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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公子阮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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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祖借的八宝簪缨马车和枣红马不负众望,一日千里,两日两千里,很快将我等载至目的地。寂寂秋日,路上所见皆是离离原上草枯萎的萧条景致,进了城后,但见石榴城各处榴花似火,又有累累果实或青或红坠于枝桠上,煞是可爱,便有了由秋入夏之感,时光倒流,颇为神奇。
权樱不知因何,执意不同大家前往石榴城城主家早就备好给我等下榻的便宜房舍,到底自己另寻了一处精美客栈住下了,只道是别有公务。
我等不好相犟,只俟她主仆二人安顿好,又嘱咐了齐将军几句若是有事一定要互通消息等,便离去了。临去时,我忍不住和苏禽兽小声说:“师父,瞧见没,齐将军有机会与他家公主单独相处,是多么的欣喜若狂!你呀,小心让他给‘近水楼台先得月’喽!”
苏禽兽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低低道:“果真的,近水楼台能够先得月么?”
他竟全不把齐子胜这个威胁放在心上,我对他这种不知何时回归的自负与自满深深不以为然:“到时候做不成驸马,没有后悔药的,你请不要哭…”这个八卦说到这里其实已如鸡肋般索然无味,我本也打算住嘴了,可不知为何惹恼了苏禽兽,但见他嘴角一抽,抬手点了我肋下。
妈妈的,又是哑穴。
城内人熙来攘往,甚是热闹,屋宇格局与大兴朝别的地方大同小异,只是装饰得更为流光溢彩。
大家受到了石榴城城主及其夫人的热情款待。
到城主家不过小半日,凤越这个饿痨鬼就淋漓地一饱口福,不多不少吃了一箩筐贡品石榴,鲜艳的果汁肆意横流,他一袭白袍子染得姹紫嫣红,比他的眼皮还惹人注目。我带着猎奇的心情吃了小半个,剩下半个扔给师父。
对于石榴君,在下的初步感想是,这种费事的水果,与其剥开来吃,我更愿意安安静静观赏它…因它吃起来是那样令人深恶痛绝,恨不能杀个人,可看起来却是那样的赏心悦目。晶莹剔透,犹如一颗颗红宝石,不,有如水晶里镶嵌了红宝石似的。
而比石榴更令人赏心悦目的是小城主阮萌和他的小蜜恋空空。
到达石榴城的第二天,我们才有幸与这传说中的一对苦命鸳鸯碰了面。初见面时,我盯着他们俩看了个饱,毫不掩饰目光中的贪婪之色。因素日我所听闻的男女情爱颂歌,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白娘子和许仙,以及孟姜女哭长城,这些恋爱悲剧,无不深深打动着我,而这阮萌小城主与恋空空之间,不畏强权,誓死坚守,同时还害得另外一个姑娘上了吊,对我来说不啻另一则传说。
阮萌小城主像是终于被我看得不耐烦了,略微红了脸,衬着白得透明的病容活像颗石榴子儿,他问我:“这位……”迟疑着不肯往下说,眼珠朝左瞥上去,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应是弄混了我们四个人的名姓。
我笑道:“在下木严。”
他咳嗽道:“木公子,缘何只是盯住在下看?”
我听见自己干笑两声:“小城主,因为你长得实在是软萌软萌的,名副其实,看起来很好欺负啊。”
说实在的,起初确是因为这小子长得蛮新奇的,长睫毛大眼睛像个泥娃娃,故而我看他,后来一直盯着他那桌,完全是因为我发现一个秘密,一个有可能会让小城主由苦情男主变成悲情男主的秘密。
他的小情人恋空空,似朵带露的菱花开在座位上,自打落座以来,两只小鹿似的大眼睛片刻也没有离开过我那骚包的四十七师伯,凤越。
我盯着她这么久她都没什么反应,可见其忘乎所以之深。
上苍保佑,师伯不要做棒打鸳鸯的那根大棒,更不要做鸳鸯中间插足进去的那只小三儿。
主位上的城主夫人并不知我的担忧,闻言竟笑了,那音容与我见过的天下间所有慈母别无二致:“公子甚会说笑,你不知道,我这儿子,也就是他不争气,本来倒也好个模样儿的,偏偏要赶时髦,学那起不长进的东西,玩什么绝食,现在瘦得只剩下原来的一半!哪里还有什么好看。”说着抬起帕子来擦泪。
阮城主将夫人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说话的声音很豪气:“子不教,父之过,都因阮某教子无方,致使犬子不才,这次终于闹出事来,惊动了朝廷,还劳驾国宗的诸位俊才千里跋涉来此,阮某心里委实过意不去。然,即便圣上不派诸位公子来,阮某也要请玄清宗的花甲子前辈帮忙,因这藿城主日前来信,他的子民也不愿动刀兵,更愿意风雅些,以文斗解决眼下的难题…”
小师弟“哦”了一声,问:“但不知是怎么个文斗法儿?分出胜败之后,又何以置之?”
