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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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赭杉军也渐渐察觉出一些异样来。
他有时候会与墨尘音论道,或者敦促他联系一些养身的功法,或者就功体的问题谈论一下,可是有时候,或者说越来越频繁的,他发现墨尘音会跟不上他的话。
每次他说了什么,对方总是要迟疑一会儿才能想起来,甚至在思索半天之后无奈的告诉他时间太久了不记得了。
墨尘音以前不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只是那和这不同,那时候是因为他不需要记得,而如今却是因为真的不记得了。
他有些担心。
可是几次询问,皆被墨尘音拿别的话岔开了,加之他数次探查内息也不觉对方身体有何异样,一时之间也没有解法。
墨尘音的身体状况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赭杉军不知道那个中缘由,墨尘音自己却是清楚得很。
前世记忆本应同前尘散去,如今归来已是机缘巧合。但无论是何种机缘都逃不过天道轮转束缚,不该存留的东西,便不应留于此地。原本机缘之后数日,记忆便会慢慢消散,可墨尘音如何愿意?他好容易得此机会能留下赭杉军来,若是就此是了记忆还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些什么。
赭杉军此时打的什么注意,他心里也清楚。他本是凡人此生也无仙缘,遇到他的时候已是错过了最佳的时机,再修道已弱了三分。赭杉军想是打算待他此生尽了再行离去。
但赭杉军虽说脑子偶尔会钻进死胡同里,可修道之人有几人蠢笨?时日一久,自然也能明白几分,墨尘音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他已无功力,又不可能将记忆流逝之事告知赭杉军,只得自己趁着记忆尚未流失完全之时,将过往之事一一记下,隔日翻看,好叫自己莫要忘记了。
这工程浩大,他自然无法将细节面面俱到,饶是如此,也颇耗了他一番功夫,是以前段时日总是精神不济的样子。
然而他身体变成如今这样却并非因为这个原因。
顺应天道,墨尘音应是舍去前生记忆,做今生这个墨尘音的。可他强留往事,又怎会没些麻烦?
逆天之行,终是有报。
每多存留一时的记忆,损耗的便是的寿元,这接连近半月下来,即便如今墨尘音正是体力旺盛之时,也受不得如此亏损。
等时天意弄人四个字,用在此时格外嘲讽。
他最需要的本来就是时间,可如此近况却偏偏令他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误。
“赭杉,你和我一起的时候,不会觉得无聊吗?”
“不会。”红衣的人手上捏了个极漂亮的指诀,然后挽了个剑花收回了长剑,“和你在一起就很好。”
这个人此时如此安稳的留在他身边,反倒叫他生出一些不真实的感觉来:“我不能和你一同修道,甚至连往昔的一些琐事都记不大清了,整日里和你也没些话说,你不觉得无聊?”
“清修之日更为寡淡,只要与你一道便是足够。”赭杉军顺手将他鬓边一缕飘开的发丝别到脑后,“莫要多想。”
墨尘音托着腮帮子看他:“赭杉,你说我如果有一天把过去的事情全忘干净了怎么办?”
赭杉军看了他一眼,一贯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莫要担心,即便如此,答应你的事情我自然会做到,自然不会独自离开。”
这句话一出,方才被赭杉那两句和你一起哄得心都软了的人瞬间就觉得心头一凉,不作声的吐了口气。
——红木头就是红木头,他从来不会开窍只会继续死脑筋。
“我还是想多陪陪你,所以……那些不属于这一世的记忆,我打算放弃了。”墨尘音侧开头不去看他,“也许从哪一天起我就再不会记得那些事情,所以赭杉,你如果想要离开,我不会拦着你。”
赭杉军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说好了,我会陪着你。”
“你不是一直觉得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吗?”
