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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谨防中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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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车的棕马长得很壮硕,赶起路来却是个闲庭信步的节奏,基本上等同于我师父苏一世的腿脚。那厮正怡然自得摇着扇子,瞧着角落里的我因为打瞌睡而脑袋不停撞在马车壁上的窘态,嘴角噙着笑意,眼里溢出得意,半晌道:“怎么?昨晚没睡好?”
摸着脑袋上此起彼伏的大包小包,满心懊恼,不由恨恨道:“问出这种话,你有人性么?”
让我半夜收拾行李,自己抄着手丝毫不帮忙,大清早又要本姑娘走二里地去雇马车。这个禽兽根本没考虑过我的人身安全,若是我在今早外出时被人捕获交给青楼联合协会,他还能再见到我么?还能肆意剥削我么?还有人给他做松鼠黄鱼玛瑙豆腐么?
只不过…本姑娘有一半原因也是自作孽,昨夜搬起石头砸瘸了自己的脚…因引诱师父吃菜时多吃了几筷子盐腌土豆丝,半夜起来灌了两壶雨前茶,一夜没个消停,此时自然东倒西歪。
师父灿若桃花的脸毫无愧色,坦荡荡道:“小颜,你认识为师很多年了。”
突然后悔老是不淡定地被他惹恼甚或激怒,其实他这种人,只要不搭理他,完全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接下来我打算贯彻这个行动方针。遂把头一扭,作出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倔强形容,不再答言。
谁知那厮偏不消停,收起扇子朝我勾勾手道:“过来。”
我瞥他一眼,见他一脸纯良,几乎就要以为他是个好人,只可惜他腹中坏水翻滚的景象让我尽收眼底,于是我报以冷冷一笑。但……参照反抗会死定律,我踟蹰半晌还是磨蹭着挨过去了,问:“干嘛?”
师父拍拍身边的位置:“坐这里。”
我依言坐下,不解何意。
忽而他莹白的爪子攀过来,捏着下巴将我脖颈一带,我的尊头便硬邦邦地靠在他肩窝了。
头顶他柔声道:“睡吧,靠着为师,就撞不着脑袋了。”
“……”嗅着他衣襟处散发出的清冷梅香,我有点无语,如果有一天我师父按照常理出牌了,那一定是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的世界末日降临了。
我原本是个晕车的体质,最初几次坐马车时头昏目眩,眼冒金星,吐得乌七八糟,巴在师父身上不敢动一动,可叹洁癖严重的苏禽兽彼时任我抱着涕泪横流,我心下惭愧,请之再三,他却不肯答应我改为步行或骑马,坚持要锻炼我的抗晕抗颠簸能力…大概有大半年吧,便是没事他也带着我坐马车出门郊游,我一面巴着他哭喊,一面慢慢适应了坐马车这么一项折寿的娱乐活动。
当下马车偶尔轧到石子,摇摇晃晃的,不但不晕,还很舒适!可见只要有恒心,铁杵磨成针,古人诚不欺我。
幽远的桂香与他身上梅花香交织,颇为催人瞌睡,便是不困之人也要堕入黑甜乡,何况我一个困得无救的。且喜苏一世那么高高大大瘦瘦长长的,身上竟然丝毫不硌人,颇柔软,成全了我迅速陷入昏睡之中,一路酣眠,一路无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饿醒来,捂着肚子嗯一声。
师父如释重负道:“爱徒,你醒了,醒得好,来,擦擦口水,换一边靠,为师被你睡得半身不遂了。”
我抬起头坐远些,接过他递来的手帕擦擦口水,脸上不禁有点发热。很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吃午饭吧?”
师尊点头依允,又嘱咐我道:“把忠叔也叫进来一道吃吧,外边日头毒着呢。”
我喊了一声忠叔吃饭,车停了,有个人掀帘子进来。
我骇了一跳,手中的馒头抖落在地犹自浑然不觉,只看着来人,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你,你、你是忠叔?”
