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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一百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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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午后,阳光总是最干净的,晒得发白的灰砖道上没有多少如我一般顶着骄阳走路的人,空荡荡的,让偶尔响起的几声蝉鸣显得那么焦躁。
如伽芳所说,拥有一个人便拥有整个世界的情感,没有多少人会真正遇到。然而,在这座不大的城池里,夏子的世界和我的世界,却那么不巧的冲撞到了一起。
五年前那样的事,如果只此一次,我们可以放任自己天真的去以为这仅仅是个巧合。可是,神封那样的人,即使再笨,从小在刀刃下摸爬滚打也该培养出最起码的直觉了,何况他是那样精明的一个人,岂能不知道自己被卖了?
他只是善良得有些过了头。
也许,直到现在,雪龄还是不敢去跟神封确认他到底知不知道真相,她怕如果神封不知道真相,那这真相对他来说又将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她也怕神封如果知道真相,只是对被逼无奈的夏子犹豫着下不了手,自己提起此事,会变成将夏子往神封刀刃上推过去的一掌。
如果她真的推助了这件事,逼着神封不得不对夏子动手,神封心里也只会更加混乱吧。
站在她的立场上,或者说,他们的立场上,要考虑的事实在太多……
用奶奶的命换取明煌的命,这样的选择,谁也不好做,既然事实已成,他们最终也只能选择沉默。
于他们来说,神封和夏子都是手足兄弟,尽管对神封更亲密一些,也不希望夏子死,尤其是,死在神封手里。
但于我来说,神封是我的世界,我不可能留下一个伤害他而且还可能再伤害他无数次的人,我需要这个人死。
不知道在那段时间里,当好友们都不敢触及他的伤痛而避而远之的时候,神封一个人做的是如何艰苦的斗争。他也唯有努力相信这只是巧合,把对一个人的怨恨分散到对整个行会,同时给自己找一个离开的理由么?
可是,如果真的相信,也不会为了这样一点小事死活阻拦我接近行会吧,他其实还是知道,那里对他来说是危险的。而早在明煌的毒性再发时,身为当事人,他就应该有了那种旧事重现的不祥之感,那时他就已经隐约预见了这样的结果。
真正的危险并非未知的敌人,而是朋友的背叛。
可是,因为如果自己不去,明煌便拿不到解药;也因为,对于微乎其微的那只是个巧合的可能性还抱有幻想……把我推开后,自己却固执的要去验证一次。
结果呢?让你失望得不愿面对不是吗?
这许多年来,别人都只看到你的任性放肆,谁能发现你的痛苦挣扎呢。
我们两个,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太过善良。
也许,你再也不想痛苦的猜忌下去,趁这机会伤便伤个彻底么?
如果是这样,我杀了他,你一定也不会反对吧。
面前的庭院幽静如常,参天的古树绿叶成荫。我将弓背回背上,轻推木门,信步走进院内。
面对伤害自己的人,我总是极狠心的。不相干的人可以怜悯,正因为是信赖之人,所以才不可饶恕。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只有明煌躺在榻上,纤细的男子倚窗而卧,黑发水瀑般倾泻在锦枕上,清亮狭长的凤目轻合,半掩的窗透进几缕微风,拨动的鬓丝撩人心神。
无暇精致的脸上还带着浅笑,拥有世界的感觉很幸福吧?连梦里也忍不住露出笑意来。
除了神封烈焰,我与任何人几乎都不曾有过深交,我本以为像我这样的人,今生是只能这样了,守着他俩其实我也足够了。却不想会有明煌这样一个人跌跌撞撞闯进视野来,单纯和善,无拘无束,让人不由自主的喜欢。
我想起他曾经瞪着我张牙舞爪,想起他留我住下时平和轻语,想起他无奈之下垂首隐忍,想起他月夜灯华下倾城一笑。
此生此世,只怕他是我唯一仅存的朋友。
然而今天一过,不知会再发生什么,但朋友这关系,是绝不可能继续了。
我走到榻边,轻声唤他:“明煌。”
他睁开眼,发现我近在咫尺,眼里闪过一丝惊异。
弓手固有的反应而已。
有人走到如此近前还不能察觉,身为脆弱但敏锐的血舞,自然惊慌。
但看清是我,随即又笑了:“是你啊。”
我微笑点头:“身子可好些了?”
