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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承 ...

  •   我想母亲是爱我的。
      她的出身在后宫三千佳丽中实在算不得高贵,也绝非倾国倾城的美人——尽管她被父皇封为了昭容,而那还是在生下我之后的事。她甚至不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最大的长处就是她的固执。或者说,是对目标贯彻到底的绝对意志——即使那目标是别人施加给她的。在她意识到我是她在危机四伏的宫闱间安身立命的基石之后,她便尽她所能对我关爱有加,直到为了保护比我更重要的东西而坚定地结束我的性命。
      我的死导致了母亲精神的彻底崩溃。或许这也间接证明了我对她的重要性。自从打碎了父皇珍爱的紫玉佛像,她就再也没被允许踏出过玄光殿半步。得知这一消息的那一刻,我想我比母亲本人还要难过。对于一个疯女人而言,玄光殿和其他地方并无本质上的区别。但她的幽闭意味着每年的清明和忌日将没有人来看望我。这会令我非常寂寞。

      然而我错了。

      我死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并没有下雨。那天的阳光明媚得让所有扫墓者的哀伤都变成了笑话。明知不会有人来,我还是在我的坟墓前徘徊了几个时辰。日近正午,坟上的数丛新草在温润的春风中摇摆不定。坟头眼见得比去年矮下去许多。惠朝礼数规定不得为早逝的皇族建陵立碑,坟墓规格亦当减至最低。因此,一垄黄土就是我全部的归宿。我很想为自己的坟头添些土。我害怕风在把土带走的同时也会抹去我在尘世的最后一丝痕迹。可是我做不到。我甚至无法将土拢成一捧。我的手指穿过黄土,宛如月光透过窗纱——我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我徒劳地试了一次又一次,终于精疲力竭地跌坐在我的坟前。我哭了,泪水却不能在地上洇出哪怕最微小的一片印记。
      “兰陵,你还好吗?”
      我在一瞬间竟然忘了自己已然不是生人,下意识地抬起头。
      居然是她。
      也只能是她。
      她当然是看不见我的。方才的问候大约是上坟人对死者通常的问候。她望着我的坟墓,我望着她。这个苍白而温顺的女人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瘦弱。那只是她眉目间一成不变的落寞神情给人的错觉罢了。
      她伸出手,用衣袖拂去我墓碑上的浮尘。她做得很慢很专注。一缕滑落下来的发丝被野风吹得飘起来,拍打她的脸,她也不去理会。她梳的是双蟠髻,一种只有皇后才有资格梳、却也大约是和她的容貌最不相称的华丽高髻。母亲的发式要美多了。她常梳的是她自创的发髻。宫人们言其形似牡丹,一来二去,便得了天香髻的名字。后宫上下,不知有多少人效仿,可是都没有母亲梳着来得好看。母亲发长七尺,浓密厚实,有着孔雀翎毛的光泽和质感。母亲自己想必也深知这一点。除了两个梳头丫鬟和父皇,她从不许任何人碰她的头发。我唯一一次挨打也是因为一时顽皮弄乱了母亲的发髻,那时父皇已经在来瀜春堂的路上了。
      她停下来,把头微微转向一侧,便有候着的侍女把一个捧了半晌的托盘奉了上来。揭开盖着的丝绒,下面是一套衣裙。又有侍女递上引火的金镜。日光汇聚成刺眼的一个亮点,落在崭新的绸缎上。一缕若有若无的烟气袅袅浮起来,带出焦糊的味道。那味道并不好闻,有侍女上前请她回避,她怔怔地凝望着眼前的一切,摆了摆手。渐渐地,烟雾中闪现出火苗。起先还很是微弱黯淡,后来就越来越旺,咝咝作响。绸缎上绣着的银红色桃花在火焰中盛放,一朵一朵,美得惊心动魄。火光染上她的脸颊。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传说中的人面桃花。我第一次发现,这个苍白的女人居然也可以如此明艳动人。我站在那里,竟看得呆了。
      “兰陵,这是我代你娘亲给你缝的新衣,你喜欢么?”
      她微笑着问道。除了和母亲有关的事,我很少见到她笑。我想告诉她,我喜欢新衣裳可我不喜欢你你走吧,但我不知怎么才能叫她知道。
      “你喜欢么?”
      她又问了一次。这一次,我看到一滴泪珠滑过她瘦削的颧骨,滑过她还保持着微笑弧度的嘴角,噗的一声,融入了我坟头的黄土。

      疯了的明明是我娘亲,这个女人却在我的坟前且哭且笑,且笑且哭。

      侍女们把她搀走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她什么也没说。她的眼神是那样的仓惶而凄切。
      和我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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