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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泥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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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天分明有那样清明的月夜,谁承望第二天却下雨。
相约好出门逛街的诸人都站在廊檐下望雨兴叹。
阮萌小朋友皱着眉说:“下雨,虽然也自有情致,到底失了许多雅趣。”
一个女子突然走出来接口道:“谁说的,我怎么觉得,赏雨才真是乐事呢?”我恹恹的看了眼,不是恋空空是谁?这妞儿打扮得活色生香,唇上的胭脂,今日施的是橙红,比昨儿个显得俏皮许多。
恋空空望着屋檐上的雨帘,目光缠绵。
阮萌携了她的手,挑眉道:“咦?奇了,你不是说最讨厌下雨天了么,湿湿黏黏,到哪儿都溅着水?去年我请你上观星阁烹茶观雨,你就是这么答我的。我还伤心了好几天呢。”
恋空空将手抽出来,伸出手掌接雨水柔柔把玩,姿态婀娜,嗔道:“所以我说你这个人,不懂得讨女孩子喜欢,彼时是彼时,此时是此时,时间情境都不一样,心情怎么会相同呢?那天的雨不好,今日的雨,我偏说它好得不得了,你要怎地?”趁人不备将满掌的雨水都倾倒在小城主华美的袍子上,又甩了甩手,将些残水撒在他头脸处,咯咯咯好听地笑起来。
阮萌小朋友不但不恼,还很高兴,也伸出双手去沾了些雨水来,甩了些到恋空空的笑脸上。
我瞧着这是个投桃报李礼尚往来的好意思,但恋姑娘却着了恼,连退了几步,用帕子擦着脸,骂道:“你要死了,弄得我妆都花了!”
如今的年轻人真是活泼可爱…
“你们两个像什么样子,客人在这里,也不知收敛些!”听这威严的口气,不用瞧都知道是阮萌他爹。
那对小儿女即刻噤若寒蝉,垂首站在一旁。
师父微笑道:“城主何必如此。”
城主长叹:“阮某管教无方啊…”又道:“天降甘露,却不利出行,诸位还是家里歇歇,晚些雨住了再出去逛吧。”
凤越师伯道:“城主,我们还是按计划行事,没妨碍的,不过得借您几把伞使使。”一把揽过我的脖子,害我轻轻惊呼出声,他不理,捏着我的脸,煞有介事地说道:“我这个小师侄,最是贪玩,昨儿个在家已经憋了一日,听说憋得都病了,瞧了您府上的大夫,啧啧,多不好,今日再不出去,我怕他情绪没有出口,被逼得剑走偏锋,杀杀人放放火,他也不是没做过…”
阮城主一叠声叫人拿伞,一面回头仔细打量我,好像在说“真看不出来是这种人呢”。
一时阮大城主去了,凤越道:“木严小师侄,可否把你的脚从我的脚上拿开?”
我再狠狠跺了几脚,笑道:“您再敢对我动手动脚,下次我也不认你是师伯了,直接把您的爪子做成泡椒凤爪。”
凤越痛得眉眼都变形了,把脸朝着我,却拿眼睛瞥着师父,笑道:“怎么,你师父搂得,师伯就搂不得?”
苏一世早已是笑眯眯的妖狐脸,声音阴沉得可以压塌万里长城:“师兄,你的皮又痒了。”
我忽然觉得大家都谈笑风生的,把小师弟独个儿晾在一边很不好,去望他时,如每次我看他时一样,他总是正看向我这边,目光清淡悠远,俨然置身事外。此人叫我猜不透啊猜不透,只能疑惑地朝他笑一笑。
他伸手往自己脸上比了比,我不解其意。
他笑着走过来,道:“师兄,你的胡子,花了…”
我晕乎乎地红了脸。这都怪师父,出门在外也开始要我画起胡子卷卷来!用自己的手帕就地取材接了些雨水,胡乱擦了一通。
仆人取了伞来侍立一旁,恋空空和阮萌又闹起来。
原因是阮萌不让她一道上街,姑娘偏要去。
阮萌道:“乖,街上人多,磕着碰着该怎么好,我今日要陪客人,又不能全心全意照顾你…”
恋姑娘打断道:“我不管,我要去,我又不是死人,自己会动,见了人自会避让,也不需要你照顾。”
阮萌抓头,喃喃道:“你近日怎么不乖了…”
恋姑娘一听,更添了脾气,气急道:“本姑娘又不是你养的小猫小狗,什么乖不乖的!?阮小萌你什么意思!”说着眼泪刷地流下来…
了不得,小城主见自己心爱的姑娘哭了,我看过去,他肚皮里的肠子都悔青了。只见他一面道歉,温言哄着,一面答应下来:“好,你也去,尽兴了才回,好不好?”
