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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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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生活好像没有多少改变。
从前如何,现在也是如何,居然不知不觉就这么又过了些许年,赭杉军不觉岁月流逝,墨尘音却逃不出时光辗转。
那日早晨赭杉军依旧在院子里练剑,墨尘音却不知为何醒得格外早。
本来这时节已经入了冬,天气寒凉,出了屋子就好像能把人冻住一样,墨尘音便是越发起的晚了,每每醒来还要在被子里缩上一会儿。
他裹着被子坐在床上,透过窗子看屋外的人。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雪,此时外头皆是白茫茫一片,便是那些栅栏篱笆也都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色。
赭杉军就在那里舞剑,红衣红发,就像一团火一样。
墨尘音就那么愣在那里,看着那人剑光挥洒眉目肃然潇洒恣意的模样,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
“赭杉,你一点都没变……”他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就再不说话。
窗户外面的赭杉军却忽然停下了动作,往屋里看过来。
墨尘音正闭着眼靠在床头不知道想些什么,裹着被子的样子看起来有几分趣味,却又不由得让他觉得有点心酸。
他想了想,收剑走了进去。
“尘音?今日怎么这么早便醒了?”赭杉军将佩剑搁在床头,矮下身去看他,怕他是哪里不舒服。
“忽然就醒了,”墨尘音听到有人进来,就睁开了眼,正看到赭杉军关心的眼神,“你不练剑了?”
“不妨事,晚些时候再练也可。”赭杉军拿指腹蹭了蹭他的额头,确认并没有发热才退开了些,“要起来吗?”
“恩。”
墨尘音点点头坐直了身体,侧身就要下床,赭杉军却先一步从边上取来衣服给他披上:“天亮,先穿好衣服,你如今身体不比从前,若是着凉却要病了。”
墨尘音动作微不可查的顿了顿,随即把衣服扣好,拂开发丝的手却是一顿:“赭杉你看看,这是不是白发?”
他指尖拈着一根细长的头发,在阳光下折射出白色的光泽来,衬着他馒头墨蓝色的长发倒是格外的醒目。
赭杉军一时有些呆住了,面前的人容颜还是如他记忆里那样,却不知不觉见染上了许多风霜,亦是沉稳了不少,早已不复少年时的模样。
他与他相处久了,竟是不觉。
面前这个人,面容已和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一般无二,此时捻着发丝看他的样子,竟恍惚间让他忆起一道同修的日子来。
可那时的他眼神清亮,还是少年的意气风发,而面前这个人,却已是沉稳平和的模样。
“在看什么?”墨尘音已经收拾好了衣服站起来正抬高了手束发。
边上赭杉军顺手就接了过去,墨尘音也不推辞,把搁在手边上的发带递了过去,“喏,顺便帮我看看还有没有多的白头发。”
“那不是白发。”赭杉军的动作极轻缓,他未动梳子,反倒先拿手指一点点将长发顺开,才拿梳子将头发小股小股的拢在一处,“我刚刚瞧见了,那头发倒似乎是透明的,折了雪光才显得白了些。”
“那还不是一样?”墨尘音轻笑了两声,“这也没什么不对的,本来我就是该慢慢老去,倒是托了你的福,如今看起来还是这般年轻的样子。”
“你本就年轻。”
“总会老的。”他微微偏了偏头,看镜子里那个人,“总不会像你,都快活成老妖怪了,还是这么个少年模样。”
墨尘音忍不住手痒,抬手去捏他的脸,却被反手握住。
“尘音……”
“恩?”
“没什么。”
赭杉军看着铜镜里墨尘音微笑的脸把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这一世过去以后,就可以了。
他还将踏上寻找墨尘音的道路,并且一直走下去。
坐在椅子上的人微妙的察觉到了头上的动作缓了下来:“赭杉?”
“啊,抱歉。”赭杉军回过神来,把发带绑好,“尘音,我可能要离开两天,最快后天晚上就能回来了。”
墨尘音有些诧异的回过头来:“怎么?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只是寻得一味草药,想给你调理身体用的。”赭杉军见他看过来,继续解释道:“不是很麻烦,就是略微有点远,我去一趟大约两日就可回来,你只要不离开镇子太远都不会有问题。”
“诶?怎么想到要给我调理身体的?我又没病没痛。”墨尘音口里这么问着,心里头却知道他真的想法是什么,但有些东西,总归要亲耳听到才觉得是真。
“我练剑的时候你总是会看着,”他这么说,停了停,“我想……你或许用得到,那草药可以去浊存清,说不定可以让你重归道途。”
“不用的吧。”墨尘音低下头,“反正我也不记得那些了,还是说你很在意我能不能和你一起修道?”
