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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红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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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睡了一夜,清晨醒来时,师父正面色憔悴地坐在桌子前喝茶,容颜比往常更显清瘦,再添三分俊逸,而且竟然空前绝后地有些沮丧。这么自恋自满自大自负的一只禽兽,突然换上副颓丧的表情,对比之下落差委实太大,叫人忽视不能。我拥着被子,双手揉了揉眼睛,关切地问:“师父,怎么大清早的,您脸色这么差?”
他轻飘飘地斜眼看着我,没言语。
这个世界上,有种不大好的品质名为闷骚,患有这种品质的人,即使内心很想踊跃回答某个问题,也需要人再三再四地垂询于他,从不肯爽朗地一吐为快,借以自抬身价或是故作神秘。以我多年的经验了解到苏禽兽他就有这个毛病,平时克制,偶尔发作。我将外衣裹上,打算等晚点再束胸,且先跳下地来走至师父身边,再问:“怎么啦?”
他幽幽地道:“还不都是因为你!”
我倒杯茶漱漱口,忙忙别过脸吐在痰盂内,预感很坏地问了句:“不会吧,难道我打呼噜?”想到忠叔打鼻鼾时那种兵不血刃就杀人于无形的威力,若我也成了那样一个怪物…不由狠狠打了个寒战。
师父摇了摇头。
我松一口气,拍着胸口感谢三百六十五路诸神保佑,再循循善诱:“那就是我磨牙?要不然抢被子,占床?总不会像曹孟德似的梦里杀人吧?”
苏禽兽长叹一口气,扶着额头很伤脑筋似的,半晌终于苦笑着说了句:“木颜,我英明一世,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笨徒弟?”
这一觉醒来,他堪称性情大变,答非所问不说,还抬手在我眉间赏了一记爆栗,弹得我丢了茶杯揉眉心喊疼,他站起来嘱咐道:“赶紧梳洗,穿好男装,接下来快马加鞭,我们得快点赶路了。”说完面孔上的阴霾就一扫而光,玉树临风出房门去了。
我受到鼓舞,飞快地锁上门拾掇起自己来。
一切整理妥当,下得小客栈大堂来时,大伙儿都围坐在小客栈的小圆桌旁,只有权樱公主还未到场。我在师父和师伯中间的空位坐下,瞥了一眼这里的早餐供应,由衷地骂了一声娘。那碗里的据说叫粥,浑浊的水底静卧着几粒生死不明的米粒,汤面上一层油光,还浮着点细碎的菜叶子…
难怪大家都不动筷子。
齐子胜眼睛下方两抹青色印记,目光片刻不离地注视着楼上,耳朵也竖着,呈警惕状。估计是在等待他尊敬的公主殿下。我冷眼旁观打量着,深深的感到悲凉,齐将军夜间做猫头鹰,白天又是忠犬,什么时候能翻身做人啊?
惊觉这个想法的不厚道,我带着歉意朝齐将军问好:“守夜辛苦吧?公主怎么还没下来?要不要我帮你去叫她一声?”
齐子胜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把我一剜,嘶哑道:“木严贤弟,子胜再次警告你,我允许你喜欢和崇拜公主,但是你胆敢再觊觎她的美色,我就对你不客气了!”说着那俩醋钵大小的拳头喀拉喀拉作响。
得。这哥们儿又把在下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我懊恼地转过头去,深悔与他搭话,自讨没趣。
不防侧过脸去又遇上凤越师伯那笑得糜烂的老脸,记得昨日刚和他有过点过节,具体是什么已经记不清了,但眼下还不打算理他,遂径自忽视了他的大力示好,眼珠一转又看到沉静的小师弟。他也正把眼睛朝我看着,两下相遇,他微微一笑,还微不可察地欠了欠身,大约当作早安礼。
我亦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凤越师伯长叹两声,道:“女人呀,就是麻烦,起个床,出个门,真是最能挨了!你看,就木严师侄和权樱公主磨蹭,一个两个这么晚下来。”
惹不起还躲不起,这老匹夫真不是盏省油的灯,我气呼呼道:“你说权樱就说吧,干嘛还拉扯上我?我又不是女人,我也没磨蹭!”
凤越哈哈笑起来:“不是女人还长成这样?比是女人更可恶。”
我呸了一声:“小爷今天心情好,不和你这种人计较。”
凤越又来劲了,喊着苏禽兽咂嘴告状:“喂,我说四十九,你就是这么教导徒弟的?遇见师伯不问早上好,还自称什么小爷小爷的,哪里有半点规矩?师兄强烈建议你把此类目无尊长的混账东西逐出师门。”
权樱不失时机地来了,打扮得花容玉貌的,鬓边簪着支红菊,妍丽极了,脸上薄施脂粉,很是清雅。她款步走下楼梯,一面笑道:“要把谁逐出师门啊?”