明煌也点点头,随意的抬起纤长如玉的手指撩开被风吹得微乱的鬓发,说:“好多了,只是还全身乏力,下不了床。”
“那就好。”我粲然一笑。
他并不查觉我话中有话,依旧是平静如常的同我闲话。我随意看看四周,他的弓和箭袋放在榻边的椅子上,我若无其事的将它拿开,在椅子上坐下来。
夏子从做出决定出卖神封的那一刻起,也就该做好了死的准备,所以他一看到我,便会知道我来所为何事,一定不会反抗。可如果他万一反抗,在这狭小的房间里,同飒对战对我来说是极不利的,若再加上明煌,我便不一定杀得了他了。
要是明煌在我手上,事情会好办得多。
望着还在说笑的明煌,太阳穴上不禁一跳一跳的痛起来。我居然想要拿朋友做人质逼死同僚,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人。
“又不听人说话,自己傻愣着干什么?”明煌将我的神志拉回来。
“没事。”我敷衍的笑道:“你刚才说什么?”
看明煌这泰然自若的样子,应该并不知道夏子拿来救他的解药是从何而来的,夏子爱他至深,这样的事,不到万不得已只怕也是不会告诉他的。
呵,又是个凡事一肩挑的人。
明煌与我,一样的接受呵护、受人照顾,被护得严丝合缝。我们从不知道保护自己的人压力有多大、矛盾有多深、代价有多重,只知心安理得,还以为只要自己活得够好,整个世界都会幸福。如今我醒悟过来,看着一无所知兀自幸福的明煌,才觉得这有多残酷。
爱总是自私的,而神明又如此公平,那我们保护自己的世界,就只能各凭本事。
虽然我知道,如果杀死夏子,明煌必定会恨我,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万劫不复。
可纵然知道,也是不能避免的。如果还有下次、再下次,夏子的选择依然不会变,我不能让神封再冒这样的险。
明煌轻轻推开窗,一阵清风掠过树木花草,挟着淡香飘进屋里。扬起两人深夜一般的黑发。
黑发黑眸,绝艳惊尘。像明煌说的,在这个发色和瞳色都如此多彩的世界里,唯有我俩这般相似,却又并无血缘关系,所以不知不觉就比跟别人更亲近些。会心生默契,犹如双生一般。
为什么事情会走到今天这样必须互相伤害的地步?
我来不及去追究这件事的源头,十几米之外已有药香飘来。
明煌显然也闻到了,脸上的笑绽得更加灿烂,被窗外明亮的夏色映衬着,美得不可方物。
“对了。”他突然关切的问道:“听说神封带人去了山洞,怎么样了?查出什么没有?”
我一笑:“没有,他们一行数十人,只留得重伤的素凛一个回来。”
“什么?!”明煌见我笑着说这话,顿觉诡异,惊道:“那神封呢?!”
“我把他从血池里拉上来的时候,他连气都没了,只有一丝力量维持着心脉。”
“如今还没有醒,也不知道……会不会再醒。”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药碗落地的一声清响,匕首出鞘“铮”的一声。
明煌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对危险和杀意的感受却还是极敏锐的,他扑上来拿弓,身形却僵在被我的匕首点住的一刻。
残血刃极其锋利的刀尖轻易就刺破了他颈上的纱布,所指之处缓缓透出一点淡红。
“戮姬……”明煌抬头看我,不可置信的眼神。
我垂下视线,对身后门外站着的人说:“还不进来?”
夏子默默走进房间,剑眉深拧,满面悲伤。
“夏子……”明煌此刻回过神来,莫名其妙的的看向他:“出了什么事?”
夏子并不答他,只低声对我说:“与他无关,不要伤他。”
“你知道我意并不再伤他,否则也不会还在门外驻足。”我一笑,回头道:“但你若不听话妄图顽抗,这匕首肯定会捅下去,这句话你最好信。”
“夏子。”明煌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下,更加焦躁起来。
“我信。”夏子苦笑一声,依旧不看他:“只是你不该来找他,这事他本不知道,你要如何处置我,我都不敢有异议。只是……不该让他知道……”
“夏子,我也有所爱之人,即使为着所爱之人也要拼命活下去,这样的想法我理解。”我笑着摇摇头:“所以我选择最快的方法。在任我处置这一点上,你没有可信度。”
“我知道。”他点点头,怜惜的朝明煌看过去:“只是……何必让他卷进来呢,我原连厌了弃他离开的信都已经写好,只待他好些,我便会去找你……”
“可我不想让神封再睡了。”我冷冷答。
夏子看我一眼,正色道:“你觉得杀了我神封马上就会醒么?”
“当然。”我笑。
“戮姬!你疯了!”明煌扯住我的裙摆,咆哮道。
我转过头,看向他的眼睛,笑得无比灿烂:“我早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