛、女、虚、危、室、壁等地先后式微覆灭,终为黎煞乘虚而入,吞并侵占。自旧历末年起,天降惩戒,风雪交加,终年不绝。黎煞国纵使独霸天下一方,因疆土广阔而位列第一大国,却苦于严寒封境,无田可耕,无食可猎,无牧可养。国中子民多靠渔樵为生,亦有殖珠贝、制海盐、拓珊瑚、开矿冶炼者将所得贩至海外异邦以换取民生所需。然,但凡临海城地皆有海产副业,绝非黎煞一国能够奇货可居,而矿冶亦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百姓生计前景堪忧。多少年来,黎煞贫者无立锥之地,饥寒交迫下不得不背井离乡,以船为家,以海为业,颠沛流离于四海各国,得到“食水者”的别名,更甚者则被外邦人一律视为“海盗船贼”。对此恶名诋毁,黎煞邦交外使虽尝试多番弥补或言辞声明,软硬皆施却是成效不佳,归咎到底,“攘外仍需先安内”。若天灾不断,长此以往,黎煞必将国破家亡,天下大乱!
      隔着烟波浩淼,冷月残照在依池而坐的两人身上。景沄见那人兀自垂眉敛眸,显然心结难解。纵使再如何气定神闲的一个人,也终究做不到对满目愁容视而不见。
      天女。当真是个悠远的名讳。而今世上早已没有了天女,除却瀛洲山上记录末代天女犯下罪行的寥寥数笔,谁还能忆起过往曾经,世代延续继而淹没下去的名号?
      只有老人们才愿意在寒冷漫长的冬夜里,偎火而坐,拼凑遥不可及的传说。
      他们,也老了……
      “依台师之见,朕这王位合该让给天女坐的。也唯有天女归位,才能平息天怒吧?”他懒懒的叼着烟管,不禁自嘲。
      潼婴别有深意的斜目一瞥,抿唇,摇头,只觉自己对上了乖剌难教的顽童:“君上,各人自有各的天命,怎可胡乱推托?正如那伪天女担错了职责,逆天在先,才累得血脉断绝。这一国之主的位子本就并非随便坐得踏实的,对于黎煞国而言,现今最适合坐在上面的,唯您一人。若不然,君上早如之前诸位皇子那般遭受天谴了。”
      天命吗?台师一番话下来,景沄肩头重担非但不减,反而多增几分。他是真的头痛了,将烟管平置于池畔,食指敲了又敲。
      所谓“皇子”,是指照帝即位前的几位皇兄皇弟。
      那几年,同宗的成年兄弟都忙于拉帮结派,共商大计。结果大皇兄亡于暴疾,三皇兄中毒致死,七皇弟葬身雪崩……更甚者如二皇兄,不知怎的得罪了深海鲛人族,被一个巨浪打下溺毙,差点引发北溟海陆两族史无前例的战火。待景沄登基,首先就面临与鲛人交恶的棘手难题。所幸后来他遣使者与鲛人多番协商坦诚,各退一步,开阔天空,总算避免了一场兵戈之灾。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登上皇位便是天命所归。倘若天职任命真是对的,顺应天道的他们又何须延续这千年来的雪灾饥荒?或许,不是他不会遭受天谴,仅仅是时辰未到吧。生性懒散的王,不务正业的王,违逆天道也是迟早的事……
      思及此,心中竟是莫名快意。
      紧闭半晌的眸倏忽睁开,对上旁人若有所思的神色:“爱卿可听得清什么?”
      子夜晚唱,冥歌四起,风雪飘零中看不见彼方的憧憧丽影,唯闻女童的曼妙清音悠悠袅袅——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嗓子倒是好嗓子,然而词中映射不祥,败了清风霁月的气韵。两人面面相觑,心下俱是惊骇。鬼女夜唱并不稀奇,蹊跷的是那女鬼唱出的情景。孤魂野鬼因执念而留连人间,它们的冥歌必也会执着于一词一曲一腔一调。究竟这歌是在为他们而唱,抑或恰是巧合?
      景沄站起身来,未走几步,便被潼婴挡下:“前方通往忘川冥土,还请君上慎行,万万莫逾越了阴阳界限!”
      “有爱卿在,朕又是天子,阴邪鬼气岂敢近身?还是说,爱卿自己怕了?”趁机取笑对方一下,执烟管支开身前手臂,他踱步涉水,循声而去。
      雾色浸月,愈往温泉深处走,愈觉寒气逼人。夜黑星沉,佩戴颈间的夜明珠也不过能照亮身前一臂的水面。不知前进多久,始终安静随行的潼婴突然罔顾礼节的一手扯住君上的手腕,另一手则投石问路。
      但闻轻盈一声溅落,哀歌四起——
      忘川到了。