齐子胜抢先道:“凤越先生建议,把五连冠逐出师门!”
她拍手称快:“该,早该赶出去了!留着真是有辱国宗威名。”
我切了一声:“你们是不是昨晚上都做噩梦了?起床气都太旺盛了点儿吧?一个两个地嚷着处置我,我师父还没做声呢。皇帝不急太监急,笑死人了!”
权樱抿嘴笑了笑,终是将视线锁定了我师父,开口却成了一本正经:“苏哥哥,我这花儿戴得怎么样?”
齐子胜又答对有奖似的抢着说:“好看!”被权樱淡漠地审视了一眼,登时往后退了大步,消声了。
这边苏禽兽点点头,说道:“公主戴花,必然是人比花娇。”
权樱脸上既有点得意,又有点哀怨似的答道:“你也不用和我这样虚与委蛇。本宫只是想告诉你,我也可以不戴玉钗,不着金饰,洗尽铅华呈素姿,这,难道不是自然风光?我可还有哪点刻意富贵?”
苏禽兽点点头,话说得很巧妙:“公主过虑了,您的尊贵从来不是刻意而为,乃是天赋生成的。”
凤越早不耐烦旁听了,咳嗽了一声插嘴酣畅地说:“你们这些话有点不大对啊,我怎么听怎么别扭,四十九你可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那类贱骨头啊,从来不是这么吆喝着附和的应声虫哪,还有权樱公主,不是凤越嘴快啊,是真心话,你还是别戴这野菊花了,和村姑似的,就没看出哪点好看,你别听人家说什么清水出芙蓉,那都是没钱买首饰,说来自我安慰自欺欺人的话,女人嘛,谁还不喜欢点亮晶晶的玩意儿,尤其是你这样体面的贵族女子,还是要戴些珠光宝气的首饰,才切合身份!”
权樱脸上一红,抬手抚了抚鬓边的野菊,似是气鼓鼓地提了裙子往外边去了。我猜她是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想把那花拔下来扔在凤越的老脸上的,但是出于一个女子的矜持和一个公主的教养,她成功地忍住了。
我佩服她。
凤越拉了拉小师弟,好像很奇怪似的问:“怎么,她生气了?”
在人群中永远沉默观察的小师弟总是被问及才愿开尊口,此时听他笑道:“师伯,您这样当面说一个大姑娘,确实太辛辣,太不留情面了些。”
凤越咕咕哝哝的:“这年头说实话的都是罪人么?”
我哼一声答道:“当面牙齿大,说话逗人骂。师伯,您张开嘴龇龇牙让我帮您瞧瞧,看是不是这么回事?”脑袋莫名其妙又被敲了一记,我捧着脑袋瓜气愤道:“师父!你还说怎么收了我这么个笨弟子,在我看来我本来是不笨的,后来每天被你敲脑袋,打坏了,才成了个笨蛋!”
苏禽兽展颜一笑:“既然已经敲成笨蛋了,我也犯不着手软了,以后爱怎么敲,就怎么敲。”一面又整了整神色肃穆道:“大家还站这儿闲聊?赶紧的登车上路啊,有话车上说。”
齐子胜不消吩咐早就冲出去追权樱了,待我等四人紧赶慢赶过去,他们已在车中隔开许远坐好。车子发动后,我派发了早餐点心,每个人端着杯茶嚼馒头。也许是方才的心气尚未平服,也许是嫌弃馒头粗噶难以下咽,公主殿下些微沾了沾牙就不吃了,其他也有吃一个的,还有吃两个的,也有吃四个的。
齐将军啃了四个馒头之后,困倦的神色漫上脸来,再走了一段路终于头一顿一顿老鸡啄米似的打起了瞌睡。我感叹地点了点头,你毕竟是血肉之躯,概莫能外是需要休养生息的。回头见身边的师父也盘了双腿打起观音坐来,方想起他昨夜也未好生睡得。
瞌睡是会传染的,他们俩倒下之后,车内的六人恐怕相继都得倒下…
果然,平素精力最为充沛的凤越都打着哈欠道:“马不停蹄赶两日就好到石榴城了。也不知,呵啊——不知路上还有没有得客栈睡,大家还是养精蓄锐的好…”说着那双今日染成紫红的眼皮(他曾经染过墨绿,吓哭了十三师伯家八岁的令郎,从此不再染绿,多以红紫二色为主打)也恹恹的耷拉下来,做出个半睡半醒的样子。
有趣的是,我和小师弟以及权樱都不睡,更有趣的是,他们两个都约好了似的带点审视意味地看着我,四只眸子里的情绪都风起云涌,叫我捉摸不透。好可怕。我往师父身边一缩,掩耳盗铃地告诉自己,他们两个没有在看我,没有在看我,再看我,再看我我就把他们都喝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