“我觉得你好像很在意。”
“我……”墨尘音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解释。
说他一直不变自己却慢慢老了?其实也不是。
说他可以修道行侠自己却只能被护在羽翼之下?其实也不是。
真的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但是他却知道,这种感觉正把将两个人越推越远,从开始,到现在。
而如今,他已经快要碰不到他了,那个红色的人影明明就在眼前,却始终不真实,就好像两条交叉的线,在某个节点相遇,然后渐行渐远。
墨尘音垂下头,赭杉军这边只看到他睫毛颤了颤,然后抬头给了他一个温和的笑脸:“随便吧,你要去的话就去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他对着他微笑,好像有些刻意地、一字一字的对他说:“记得早点回来。”
早点回来。
赭杉军无来由觉得心里一阵惊慌,可面前的人分明一点异状都没有。
他点点头,“好,我会尽快。”
“恩。”
他走的时候,墨尘音没有怎么很郑重的出门送他,就跟他平时去街上采买的时候一样,只是坐在窗口冲着他挥了挥手。
他好像看到那人做了个口型。
再见。
他说。
赭杉军一路沿着记住的路线往目的地赶,又快速的取了草药回去,脑子里始终不停的转换的是墨尘音最后那两个字。
再见。
再见。
再也不见。
几乎是一瞬间,某种预感窜入了他的脑海里,赭杉军鼓足一口气将功力催到极致连夜冲了回去。
可是他们居住的屋子里,已经空荡荡的没有了人。
屋子里除了那支笛子和两件衣服,什么都没有少。
他居然……真的走了。
脑子里一直以来隐隐约约的不安的感觉终于在这一刻成为了现实。
他的确希望墨尘音离开他去过自己的生活,却从没有想过是这样让他离开。他想要的不是这样——
可是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的同修师弟?不,不论是魂魄飞散还是真的残留在墨尘音的体内,亦或是墨尘音就是他要找的转世,如今这个人都不在身边了。
墨尘音?可是他已经亲手将他推开,一而再,再而三,直到最后彻底的离开。
结果他辗转来去,不仅没有找到失去的,反而将已有的再次丢失了。
去把他找回来吧。
赭杉军沉默了一会儿,推开了房门,可一时却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找。
天地广阔,以他的能为哪里都可以去,却不知道墨尘音可以去哪里。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一日多的时间走不了太远,他往附近的城镇找他应该能寻到踪迹。
可是……找到他以后又能做什么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由得苦笑,墨尘音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桌上放着一封信,显然是留给他的。
赭杉军:
你能看到这封信,大概我就没有猜错了。就是你想的那样,我走啦,不再跟着你非要说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啦。上辈子的事情我想起来以后又失去了,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没想的这么清楚过。无论是不是他的转世,我都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即使是同样的灵魂也不是,你比谁都清楚他早在离世的那一刻起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我想我们的缘分都尽了,你的笛子就让我拿走了做个纪念,看看你有没有缘分再拿回来吧。这辈子能碰到你是件很幸运的事情,而下辈子,但愿我不要再遇到你。赭杉,不要找我,再见,再也不见。
墨尘音
赭杉军沉默地看着这纸书信,最终握紧了拳头,不再做声。
他们一起在这里生活了很久,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是他最熟悉的样子。床和桌子都是尘音整理,书柜则是归了他。
满柜子的书都是他的藏品除了最上面那个盒子。
好像是尘音很珍贵的东西,他总是拿出来看了看又放回去。
他打开了盒子,里面只放了基本薄薄的册子,册子上的字迹是他熟悉的那个人。《墨尘音》书的名字就是这个。
赭杉军翻开第一页。
「4岁入山得遇仙缘,入道家之门。
6岁拜入派中为最小的入室弟子,上有三位师兄。
7岁第一次见到赭杉军。
10岁过试炼得墨曲琴。
12岁过试炼地墨曲剑。
……
20岁第一次下山历练。
21岁再得仙缘,闭关十载。」
……
这些……分明就是墨尘音过往的经历。前两页写的简略,后面却写得极为仔细,几乎透过这张薄薄的纸就能看到一个鲜活的墨尘音来。
他匆匆翻了两页,到了最后。
「时年,墨尘音道术已臻化境,与同修师兄赭杉军一道下山除妖维护正道,赭杉军被设计魔化,墨尘音为救他远离门派,若干年后,为破赭杉军魔化,一人独对大军,独木难支,卒。」
这句话写得极为简略,似乎匆匆一笔带过,行笔之间也有所犹豫。赭杉军看的心里一痛,不由得移开了视线。
他记得墨尘音说过他快要忘记过去的事情了,所以这些写下来,是怕自己忘记吗?那他……
赭杉军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一页上,那上面只有大片的空白和三个字。
「赭杉军」
——我心心念念不想忘记的,只有你而已。
大约是又过了数十年,他偶然在野外遇到了一个中年人。
那人盯着他看了半晌又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赭杉……大哥?”
赭杉军在他面上看了半天,也只觉得有些眼熟,“你是……”
“真的是……是赭杉大哥?!你难不成真的是神仙?!墨大夫说的原来是真的?!”
他在话里听到了一个关键词。墨大夫。
“尘音?”
“你不记得我了?那天晚上你走的时候还是让我给墨大夫带的话呢。”那中年人絮絮叨叨的说道:“墨大夫说你是神仙,要回去修行了所以没跟他一起回来我还不信,不过……看你这样一点都没变还真是神仙,我居然有机会认识个神仙!”
赭杉军截住了他絮絮叨叨要说的那些话,问道:“那……尘音呢?”
中年人脸色一下子暗了下来:“我就说赭杉大……怎么可能不管墨大夫了呢。只是……您为什么不早点来啊,您是神仙一定可以救的了他的啊!”他说话不自觉带了些敬语,想是真把他当了神仙,“墨大夫他……他已经……”那人声音愈发的低落,赭杉军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已经走了两年了。”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东西?他把还能用的分给了家里环境差的人家,就留了跟笛子随着他下葬了。也没留什么东西。”
“是么,这样,多谢了。”赭杉军点了点头,“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好好,您忙,有空的话……去看看墨大夫吧。”中年人行了个礼就走了,一边走还一边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
不过赭杉军都不在乎了。
他当初说不用找他,如今是真的不用找了。
这天地间究竟还有没有他要寻找的那一抹灵魂,那到底是不是他想要的人,如今都成了一团死结,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了赭杉军心底,直到他彻底看破的那一天。
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
至此,红衣红发的仙人再度归隐深山,青埂冷峰脚下的旧屋里,那卷札记也不知道去了何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