我想,阮城主虽取中苏禽兽为此次的头号贵宾,但是对小师弟这样气度不凡的客人自然也不会简慢,果然他恭敬抱了抱拳方答:“藿城主信中的意思,具体比试内容未定,双方派出既定人马,届时三局两胜定输赢,我的石榴城若是赢了时,两城这桩过节就算翻篇儿过去了,另择姣好儿女再结门好亲事,仍然世为姻亲,若他的芝麻乡胜了,姜国须割让三座城给卫国,包括我这石榴城在内,届时石榴城和芝麻乡同属卫国,也就权当无事了…”
我噗嗤笑了声:“这不趁火打劫吗!公平起见,你们赢了,他们也割城给你们,才对嘛。”
阮城主放下手中酒杯,低了那颗总是高昂的头颅,一声长叹:“毕竟,是犬子辜负了他的掌上明珠。”
小师弟淡淡笑着说:“撇去个人情仇,单说地方诸侯的领地,由中央分封,这样私相授受,动辄说什么割地赔城,显然是把自己当成独立的小国家了…真叫人齿冷。”
我身旁自斟自饮甚是得趣的师父终于开口:“景琰,这大兴朝的情况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朝阮城主发什么感慨。都因没有明君圣主,才有今日这分裂割据的隐患。怎怨得人心不足蛇吞象。”
景琰目光闪烁地看着师父,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
一直很活泼的凤越,今日倒像被石榴毒哑了似的。
我忧心忡忡地再望一眼恋空空那双灰色的仍死盯着凤越的眼睛,心里暗暗叹息。别是师伯与这小蜜看对眼了,更有一种可能,这小蜜与师伯之前就有交情,毕竟,懒与人共的师伯突然跟踪我们来此本就诡异,看热闹吃石榴都是虚言,他或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未可知。凤越能和苏禽兽这么相安无事地呆这么多天,没有喊打喊杀,更算个奇迹。都道是男人有异性没人性,大概凤越前来见什么重要的异性,就把自己好斗的人性给弃绝了吧?
小师弟喝了杯酒又酝酿出说话的兴致了:“城主,我等是国宗委派下来,届时文斗时,怎好偏帮一方的?芝麻乡和卫国知晓之后势必会有微词。”
阮萌小城主这时候代父答道:“公子不必多虑,这一切都是他霍城主提出。他大概知道我与苏公子素日有些来往,且又声称他们已找到几个绝世高手出赛,便是与国宗对阵,亦有取胜的把握。”
小师弟积年累月给大家以少年老成的形象,今晚却格外年少气盛:“哼,口气倒是不小,不把皇权放在眼里,自然也不把国宗放在眼里。”抱了抱拳朝阮城主和小城主道:“请二位放心,有我师伯、师父在,带领在下与在下的师兄,定然不让阮城主失了姜国的颜面!”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听他的意思,好像我也有什么用似的。
苏禽兽三杯酒下肚,眉梢眼角些微泛出少少胭脂色,对小师弟笑道:“景琰,这个决心表得不错嘛。”
小师弟收敛了脸上的激动,又是那副淡淡超脱于物外的神情:“全仗师父教诲。”
他师徒二人客套完了,我觉得背脊有点发凉,怎么看景琰与苏禽兽都没把彼此当作知交,言谈交锋间有火花迸出,果然,临时组队队员的磨合很是个问题。
那阮氏父子却不管这些,面上喜色泛滥,应是心花怒放了,二人一叠声吩咐给我等敬酒,尤其是苏公子和景公子,被蜂拥而上的侍女簇拥着灌了不下十数杯石榴酿,也有人要来灌我时,被我一句“在下不胜酒力,一杯即倒,酒品奇差,什么都干得出来”给堵了回去。
一时吃完了晚宴,草草收过,约定了第二日大家各自休整,第三日阮小城主带我们四人观光,领略领略中秋佳节这天石榴城的风光。
月朗星稀,万里无云。
我抱着对中秋出游的极大期待泡在浴桶里,长舒了一口气。门外那小姑娘犹自甜蜜蜜地叫喊:“木公子,让奴婢进来给您擦擦背吧!你要是嫌吵,就我一个人进来好吗?”另外一个也道:“公子您这样将奴婢等赶了出来,城主知道时,我们会被指服侍不周,到时候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吃不了时,就留着下顿吃,何必兜着走呢。却说石榴城果然是座富饶好客的城市,不说城内各处殿宇是多么的富丽堂皇,你且看他们城主这一段骄奢淫逸的生活,随便来的客人,都有好几个娇俏侍女伺候沐浴…看来,阮萌小城主养小蜜也不是自己的创举,不过自小耳濡目染,对他爹爹的做派有所继承和发扬罢了。
我不耐烦地朝门外二人说:“你们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饶被让出去了,你们两人还在外边惊慌叫喊,岂非是有意闹得人尽皆知吗?”