      “东西黄泉路,黄泉路非路。南北忘川水,忘川水非水。”
      一如记载所述,忘川中流淌的并不是水。沉界的一切,如路,如水,如鬼,似乎皆为不可捉摸的虚无。
      白惨惨的流波自眼前逝去,或疾或徐。迷雾浮动,模糊了整片忘川,幽幽哭泣便在雾中徘徊不散。就连寻常鬼怪遇上忘川都会绕道而行,因为鬼者怕在川流中消逝,怪者怕在川流中失心。唯独对往世心存妄念的魂魄成群结队飘来,再陆陆续续朝忘川跳下,隐约的体态入川即化,再无形迹可凝聚描绘。一掬忘川下腹,不过是任饥渴的怨灵吞噬掉过往的记忆心神罢了。再次轮回,重入红尘,那些大喜大悲依旧要尝个够,尘世烦恼是永远都除不净的。
      所幸此处已属于忘川尽头,离渡界阳世仅一线之隔,见不到众鬼归川的壮观景象。可面对名为水流、实则怨灵汇聚而成的忘川,两位凡间尊者面色上仍肃然起敬。
      潼婴两指拈起一枚夜明珠,施以法术。荧荧珠光顷刻间肆无忌惮绽放,似一盏璀璨星灯为忘川带来千年不遇的白昼。
      熠熠光照下,水烟散尽,余音绕耳。两个披发半裸的男子围观俯视,惊怔在一起。缥缈忘川中,一具无盖棺木载浮载沉。寒冬腊月,棺内居然有七彩芙蕖忘我蔓延,含苞聚首,花衣层层叠叠包裹,仿佛里面正收藏了举世无双的宝物。
      景沄神往,小心翼翼的伸手探去。芙蕖无风自动,竞相怒放,纷纷朝两侧散开来——
      花下芬芳,的确呈献出世上最美好圣洁之物。两个孩童蜷缩依偎成一体,一男一女,息息相通,脉脉相连,静若睡莲,柔若雏莺。男童戴了白瓷面具,兽类的狡黠灵秀被丹青勾勒得惟妙惟肖;女童双臂环拥男童,满头水发铺出整棺明晃晃的雪,似是与芙蕖藕断丝连,一直盈盈流泻入忘川。
      “不愧是莲爱卿,所作预言果真灵验。”景沄失神半晌,忽而回身叹息,“黎煞的转机,或许将至了……”
      潼婴哑然。浓浓夜雾中,只觉眼前那人薄得透明、淡无血色的唇微微勾出一个诡异的弧度。仿若沉界天上高悬的紫色弯月,在云影冥冥中若隐若现,疏离,缥缈,且变幻莫测。

      景照六年元月,晴空万里,暖雪汇海,北溟诚意感天,黎煞终得大赦。春归初始,百废待兴。
      景照七年十月,帝令台师奉水祭天,祈佑国泰民安,修禺疆宫于瀛洲山,供执明星于玄武台。
      景照八年六月,黎煞境内生机勃勃,鱼肥米香。天降盛景,千万芙蕖破水朝宗,举国称颂帝之贤明圣德。
      景照十年三月,禺疆宫回禄。七日七夜后,大火自灭,万顷宫池毁于一炬,独正殿安然屹立。众拜之,惊见一女踏莲渡水而来——

      时隔四百余载,蒙天感召,天女现世。北溟众生喜极而泣,跪迎天女复位。

      《初北偏北-完》

      [注]:(另请见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初北偏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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