小姑娘登时又破涕为笑了。
由此可见,当得起传说的人物,都是感情丰富之辈,哭笑之间转换自如,眼泪的收放也是很有讲究的,迟了早了都不行。
好容易大家都上了车,雨水打在车顶棚,是种奇怪的乐曲。
车驶了没多远,便到了最繁华的闹市区,虽下着不小的雨,城里的人们兴致却都很高,摆摊儿的没半个缺席的,路上逛的人更是不少,满街的油纸伞春花似的挤挤挨挨,开得好不繁茂,赤橙黄绿青蓝紫,色色俱全,有的且描着花鸟美人。
阮小城主家的伞上是各式花枝,他与恋姑娘擎了一把描并蒂莲花的,凤越师伯要了彼岸花,景琰得的是君子兰,师父拿到了瘦梅,发到我手里的,是紫薇。我笑起来:“好巧,我住紫薇苑,打伞也是紫薇,当真有缘。”
此行有甚正经事?大家不过打着伞闲逛,小城主介绍些风土人情,我等听些热辣本地语言,再有好吃的尝几样,阮萌道:“诸位,其他地方都犹可,独有凤锦阁不可不去。”
恋空空愣是要诸事和他作对:“不许去凤锦阁,中午我偏要在淳于宴吃!”一面转首不知向我们谁解释道:“你们说好笑不好笑,这淳于宴的老板姓淳于,他们家做的东西都是鱼,所以又叫纯鱼宴。”
阮萌甚无语。
走着走着,师父挡在我前边,脚步慢了些,我几乎是被他拦了下来,便知他有话说。果然等前边众人走远了些,他带我往一条街道岔过去,离了众人,他揉着额角道:“为师不爱看少男少女吵架。”这便是解释了。
我长叹一声:“你这是嫉妒吧。”看了看他眼神,连忙改口道:“呃,我也不喜欢。”
他点头微笑道:“那为师便带你清清静静地逛逛,可好?”
我敢说不好么?
雨势未曾稍减,却也不见变大,更不曾刮大风打大雷,师父却忽然讶道:“小颜,你看,为师的伞破了!”
我疑惑地望着他,那伞确实破成三四瓣,像是被雷劈过似的,然而我师父居然没被劈死,好厉害…
他感叹似的摇头道:“没想到,阮城主堂堂城主家的东西,质量竟差成这个样子!”
我也很遗憾,人品太差的禽兽,拿把伞都是最先坏掉的,遂赞同道:“还真是。”说着回过头继续专心看路边那个替顾客捏泥人的,他捏得甚是传神,摊子上摆着几个样品,都似随时会开口说话。
才略走了几步,师父拉住了我,笑眯眯的:“爱徒,你此刻是不是应该,邀请为师与你共伞呢?嗯?”
我呆了呆,心下十分歉疚,觉得自己如此不孝,方才遭雷劈的不该是那把描瘦梅的伞,而是我,连忙将伞恭敬递过去,左肩登时着了些雨水。
师父微笑接过伞,将我一搂,两人便共同缩在那方寸天空下,使我想起方才见过的小城主和恋姑娘,有些不自在地往外挪了挪,很快被师父揽过去,走了几步,到底还是不自在,且许多迎面走来的人都把我俩热辣辣地看着,遂又往外挪了挪,再被他揽过去,听他软语道:“小颜,你若是淋了雨生起病来,岂不是为师的过错?你这样执意淋雨,是想增添为师的罪孽吗?”
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且将就这一时半会儿就好了,遂不用他揽,自觉地往他靠过去。
走远了我才想起来,失声道:“哎呀我忘了,方才我想捏个小泥人来着!”
苏禽兽二话不说,掉转头带我往回走。
雨棚下,捏泥人的师傅看着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不过比师父略长一两岁,羽扇纶巾,谈吐有致,虽是捏泥人儿的,却长着一双红酥手,我说要捏泥人的时候,他摇了摇头笑道:“两位公子品貌超群,在下怕捏得不够好,砸了招牌。”
我苦笑道:“这个借口真差,您不要如此谦虚好不好?”
泥人师傅提议道:“不如这样,在下教小公子你捏泥人儿,如何?”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们手艺人,最忌讳的就是泄露秘方,比如群芳髓的糕点师傅就从来只能是自家子弟,相形之下,这小师傅真是个慷慨的好人,对于路人都如此大方!我遂欣然答应,一头扎进泥巴堆里,学着捣鼓起来。
师父白衣翩翩,如云青丝懒懒搭了些在肩上,清绝宛若神君,坐在一旁摇着扇子,目光凉凉的,喝着杯茶,片刻不松懈地望着我们。我猜,这个禽兽其实也想学这门儿手艺,但他骄傲惯了,又拉不下面子来让人教,所以偷看。
学了半日,我觉得我可以出师了,遂拿着团泥巴走到师父面前蹲下,笑嘻嘻道:“师父,我要捏一个你,可以嘛?”
师父伸手过来,在我颊上摩挲了下,却磨下来些微泥渍,淡然一笑:“你捏或者不捏,为师就在这里。”
我切了一声,自顾自卖力地拿捏起来,仔细揉了半日,将小泥人儿递给小师傅,请他给烤烤。茶喝半碗之后,小师傅喊道:“公子,你的泥人儿好了。”
我还没去接,苏一世先拿到手中看了看,原本噙着笑意的嘴角僵住,面色复杂地朝我看过来,半晌终于失笑:“小颜,为师在你心里,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翻了翻眼睛,咳嗽道:“不就是嘴巴捏大了点儿,鼻子捏歪了点儿,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吗,别太挑剔了,换你,你还捏不了这么好呢。”
苏一世笑得无奈:“我确实捏不了这么好。但我自认长得没这么难看。”
这个作品放那儿,果然打死谁也看不出来这是姓苏的…我伸出手,坦然地说:“既然你这么嫌弃,还给我,我扔了就完了。”
他却将那丑东西一握,收进自己袖袋儿,笑道:“捏的是我,自然由我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