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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和敬沂到和骞家里来的那一天,天气很好。那是个暮春的傍晚,酉时刚过,天上没什么云,日头衣不蔽体地斜挂着,好像钉子没钉牢,摇摇欲坠的,随时可能掉下去。所以日光仿佛是白黄白黄,又带着一点羞赧的红的。和骞正坐在自家镖局的院子里发呆,想着翠儿的毛在这样的光下会是个什么样子,并且盘算着要不要亲自去看看,顺便蹭一块豆腐西施卖剩下的卤水点豆腐。

      这时候院门开了,和敬沂跟着和老爹走了进来。

      和敬沂穿着一袭白袍。就是那种让人一看就想到落难公子,罹难少侠,忧郁书生……那样旧旧的白。日光下,泛着些微的黄,这黄与翠儿的一身杂毛不一样,黄得含蓄而潇洒,仿佛将露未露地藏着某些无言的话,“我胸有丘壑”,“我怀才不遇”,“我能成大器”,又或是“快把你女儿嫁给我吧”。

      和老爹是必定读出了这些话的,所以他脸上挂着和骞从未见过的慈祥笑容,请和敬沂进门来。可惜和家没有女儿,这白袍的落魄公子便也只能屈就,迁恭地行了一礼,微笑着走进院里来。

      和敬沂个头不太高,可身形瘦削,裹在略嫌宽大的白袍下,远看去好似一杆劲节修竹。走近两步,便依稀能看到他白袍上几处同色的补丁,整洁而寒酸。然而他举手投足之间,却仿佛有龙戏浅滩般的富贵气。和敬沂长得也并不怎么好看。总结来说,不过是一个鼻子一张嘴,两个眼睛两条腿,却自有种潇洒落拓,笑起来,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和骞傻呆呆地看着来人,那蠢样和老爹平日里看得也惯了,如今有了对照,高下立判,和老爹心里便不由得又腾起一股无名火来。和老爹名讳上敢下当,人如其名,生得一副虎背熊腰的魁梧身板,当下便大步朝儿子走过去,揪着耳朵把和骞鸡崽般拎了起来,往前一推:“傻愣着做什么,叫堂兄!”

      和骞朝前踉跄了一步,傻傻地“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叫:“堂兄。”

      和敬沂仿若没看到和骞的蠢样一般,风度翩翩地一拱手,笑道:“这位便是堂弟吧。靖夷久居乡里,常闻叔父有一子,如今得见,方知人言非虚。”

      和老爹用脚趾也能猜到人言定不是什么好话,便大手一挥,往自己儿子后脑上来了重重的一巴掌,讪笑道:“迁儿,这是靖夷。靖夷他爹是我老家的族兄,我唤一声堂兄的,你便也要唤靖夷一声堂兄。靖夷此后便要住在咱家,你从前怎么待你大哥,如今便要怎么待靖夷。他虽只长你数月,却比你这窝囊小子不知长进多少,你要处处学着靖夷行事。”

      和敬沂笑了。这一笑并不如何得意,也不是那种太过谦逊显得虚伪的笑,有点宠辱不惊的味道。他徐徐道:“叔父此言折煞小子,也未免委屈了堂弟。小子远在乡里,便听闻堂弟纯孝敦良。临行之前,家父还嘱我多仿堂弟为人才是。”

      和老爹纵是牛皮做的脸,也不由得红了那么一红。自家儿子是鉴城里远近闻名的笑柄,话赶着话,传回老家去,又能有什么好声名。然而这和敬沂却极会说话,“纯孝敦良”四个字安到和骞身上,一时倒也找不出错处,说起来可是好听极了。

      和骞在一旁听得分明,却不知老爹族兄的儿子,怎么就成了自己堂兄。他倒是知道有位远房族兄要来投靠老爹,浑没放在心上,却不知老家那穷旮旯里,竟能长出这么个标致人物来。

      和骞脑子并不蠢笨,只是因为幼时落下了结巴的毛病,又自认矮穷挫集于一身,天生最怕待人接物,越怕便越做不来,以至于一与生人说话,便木讷畏缩,倒好像与他那好弟弟陈家傻儿一般蠢笨。他讷讷地听着老爹与这位堂兄说话,眼神仿佛是涣散的,却其实在细细打量和敬沂,这一看,便从和敬沂的眉目里看出几分和家人眼细脸狭的模样来,再一看,仿佛与自己也有几分相似,当真是有血缘的兄弟面相。

      和骞便更觉畏缩起来。他缩起手脚,想尽力离这位堂兄远一点,仿佛和敬沂那旧衫上昏黄的反光,靠近一点就能把他晒化,融成个没有面目的,小小的泥人一样。这模样自然又惹来了和老爹的一巴掌:“缩头缩脑的,像什么样子,不知礼数!快带你堂哥去厢房!”

      “哦……”和骞应了一声,朝和敬沂努了努嘴,便转头往厢房去了,两肩还一高一低,有点驼背。

      和老爹看着和骞那怂样儿,便要发作,和敬沂却抢着道:“叔父,靖夷旅途劳顿,便先去住处安置行囊,望叔父见谅。”

      和老爹看看这礼数周到的晚辈,又看看自家儿子的背影,胸中竟攒出一把老泪来,梗在心头,一时说不出话,便只得挥了挥手。和敬沂又行了一礼,这才快步跟上和骞,一路无话。

      和骞把和敬沂带到了厢房,便立刻退开一步,好像离他近一点,就会染上什么瘟疫一般。和敬沂却不介意,又行一礼:“有劳堂弟了。”

      “没、没什么。”和骞左右看看,见无人能替他应答,便只好哑着嗓子,结结巴巴地回话,想起老父怒容,还不忘加一句,“堂、堂哥。”

      和敬沂又露出一个微笑:“我常年于乡里耕读,恐怕行止鄙陋粗俗,今后还请堂弟多多照拂。”

      鄙陋粗俗?和骞只觉得这位堂兄身上的光芒更加晃眼,便只是讷讷地点头,推开厢房的门,慌张道:“堂、堂兄请、请进。我、我先走了。”

      说着,和骞逃也似地扭头就跑,直跑到镖局副厅,才停下步子回头张望。犹自扶墙喘气,却听见不远处有人声传来,不知怎么的,和骞心中咚咚作响,竟好像做了贼一般害怕,嗖地一下躲在了廊柱后头。

      人声渐渐近了,和骞在廊柱后偷瞄,却是两个和老爹手下的镖师,不知名字,却镇日眼熟的。那一个短打带刀的正与另一个袖口扎紧的口沫横飞地说着:

      “……你可见了那个总镖头的远房侄儿?”

      “见了的,当真一表人才。”

      “那是,说是耕读传家,有秀才功名的。那气度,跟当年的大少爷比起来也不遑多让啊。”

      “可小少爷……唉,和威镖局这老字号,约摸是要砸在那窝囊废手里喽!”

      “我说,总镖头这次把这个远房侄儿接来,不会是……”

      “那不会。一个秀才,再能干,不会武,怎地扛起一个镖局来。”

      “也是,唉,我倒希望……”

      那两个镖师渐行渐远了。和骞默默地听着,又默默地从廊柱后走了出来。他走到院中,看了看天,日头早已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牙弯弯的月,咧着嘴冲他直乐。

      和骞摸了摸脑袋,回屋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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