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泗水客

94、第五十六章 七弦琴前君臣事，萱莪宫中母子辞（上）

　　早春二月，夏蓂宫中绿柳吐翠，新草如碧，辞了冬日的苍白，重又焕发出往日的苍翠蓊郁。
　　我静静躺在竹榻之上，望着帘栊之外的光景，暗叹这样闲适的日子不知我还能受用多久。
　　我自那日从紫宸宫回来，便足不出户，只安心养胎。宫中日月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转眼又是半月过去，我的肚腹微微隆了起来，除了比从前多了些倦怠，我倒也并无其他不适的反应。
　　“主子，琴具已经设好了，您可要操琴？”
　　贺兰明月樱唇带笑，带着一众婢女敛了脚步进来，问我道。
　　我向她轻轻一笑，扶着她的手漫步到外殿，在琴前坐定，只拂指拨了拨琴弦，只觉得琴声有别于春雷琴的清冽，倒是有些沉稳如吟。细细打量之下，我只见得琴体周身漆黑，只零星点着些红色的漆墨，鹿筋百捶捻拢为丝，琴式也有别于春雷琴的连珠式，做成了蕉叶式。单看琴身上如流水一般的断纹，我便知这琴自制成之日起至今至少也要百年。
　　“这琴是至尊方才赏下的，主子您正在小憩，宣旨的公公便连说不敢扰您清静，只说这琴名唤寒鸦，至尊亲自选了好些时日才命他送来给主子您……”贺兰明月俏立在我身侧，轻轻解释道。
　　“唔……”我微微一笑，只左手按着琴弦，右手弹奏了起来。行云流水般在我手中传出的，正是那首《寒鸦戏水》。拓跋昊有心，以这琴的音色，用它来弹这曲子果然胜于其他。
　　一曲终了，贺兰明月皱眉，终是缓缓开口道：“至尊这些时日虽是赏赐不断，但却不曾再踏足夏蓂宫中半步。主子您既是收了这琴，何不就邀至尊来宫中一听呢？婢子想，至尊必是想来听娘娘您操琴的。”
　　拓跋昊这一个月都未踏足夏蓂宫，却每日都遣人来送各式各样的赏赐，我想，如此下去，夏蓂宫中的府库都要被他赐来的千奇百怪的赏赐填满了。
　　“至尊想去哪儿，不是本宫能掌控的。本宫身怀有孕，不能侍奉至尊，后宫自当雨露均沾。”我拨了拨琴弦，皱了皱眉，这鹿筋做的弦到底还是硬了些。我鼓操之下，略觉手劲有些不足。
　　“主子，至尊这几日都接连歇在右夫人那儿，您虽是有身孕，可是也不能和至尊如此疏淡……”贺兰明月见我如此模样，竟也着了急，只急急说道。
　　我望着她轻笑：“明月，你何时也做起了司言女官？”
　　贺兰明月俏脸一红，讷讷道：“婢子不敢……”
　　我轻叹，她出身帝姓大族，心中本对拓跋昊有着些绮念，如今肯如此尽心为我，已属不易。思及此，我放缓了语气，轻声问她道：“明月，你祖公如今真的无碍了吗？”
　　贺兰明月点了点头道：“祖公身体已经渐好，天气回暖，太医也说是无碍了。祖公放心不下娘娘，便让明月回宫照顾娘娘，让婢子替他为至尊、为娘娘尽一份心。”
　　我淡淡一笑拉过她的手道：“劳贺兰夫子挂心。本宫听闻说，你十叔被你祖公、大父逐出家门，你祖公病体刚愈，经这一番气恼身体可受得住？”
　　贺兰凌霄因气恼其少子贺兰骏不听他劝阻，一味追随着拓跋昊行他的新法，竟然将贺兰骏一房人逐出家门，已被传得人尽皆知。此事即使我身在深宫之中也多有耳闻。
　　“祖公、大父虽然轰走了十叔一房人，但婢子知道，祖公、大父心里是知道新法的好的，也很想念十叔父他们，只是……”贺兰明月神色黯然轻声说道。
