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三 ...

  •   来了个堂哥,也改变不了什么。日子总归是由懒觉,蚂蚁,陈家傻子,翠儿,还有一碗热腾腾的猪下水堆砌起来的,无从改变,也不须改变。和骞原本是这么以为的。

      然而几日过后,他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往日里和老爹也没少逼着和骞习文练武,只不过和骞实在是块糊不上墙的烂泥,仅存的一点可怜天资似乎都用在了躲藏上。久而久之,和老爹便也只能作罢。如今和敬沂一来,和老爹却好像又忽被激起士气卷土重来,押着和骞,叫他天天行走坐卧,起居饮食都与和敬沂一道。

      和敬沂卯时起床,和骞便也得卯时起床;和敬沂白日读书,和骞便也得跟着读书;和敬沂晚间扎马,和骞便也得跟着扎马。最可怕的是,和敬沂信佛,一日两餐,过午不食,和骞便也得跟着过午不食。

      和骞只觉得十分苦恼。他挨得了打,忍得了骂,受得了嘲讽冷眼,却不知怎么的,每当他想溜号,和敬沂只消微微一笑,他便觉得浑身冷汗如雨,寸步不能挪移。而每与和敬沂多呆一刻,和骞便又会新发掘出一点自己的无用来。

      和敬沂胸有丘壑,腹有墨水,于内克己,于外修德。他读书过目不忘,作文文不加点,待人温文有礼,行事礼数周到。短短几天,外到和威镖局的每一个镖师趟子手,内到和家自个儿的用人,提起和敬沂,没一个不赞一声好的,没一个不上赶着与他多说几句话的。

      而和骞呢?

      乐意与他一道的只有陈傻子和翠儿,而那两位,还都是用一根肉骨头就能勾走,认食不认人的白眼狼。可是越是这样,和骞越是发了疯地怀念他们。几天下来,早眠早起,读书扎马,餐饭按时,作息比平日不知规矩了多少,和骞却迅速地瘦了下来,比平时的窝囊样,更多了几分憔悴。

      数日后,和老爹把二人叫到了演武场。自打五岁被摸出天生经脉堵塞,不得修习内家功夫以后,演武场便是和骞最害怕的处所,一旦被老爹押进来,便冷汗直流,眼中含泪,比平日更窝囊了十分。那演武场正中写着巨大的“武”字,龛上香烛供着手拿青龙偃月刀的赤面武圣,两侧墙边排列着两行共计十七种兵刃,和敢当和老爹每每跨立场中,两对刀眉一把虬髯,端的是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

      和骞见状,便瑟缩在门前不敢再进。和老爹一耸眉毛,抡起手中大刀,便又要上演父逐子逃,刀背击臀这两出和家老戏来。却听有人在一边忽道:“总镖头既要与子侄传习武艺,小女子便先行告辞了。”

      和骞循声望去,说话的却是个姑娘,身段娇小,柳眉杏眼,眉目生得温软精致。她身着一套藕荷色短打,右手执一柄软剑,正朝和老爹拱手为礼,说话与长相一般温软,却仿佛与人遥遥地隔着几层纱幔,温声软语,都是朦胧的。

      和骞识得这姑娘,她姓任,正住在和威镖局对面的独户小院里。这位任姑娘实是江湖上名声不小的女侠,本来似乎是大家闺秀、望族长女,闺名不便给江湖莽汉得知,便只得一个姓,江湖人称“任大小姐”的便是。后来闯出了名声,纵使跑江湖有多少任姓的女子,只要说到任姑娘、任大小姐,便一定是单指她一个。约摸一年前,任大小姐为仇家所伤,不知为何寓居鉴城休养,做了和威镖局的对门。和总镖头有意结交朋友,任大小姐来借镖局的演武场练功,便一口答应,还每日专为她辟出两个时辰,旁人不得打搅。

      因而和骞常能在镖局里见到任大小姐,却从未说过话。任大小姐生得娇俏,说话温软,亦爱笑,然而却都好像是自然而然的礼貌与习惯,既是招呼,也是隔膜,既是彬彬有礼,亦是拒人千里。每次和骞遇见她,她都会朝和骞笑一笑,直笑得和骞无地自容,落荒而逃。

      任大小姐朝和老爹一拱手,转头见了和骞与和敬沂,便又露出那样一个隔膜的微笑。和骞缩起脖子,看起来更是卑猥了。

      和老爹道:“今日不是教习武艺,只是想看看子侄进益,不必避嫌。任姑娘年纪轻武艺却高,和某却只是痴长年岁,闭目塞听。如果无事,不如留下看看我和家外功,亦与这些小辈指点一二。”

      任大小姐年纪轻,在江湖上辈分却不小,她想了想,道:“我亦是武林后进,如何也谈不上指点。只是寓居鉴城一年,素慕和氏武艺,却无缘得见,引为憾事,今日有缘得见,是小女子之幸,还得多谢和总镖头。”说着便静立一侧,站姿娉婷。

      “任姑娘客气。”和老爹摆着手,便朝门口道,“靖夷,迁儿,来与任大小姐见礼。”

      和骞平日便不敢来演武场,今天又多了个任大小姐旁观,更加想逃。和敬沂却仍是神色如常,拉了瑟瑟发抖的和骞,便不疾不徐地走进门去,与她见礼。

      和敬沂未作平日儒生打扮,换了一身月白短打,比平日更添几分精神气。和老爹懒得看和骞,只瞧着和敬沂,一副赞叹神色:“我这侄儿果真一表人才。”

      “叔父过誉了。”和敬沂这回行的却是个武人的抱拳礼。

      和老爹摇摇头:“我和敢当走江湖这许多年,从不与人客套,是夸是骂,从无虚言。我知贤侄文武双全,读书之余亦随你爹练武。贤侄用什么兵刃?”