众女子听说果然住了嘴,半晌,其中一个再轻轻道:“木公子,你就不要我们伺候,也放我们进去吧。不然,漫漫长夜,奴婢们,就无处可去了,公子难道就没有半点怜悯之心吗…”说到话末已是微不可闻,且语声里的媚态勾得人想入非非…
我忽然想到,隔壁苏禽兽那边自然也少不了娇娥如此曲意逢迎,按照他“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禽兽逻辑,难道还会有什么好事?心里登时有了些怒气蓬勃而出,大概是怒其不争,又要在别人家丢人了,当下只能把怒气撒到门外软糯温香的姑娘身上,遂冷冷道:“在下酷好男风,最厌女子,只见了你们这些花枝招展的狂蜂浪蝶就要倒霉,本公子耐着性子和你们胡扯了这半日,还要纠缠我吗?”
此招果然百试百灵,不多时她们便偃旗息鼓而去,嘴里还有唏嘘之声,细听之下仿佛是:“怪道长得这样,果然不喜欢女人。”
“……”
第二日我心里不爽快,闭门谢客,苏禽兽敲了半日也没给他开。
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他们石榴城太有钱了,仓廪太实了,未免就太知礼节了,所以阮城主好客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程度——听说我身上不大受用,即刻风风火火吩咐了他府上的红牌郎中来给我探病,因郎中先生说我“并无大碍,只是有些食滞,些微吃些热粥便可望好”,那城主大人又命煎了各色细粥配精致小菜送至我房中来…
我吃那些精致小菜吃得更加食滞不已。
到了晚间,更好笑的事发生了。居然换成两个清俊小生抬着桶洗澡水进来,不堪重荷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
却不等我去怜他,他们一个二个先揩本公子的油,言语间亦多有挑逗触犯,一个道:“公子,我名香怜,他名玉爱!”另一个道:“今晚我们都是你的人了…”起先那个又说:“城主派我等来服侍公子,若是两个不够用还可以再要…”,另外那个更加不择手段地采取了眼泪攻势,咬着小帕子哭得梨花带雨:“服侍不好公子人家就要被卖去宜春院了啦,呜…”
呜,呜你个头。
今日才算长见识了,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阮城主果然凶猛,又道是虎父无犬子,故而阮萌小朋友也不是吃素的。
我奄奄一息地对他们道:“你们且出去,本公子实在木习惯有人伺候沐浴,且待我洗得香喷喷白嫩嫩时,再与你们二人促膝长谈,把酒言欢,做些风雅之事,可好不好?”一边说,一边抚慰自己胳膊上跳舞的鸡皮。
俩小生听了,对望一眼,再眼睛泛着水光把我瞅了半日,终于将信将疑地叮嘱:“公子,可别骗我们啊…”总算期期艾艾地出房去了!
我麻溜儿把门一关,整个人都累得瘫掉…泄在房门槛上歇息半晌,听得窸窸窣窣一阵衣裙响,有个陌生男声对我门前两个小生殷勤道:“咦,你们也被木公子赶出来不成?”
我门前这两个参差有些沮丧地答应:“叫我们出来等,这半日了没动静,可不是被赶出来了是什么?”
