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手》姒非

5、4

　　4、
　　翌日正午
　　一前一后两个身影踩着脚底的日影来到“有客来”，有了些年岁的招牌在春日的暖风中无限风骚的招展。
　　此时已较平日晚些，不仅李大回来了，而且夫妇俩已经坐上了三条半腿的桌子。
　　七郎顿顿脚步，拖着腿熟门熟路的坐到靠窗一边，挑了两大筷子的白菜，又往嘴里扒了几口饭，才后知后觉得觉出诡异来：平日吵个不休的堂子里竟如死一般寂静，连李大嫂子的大嗓门招呼声都自始没听到过。
　　歪歪头，心里虽早已料到可能会有这么一意外，毕竟乡里乡村的突然来这么一陌生人（这不是重点吧），自然会引起些侧目（汗，只是侧目而已？）。却不想大家伙这么给面子，众所瞩目啊众所瞩目。想必都是张大嘴一脸痴呆相吧，可别把口水流出来……又恶作剧的想，莫不是那新来的官人模样太俊，把这全场都给迷晕了去？邪邪一笑，再一想，不至于呀，那日李大回来说起都还一派稀松，淡淡然然的。而今天——听着旁边继咀嚼之后“哧溜……”的喝汤声，很正常嘛！（最不正常的就数李大同志好吧！）

　　仿如咒语一般的“哧溜”声终于打破了一室沉寂。

　　李嫂难得温和的开了口，起身招呼道：“这位客官可是要用些酒菜？”那自进来就玉树临风般站立在侧的白衣男子微不可见的点点头，眼睛却还盯着七郎碗里的白菜。
　　李嫂忙忙的亲自进灶房拿了涮过的碗筷出来，心里却念叨着，自己数十年游荡还从未见过如此，呃 ，美丽的男子。一身清华之气不说，单那张精致如画的白玉芙蓉面，就已让人移不开眼去。一身风华绝代，周身如笼烟罩雾般恍若梦中，即使神情冷漠不讨喜，但那双细长如墨一般的眸子直如蛊惑般夺了大半人呼吸。那哪是人间的男子，分明是九天之上的仙人。
　　很多年后，当李嫂说出第一次见那人时的感受，对面横卧的人雾蒙蒙的眼里却笑的出了泪，大声嘲讽道：“仙人？就他？呵呵，他那样的都成了仙人，世上岂非再无烟火凡人？”
　　当然这是后话了。此时此刻，他斯斯文文的站在那，就已镇住了走南闯北惯了的一干大老爷们。只是那一身玉树临风无意中散发出沉郁却不容忽视的威严，让人不敢有分毫僭越。
　　套一句七郎常用的话“妖孽啊妖孽，祸水呀祸水……”

　　如今这妖孽这祸水飞絮一样的眼神飘过若有所思地七郎，众人马上明白二人是一路的。眼看着他伸出如玉的修长手指宛如迂尊降贵的接过碗筷，理所当然地坐在李嫂让给他的座上，看也不看移坐到半条腿还缺一角一边的李嫂，然后就在众人眼神开始有所鄙夷——主要是七郎好像开始注意这边时，两个字碎玉一般又砸晕一片。
　　他说：“谢谢。”
　　然后看着挑起唇角的七郎自己也微微笑了。
　　春天，真的到了。

　　人们渐渐恢复到往嘴里塞东西的吃饭状态，只再没人出过声，仿佛天地间自始便是这般静。只那眼，总三不五时的，仿佛自己也控制不住似的，溜过来扫过去。这往日最冷清的一桌似乎终于开始散发出生机。连那瞎眼瘸腿的年轻人都让他们多了关注。当然其中不乏妒忌：那人竟是与他相识的。

　　“这位公子不知如何称呼？”李嫂冷眼看七郎忙得不亦乐乎的介绍着桌上的菜，又特别推荐了自己最爱吃的醋熘白菜，看不见得双眼豆角似的弯起。
　　“敝姓肖，小月肖！”
　　百忙之中的七郎却微怔一下，这还是他数日来第一次说自己姓甚呢，只好奇他接下来会说自己叫个什么来。
　　那人接着说了句话，却又是冲着自己：“这白菜倒有几分半世楼的味道，只不知用了几缸子醋！”
　　刹时心里煞不住一酸一痛，莫明的黯了心肠，那是碰也不愿触碰的缥缈梦境。一顿一寂之间，连胃口似乎都变差了。敷衍的笑笑，却再不碰那酸甜之物。