　　只是朝堂风云，变幻莫测，贺兰凌霄久经宦海，能够历经五朝不倒，更是明白其间风险。拓跋昊一意改革，朝堂上表面风平浪静，实际上内里已经是暗流涌动。这时对于像贺兰凌霄这样的重臣、老臣而言，最好便是保持一种观望的态势。贺兰骏旗帜鲜明的站在了支持拓跋昊新法的这一方，当然有违贺兰家一向的为臣之道。这时，为了一个家族的平安，贺兰凌霄即使再偏疼自己的这个少子，贺兰骐即使再友爱自己的这个阿弟，也不得不摆出姿态，将其逐出家门。君有用臣之意，臣又何尝没有自保之心？我拨弄着琴弦，心中暗叹，君臣之道，古来皆是如此，只是不知如果真到了生死关头，贺兰凌霄、贺兰家又将会如何选择？是会选择一向对君王的忠诚还是自身家族的平安？
　　琴声寥落之间，无人再做言语，文轩阁内春光一片，静寂非常。
　　“慧妃娘娘！慧妃娘娘！”
　　一阵急促的呼喊声划破了室内的宁静，我侧耳听来却是宗公公的声音。只一瞬，他已踉踉跄跄奔了进来，苍白的脸上汗流汩汩，只猛地跪倒在我身前，颤声道：“慧妃娘娘，快去救救太妃娘娘吧！老奴求您！”
　　我推开面前的琴具，静静起身，心中暗叹，该来的还是来了。
　　“宗公公，您缘何让本宫去救姑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轻声问宗公公，示意仆从扶起他。
　　宗公公勉强站了起来，看了看周围宫人，却只皱眉望了望我，不发一语。
　　“你们都下去吧。”我挥退众人，信步走到宗公公面前，微笑道：“现在您可以讲了吧？再晚本宫也不知还救不救得了你家主子？”
　　我虽尚且不知姑姑宫中生了什么大事，但能让宗公公都惊慌失措，一路疾跑而来我宫中求助，想来必是攸关姑姑生死，而天祚宫中能威胁到姑姑生死的，唯有拓跋昊。
　　宗公公大惊，踉跄跪倒，终是开口道：“今日一大早，达奚夫人随着康郡王爷突然硬是要进宫觐见太妃娘娘，说是要让太妃娘娘帮着鉴赏鉴赏康郡王新得的西寰良犬。老奴不敢怠慢，只命人暂且先拦着他们，再进去通传，谁知康郡王爷带着的西寰良犬突然像发了疯一般硬是闯进了宫去……”
　　“姑姑宫里……除了姑姑，还有谁在？”我凝眉问他道。他这般支支吾吾，答案我已猜到了几分。
　　“溧阳侯自昨夜起便未离开萱莪宫……慧妃娘娘，皇上大发雷霆，老奴趁乱跑来见您时，皇上的亲卫已经将萱莪宫围了个水泄不通。慧妃娘娘，太妃娘娘毕竟是您的亲姑母，您一定要去救救她，老奴求您！”
　　宗公公不再言语，只兀自在我面前叩头叩个不停。
　　我暗叹，姑姑和独孤昶的私情还是这样堂而皇之地被公之于众了。若我未猜错，这个局的布局人应该就是拓跋昊，为了得到姑姑手中的金鸾鸟符节，为了成为真正的大巽之主，他抓住这个契机逼迫姑姑，我并不奇怪。可是，我皱了皱眉，达奚夫人？康郡王？这母子两人在这局棋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那日秋猎，拓跋炅似乎和拓跋昱也相谈颇欢，这局可还有拓跋昱的什么功劳在内？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微隆的肚腹，冷笑，我腹中的孩子还真是加快了很多人布子的步伐。
　　“宗公公，本宫这就随你去见姑姑！”
　　我不再多想，只命人扶起叩头不停的宗公公，着李望南命宫监驾车，载着我向萱莪宫驰去。