站着的人只是就这样看着他,目光里有一瞬间闪过一丝叹息的样子,旋即便消失不见。
墨尘音莫名就觉得,他们两人之间好像打上了一个死结。
在他追寻的时候,自己不肯承认;等自己终于看清了以后,他却不再追寻。
人最惯常的便是欺骗自己,他想着赭杉军之前那样肯定的样子,偶尔也会生出一丝念头来,觉得自己真的是不是与他要找的那个人毫无关系,只是受了魂魄的牵引,只是巧合而已。
可是谁知道呢。追寻与获得的差异只是一颗种子,当他落入土地的裂缝之中便会茁壮成长,直到彻底将土地一分为二。就好像他和赭杉一样。
赭杉军还在院子里练剑,他撑着头看了半晌,便回了屋子。
那卷写满了过去记忆的纸还搁在案头,他想了想,终是拿绳子束起来收进盒子,放到了柜子最高的一个角落。
如果忘却前世之后是分开的结局,那边顺其自然吧。
天意,不可违。
这遭赭杉军遇到了一件麻烦事。
他虽隐瞒了修道者的身份,但他惯常舞剑,周围的人看了便知道这是个武人。此回去往市集采买,便被那年纪不足他一点零头大却白发白须的老村长喊住了。
“这位赭少侠,请留步,请留步。”那老人家颤悠悠的走了过来,看起来很令人担心,“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少侠相助。”
“……老人家请讲。”
“村西头矿坑那边最近总有凶兽出没,我们去打猎的人受伤了好几个,我见少侠是习武之人,相请少侠看看能否帮忙驱逐这凶兽。”那老头子喘了口气,“这实在是个不情之请,但我们实在没办法,还请少侠无论与否都去看看吧。”
赭杉军自不会拒绝这样的请求,点头应下,回去放了东西,见墨尘音不在屋子里,晓得他是去侍弄后头田里面的东西了,便留了封简书,去村长说的地方了。
以赭杉军的修为,要对付凶兽实在是大材小用,只是那凶兽晓得厉害,赭杉军又不意伤他徒增血腥,是以多费了些功夫。
他去往那处是方式夕阳西下,如今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墨尘音已经睡下了,他走近前给他掖了掖被角,转身去收拾自己一身狼狈去了。
这厢他刚离了屋子,墨尘音在睡梦中却忽的皱起了眉头,抖动数下之后,竟是突然醒了,飞快地坐直了身体。
“赭杉!”他低低叫了一声,只觉得浑身都是冷汗,一时分不清梦里和现实。
他还记得赭杉军被不知道谁从背后拍了一掌,又被另一个人施了什么怪异术法,便周身腾起红黑雾气,面容也变得枯瘦诡异起来。又恍惚间好像见到他熟悉的那个人被谁一刀穿胸而过,血溅了他满身满脸。
这画面俱是模模糊糊,却不知为何让墨尘音觉得真切得仿佛就在眼前,胸口一阵发冷,仿佛那些痛都是受在自己身上的。
月亮的光从窗户外头洒进屋子里来,他隐隐约约又似乎听到些什么话。
[……未曾放弃,……不准你放弃自己。]
[……与我遨游极乐无苦的世界。]
[……彼此的谅解。]
他恍然间只觉得如那日在绿松坑一般,脑中响起剧烈的蜂鸣之声,只搅得他头疼欲裂,脑子里闪过无数的画面,却最终归于虚无。
“赭杉——”他最后只是隐约记得自己喊了这么一声,便再无意识。
赭杉军原本在后院取了些水洗漱,却突然察觉到屋内墨尘音气息异动,紧接着便是一声低微的呼唤,喊得正是他的名字。
当下他也顾不得头发散落,急急进了屋子里。
墨尘音已经厥了过去,面色苍白,而身上原本还残留的最后一丝墨曲道气也消失无踪了。
他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再想想之前墨尘音突然说的那些话,心里头莫名觉得一沉。
而墨尘音已经睁开了眼睛。
赭杉军正低头看着他,鲜红的发丝垂下来,落在他脸旁边。
“赭杉……”他轻轻喊了一声,眼神有些茫然。
赭杉军知道,属于过去那个人的记忆此时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他闭了闭眼,露出一个有些安抚意味的表情,轻轻摸了摸墨尘音的头:“你方才是怎么了?是被梦魇着了吗?”
“我……”墨尘音皱了皱眉头,“不太记得了……大约是忘记了吧。”他还有些迷迷糊糊不清醒的样子。
“恩……别想了,休息吧。”
“赭杉……”墨尘音却是拽住了他的头发,“你……要去哪里?”
“我去收拾一下,方才从外头回来,身上都是尘土。”
赭杉军拍拍他的手叫他放下,却不想被拽得更紧。“你……”墨尘音却只说了一个字就松了手,“没事,你快些去吧。”
“我在这里,不会走的。”赭杉军站直了身体,“只是去洗漱而已,若是不放心,可以稍微等我一下。”
“恩,去吧。”墨尘音看着他走出屋子里,心里头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他知道自己失却了前世的记忆,可除了这些他什么都还记得。
此时赭杉军愿意留下来,他竟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高兴的是他留下来了,而难过的,却是那人终究只是为了一个诺言而留下来的。
这个念头一出,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这样扭捏的情态,几时也会出现在他身上了?
无论他寻的是谁,无论在他眼里如今这个墨尘音是谁,留在他身边的人总归是自己,总有一天会恢复正常的。
他这么想,却隐约觉得,心里这个结约莫是没机会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