　　回去的路上，李嫂的话一遍又一遍回响在耳边。
　　那是在饭后，李嫂借口帮忙，把他一个瞎子带进了厨房，刷刷的洗了半天碗才开口：“……那就是你的新邻居？”
　　点头。
　　泼辣惯了的女人却似乎正不胜烦恼，又洗了一个碗才继续：“七郎你做事一向有分寸，可这人太过实诚，总胜不过那心思重的人……不可信他太多啊……好自为之吧！”想来她没说出奸恶之人来，已是很给面子了。
　　有事尽管来找你嫂子大哥！
　　一想到上书“奸恶”两个大字的帽子扣在那人头上，他就止不住地想乐，谁成想这历来粗枝大叶的嫂子竟在一顿饭的功夫就看出了那人斯文外表下的暗色本质？！当时他只笑呵呵的追问为什么不要自己离他太近。李嫂似是摇了摇头，七郎却可想见那和善可亲的肉额上烦恼的纹路：“嫂子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活了这么多年，见得人多了，眼力可能还有几分，这辈子，除了一个人，嫂子还真没见过他这样的……”七郎现在只后悔当时没问清楚究竟是哪位大哥竟沦落得能和那人一字并肩，实在是，倒楣啊！至于李嫂后面那句“或者是他长得太好，好得邪乎，以至于让我正经女人心生妒忌才这么说的吧！”则被七郎一头黑线的略过不计。
　　不可信他太多。原来最精明的不是大智若愚的李大，而是面前这位李嫂——最善心的李嫂，也只有她会这么担心自己、这么为自己打算。

　　当他听完李嫂的话，竟有种扑上去叫声“亲娘”抑或仰天长叹“知己啊知己”的冲动——最终未遂——担心吓着了这位好心的妇人。心下只不由自嘲，嫂子再如何知机，却不知，早已晚了。

　　想着这些，脸上不由带起一丝笑意，温暖如初。

　　“你的眼睛……”
　　笑意顿时有些僵，转瞬又是一脸无谓：“就知道你会问，人都是会好奇的嘛！想问这眼睛是否生来如此吧，当然不是，我福星高照，怎么可能倒霉到生来就睁眼瞎？这个啊，是个意外……总之就看不着了！”
　　听他毫不在乎的道出“睁眼瞎”三个字，肖姓公子脸色有些复杂，当然这是七郎看不见的，只苦了那人本来还想问他的腿，现下却是再问不出口。

　　心下憋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你一直如此乐天开朗么？”话出口便暗道不好，怎生挑起这个话端。
　　静默一下：“……乐天开朗么？不，我宁愿一直在自卑中寻找点点的乐趣……那从天堂到地狱的……蜕变，宁愿不要，永远……”话是越说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语气却由陡的一变：“呵呵，上辈子我可能是块石头，总一动不动，半成不变，以至于这辈子老天给我如此恩惠不但让我舒舒服服的活在这里，还给了我不止一次的选择机会，我何其有幸，哈哈……”
　　“小七……”情不自禁的叫出那两个字。
　　七郎浑身一颤，厌烦了似的突然转身，一改平日温文，竟有些森冷的喝断：“不要这样叫我，我讨厌那两个字，我不叫小七，我是七郎，七郎，记住了……”
　　语罢也不再看他，转头快步涉河而去。
　　被独自留下的肖某人怔然思忖着，且猜度着，接下来他会出现在哪里呢？竹林？河边？不，他似乎已经舍弃了这两处地方，以他的个性，被侵入的便决绝得不再会被认同，自从自己出现在那两处后，他便再不曾踏足。八成还是那个不解风情树桩吧。天也暖了，顺便喝喝他的“美酒”倒也不错。
　　顺便问问他，何不让自己重新看见……
　　遗憾的是，这后半日，七郎却是门扉紧闭，直到落日西下，也没再踏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