　　萱莪宫前，宣德卫尉独孤承绪率领的卫兵将宫廷四围围了个水泄不通。宣德卫本是内宫中护卫太后宫的卫队，姑姑位比太后，这队护卫一直以来也都是护卫姑姑的，此时得景象在我看来，倒像是将她软禁。我下了车马，皱眉而思，莫非姑姑已失了手中掌握内廷兵马调动的金鸾鸟符？
　　“慧妃娘娘，你可是错过好戏了！太妃娘娘和独孤大人衣冠不整，被本郡王的西寰良犬堵了个正着，四哥来时脸都气白了，走的时候都没缓过来。父皇若在天有灵，看见了不知是甚表情？”
　　一旁的青盖银辘车前，拓跋炅牵着一个半人多高的猛犬，本欲上车，抬眼见了我，竟兴冲冲地迁着那犬冲我跑了过来。
　　“炅儿，快回来！慧妃娘娘身怀有孕，你那犬今日惹得祸还不够多吗？要是冲撞了慧妃娘娘，你有几个脑袋够赔给你四哥的？”
　　车帘掀起，达奚惠男走了下来，急急冲着拓跋炅喊道。
　　拓跋炅却已经冲到了我面前，听了达奚夫人的话，只瞥了瞥我，拍着那犬的头道：“怎么慧妃娘娘还会怕了这个畜生不成？”
　　我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摸了摸那犬的头，那犬也不恼不吠，反而乖顺地冲我摇了摇棕褐色如扫把一般的尾巴。西寰良犬虽然生得威猛高大，却最是乖顺听话，驯养得宜的话，没有主人的指示，它断不会肆意有所举动。所以今日它在宫前突然发狂，断不会是一场偶然。
　　“看，阿摩敦，我都说了慧妃娘娘连六哥的马都敢射，又怎么会怕这畜生？”拓跋炅扯过莲步而来的达奚氏，兴奋地喊道。
　　我淡然看了看达奚氏，只见她朱唇含笑，只盯着我的肚腹。我心中暗笑，此时恐怕最希望我出个意外的就是她了。拓跋炅千方百计地被她留在晋城，本来盘算着储君之位，却被我腹中的孩儿打乱了如意算盘。
　　“好了，炅儿你莫要胡闹了！你四哥过两天可能就要给你赐婚了，你怎可还这样孩子气？”达奚氏拉着爱儿的手嗔道，转而看着我，一脸歉意道，“炅儿胡闹，连累了太妃姐姐，至尊已下令将太妃姐姐软禁在这宫中，旁人不得探视。但娘娘您是至尊心上的人，自是和旁人不同，若是能再见到太妃姐姐，务必要替我向她道个不是。”
　　我淡淡一笑，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开口道：“太夫人的话，本宫定会替您带到。本宫也有句话想替姑姑告诉太夫人，姑姑再如何，至尊也未褫夺她的封号品阶，您下回见到了她，可还要记得宫中规矩。”
　　“呵呵，老妇在宫中多年，旁的不记得，总还会记得宫中规矩，不劳慧妃娘娘教诲！”达奚氏脸上的笑容隐去，只扭头离去。
　　拓跋炅将他手中的西寰良犬丢给仆从，扭头冲我喊道：“本郡王留在晋城，可等着看慧妃娘娘你说的好戏，你可不许哄骗本郡王！”
　　“本宫从不打诳语。”我淡淡一笑，对他说。
　　他冲我一笑，茶色的眼眸中不知闪过何等情绪，只转身追着他的阿摩敦去了。

作者有话说

　　大人们元旦快乐。小客明日出门，这章就赶在午夜发了。戳戳小客吧，当是新年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