      和敬沂恭敬道:“叔父贵人多忘事。和家祖传虎势拳法,分家子弟无论从业,皆要从小勤练。只是家父自小甚得大爷爷喜欢,与叔父一道长大,便得大爷爷赐教了一套玉虎刀法。靖夷从小便是练这一拳一刀,只可惜天资愚笨,无有所成。”

      “是我记性太差。”和老爹一拍脑袋,“小时候你爹学了玉虎刀,还与我一道过招来着。贤侄也莫怪我,原是你考取了功名,叔父心里头便把你划作了高高在上的读书人,倒不记得这一茬。如今既然在演武场里,我便不把你当作和秀才,而当作我和家子弟。来,叔父可要考较考较你武艺,且先打一套虎势拳来看。”

      和敬沂并不多作谦虚,一抱拳,便打开了架势。

      和骞先天缺陷,只能练外家功夫,自然练过这套和家招牌的虎势拳,也自然打得是一塌糊涂。他亦见过许多和家子弟,镖师趟手打这套拳,其中打得最好的,要数和骞死去的大哥。大哥的虎势拳法拳如其名,劲道威猛,拳风汹汹,看他打拳,耳边仿若能听见虎啸之声,雄踞山林。

      和敬沂打这套拳,却不似和骞见过的任何一人。一套本应威猛刚硬如猛虎出山的拳法,在他手下却显得不疾不徐,劲风随拳而转,一招一式,一曲一伸,便见那月白的劲装时而鼓荡随风,时而贴服臂背,皆是十分好看。

      月白其实是个挺奇妙的颜色,说青不青,说蓝不蓝,有时像日头未升穹顶的将明未明,有时又似葱翠掩罩下溪流的涓涓潺潺。把这颜色织进布料里去,男子穿嫌娘气,女子穿嫌阴气,仿佛只有工笔的菩萨藕白的丰臂与庄严的褐裟,才能把这轻薄的颜色托起。和骞本以为和敬沂是他见过最适合穿白的人,未想白却不是最适合他的颜色。武人打扮的和敬沂,在行止间又添几分英武,步履好像更稳健,眉眼似乎更朗硬,而这奇妙的月白填色,穿在他身上又分外地合宜,于阳刚的气息中填入了几许隐约的灵动,像轻盈的诡步,像腰肢的扭转,像无声息的肉掌,像猫,像豹……

      像虎。

      虎势拳应是凶猛的,刚劲的,而不应该是好看的。然而和骞看着这好看的拳,却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吊睛白额,雪毛黑纹的大虎。那大虎腰肢灵动,步伐轻盈,在夜幕中含着一口冰冷又炽热的气息,静静等待着猎物的靠近。月色很美,而月光洒在大虎的身上,仿佛把它的皮毛照成了浅浅的月白,温柔中含着冷冷的凌厉,蓄势待发。

      和敬沂一套拳打完收势,气息不乱,静了一下,便道:“献丑了。”

      演武场中一时安静,和老爹神色复杂,良久才开口说话,声音竟有点哑:“你未曾学过内家心法?”

      和敬沂摇头:“和家家规,外家子弟只准练外家功夫,练也只得练最粗浅的几套拳脚,靖夷不敢僭越。家父得练玉虎刀法,已是蒙本家爷爷厚爱。”

      “可惜,可惜。”和老爹目光在儿子与侄儿身上逡巡,连声喟叹。

      和骞缩起了脖子,仿佛知道父亲没说出来的话。

      和老爹却没在意他,沉吟一下,道:“那你便再练一套玉虎刀与我看看。”

      和敬沂应了一声,便要去墙侧的架子上取兵刃,和老爹却从腰间抽出自己随身带着的刀,凌空抛给侄儿:“用这把刀。”

      和骞默默盯着那刀。那是一把唐制的环首刀,刃硬背韧,光冷气寒。那是和骞大哥也未被准许碰过的,和家祖传的玉琥刀。

      和敬沂接过刀,施了一礼。

      如何形容和敬沂的玉虎刀呢?其实也不过应了前人的两句诗。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怒如虎,光如玉,如是而已。

      那晚上和老爹会说的话只剩下“可惜”,除了叹气,还是叹气。那晚上任大小姐丢了平日温软却隔膜的笑容,一双眼炯炯地凝视着和敬沂。那晚上和骞从家里溜了出去,拐了翠儿,与陈傻子一起蹲着看蚂蚁。

      其实那晚上的天气不好,层层的阴云遮了月牙,只有喑哑的一点点天光照亮,压根看不到地上有没有蚂蚁爬过。可是和骞还是看得很开心,开心地拍着陈傻子的肩,揉着翠儿的毛。翠儿的毛有点漉湿,约摸是乌沉沉的云里,漏出的几许细雨。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