那坨黑炭颔首答道:“是的小姐。”
我连手里的包袱也抖掉了,强自镇定,弯腰将馒头和包袱一并捡起来,吹了吹灰方问:“说吧,你是冒牌的吧?有什么阴谋?是不是对玄清宗有什么不轨之心?是带了人皮面具还是整容失败?”
黑炭继续道:“小姐,我确实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忠叔,秋老虎,日头毒,我被晒得脱皮了。”说着从脸上撕下一块儿卷起的三厘米见方的角皮来聊以证明。
师父在一旁摇着扇子凉凉道:“忠叔,不要再叫我们家小颜小姐,请叫她小公子。”又看着我安抚道:“不要惊慌,这确实是忠叔无误,你且看他左下眼睑睫毛根处有一颗淡痣,右眼眼白里有小块黑斑,这是易容术弄不出来的。”
我依言观察,果然如此,心下敬佩师父关键时刻总是彰显英雄本色,徐徐吐出一口气:“是我多心了。忠叔您别见怪,中午咱们且休息一个时辰,等路上看哪里有杂货铺给你买一顶斗篷戴吧。如今且吃饭。”
说着分配茶水和馒头,方才掉地上那块拍了拍灰还是雪白的,所以也掰成三份一人一块,递给师父时那禽兽挑嘴一笑,终是接过去生受了。
我咬一口馒头,笑道:“师父,我记得您早上说,车什么的我来赶就可以了?”
师父矜持地喝着茶,姿态娴雅,端的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佳公子浓眉之下一双凤眸极目远望,眺着车窗外的景色,不远处有一枫树林,好一片层林尽染如火如荼,他似是漫不经心道:“你记错了,为师从未说过这种话。”
忠叔嘴唇是龟裂的,好像久旱之后的灾田,他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说他吃完要先下去饮马,并以比我师父还快的速度塞完了馒头,轻微打一个嗝。可巧我们停车驻足的地方是临溪的,溪水旁还有一棵老大的香樟树,枝繁叶茂的,阴影遮蔽了我们的车,是以我们在车中才感觉不到燥热。
忠叔在溪边按着两匹马的脑袋,似是要它们多喝点,谨防中暑。
我趴在车窗看风景,想起扶稷山上的众人,突然开心道:“我们此番出门两年了,不知道小师弟长成什么模样了!”
衣袍窸窣处,师父呵呵道:“你倒是极关心你这一个小师弟的。”
我拍了拍手:“在玄清宗,辈分所限,我能欺负的就只有这么一个人,你说我关不关心他!而且扶稷山上百来号新人,唯有我与他拜在师父你的门下,住在同一屋檐,你说这是不是难得的缘分?”
师父不答我。
上午睡足了,整个下午我无眠,师父千百年难得打回观音坐,我独自看窗外,不能免俗地就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这些往事里,有悲有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扶稷山上有我们迷糊的老师祖和我亲爱的小师弟。
扶稷山可以说是我的家乡,在我浅薄的阅历里,再也没见过比它更像世外桃源的地方。盘山而上的阡陌小道,道旁虽是花木林立,却又分布着如平原一般的空地,像是等着人去建立房舍,聚众而居。师父的宅邸名紫薇苑,他们都说这里的风水奇异,当许多人试图在家栽种各色观赏植物都以失败告终时,师父从不着意于此,那些奇花异草偏偏有心偏袒似的,便是没人播种侍弄它们也自顾自在他院中长得繁茂昌盛,姿态俊逸,美不胜收,整个院子更是花香馥郁,四季不断。
良禽择木而栖,良木择地而生,传说中的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恐怕就是这个形景了。
也因宅中紫薇开得最多最好,才改了浑名儿叫做紫薇苑。
紫薇苑相去不过半里即是凌烟阁,是师祖的豪宅。这么风流的名字,原因么,师祖他乃是个大烟鬼,他房间的屋顶上老是烟雾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