那边又有一个道:“哎,我们也是。这苏公子好生奇怪,昨晚叫小莲小蝶她们来服侍,苏公子说自己酷好男风,谁知道他们国宗的人都是些断袖啊,所以城主今晚赶紧派了我们前去,谁知又被骗出房来,再不给放进去了!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四人齐声叹气,听脚步声似是互相拉扯着去远了。
我拍拍胸口,呼出一口气,起身甩甩袖子往里走,一面解衣纽子准备洗洗睡觉,才刚解了脖子上的几个扣子,不提防在里间拐角处撞上一个人,唬得“啊呜”一声倒退三步。
我以为是苏禽兽,刚要骂时,只见小师弟脸色绯红地站在我面前,双眼秋水似的把我看着,欲言又止。我掩住口,心里暗自赞叹了下:我们扶稷山上的高手,私闯民宅是很有一手的,可恨我骨骼精奇不宜习武,白白错失了多少本领。
小师弟脸色依旧有点拘谨,道:“吓着你了吗,师兄?”
我佯怒:“你说呢?”
小师弟来回踱了两步:“对不住,我就是避避风头,被阮城主派去的侍从们追赶得没法儿了。”
我点头道:“嗯,石榴城的民风,太热情了。好人有好报,所以才这么多子多福的…”
忽然苏禽兽冷漠的声音在景琰身后响起来:“你避风头去哪里不行,要跑到你师兄房里来?”
我着实地骇了一跳,将他一把从暗处拖出来,一面后怕道:“赶紧再找找,我房里没准驻扎了一支军队!”而我方才险些脱衣沐浴…
本是句戏言,谁知,话音刚落,一阵狂放的笑声响起来,凤越从暗处窜了出来,落定之后笑道:“木严师侄,原来师伯错看了你,你竟是如此深藏不露的一个厉害人物,说,你怎生知道师伯我也在这里的?难道我气息隐藏得还不够好?”
我X。
我惊诧得不能自已,待反应过来时已经将随手能抓取的东西通通朝他们扔过去,烛台、脸盆、衣物、梳子乒乒乓乓地落了满屋子,口里断断续续骂道:“变、变态,跟踪狂,你们都不是好东西,给我滚,马不停蹄地滚!!”忽然被苏禽兽轻轻围住了肩,又点了穴:“冷静点。”
他脸上似是结了一层霜,从身后掏出一本佛经,从容说道:“我照例是来找小颜给我念佛经的,你们两个鬼鬼祟祟躲在她房中,想干什么?”
我静静地看着凤越和景琰,眨了眨眼睛。
景琰已恢复了镇定,淡淡道:“居然要向师父解释这些,真是再糟糕也没有。景琰只因,被两个多情的侍女子追赶得无处可逃,听得隔壁师兄这里倒是清净,情急之下来此略躲躲…片刻即走的。”说着拱拱手道扰:“想不到又打扰师父和师兄了。”
我干干地笑了一下。
凤越在旁边指着自己鼻子哈哈一笑:“我嘛,哈哈,我,我和自己打赌四十九你晚上一定会来你这大弟子房间,你看,你果然来了不是?我躲在这里就是想瞧瞧你们俩背着人会干些什么勾当…”
苏禽兽额角抽着,已经一掌挥出去,将凤越打飞,他飞在半空中,依然笑着呐喊:“好,很好,四十九,这不是开战了么,你挑起了这场战争,好,很好,等我回我的屋拿上我的武器!咱们杀他个不死不休!”落地之后他便擦擦鼻血开门去对门拿武器了,拿了半日没拿来,终于确定他是单方面失了约。
我拉了拉师父,示意他给我解开了穴道,抚着胸口顺了顺气,建议道:“你我师徒三人难得聚个齐全,要不我泡壶茶,咱坐坐,聊个小天唱个小曲儿?”
景琰微笑道:“不必忙了,我这就回去歇息,师父和师兄请自便。”说着便翩翩去了。
师父在桌旁坐下,打开佛经,向灯下看起来,看他那“本大爷很舒服”的架势,像是个长坐的意思。一刻钟后,这厮抬起头来向我笑道:“怎么还站在那,要干什么的只管干去,不必管我。”
我面无表情地指着门,一字一顿道:“给,我,出,去…”
他唉了声,道:“为师屋里的灯不够亮,你这里好些,让我读会儿经。”
我脸上狂肆一抽,笑道:“师父,您当我瞎了还是怎么着,您那书都拿反了。想干什么,你就直说。”
庭院寂寂,间或一两声虫鸣,屋里的人不说话,倒是远处,传来女子的嬉笑声。
苏一世默了半晌,缓缓拾起经书,走至我身旁,略顿了顿,我以为他要说什么的,可他只是看了我两眼,嘴唇动了动,徒然造成个要开口的假象,终是什么话也没有,一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