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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江妃采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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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以上两句节选自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背景为天宝五载后,彼时杨贵妃专宠于御塌,唐玄宗眼里已是六宫粉黛无颜色。而上阳宫,作为聚美貌集青春的寂寞深宫院落,自然是写不尽那红颜暗老白发新的悠悠怨恨!有多少女子,在这里葬送一生?
传说中,那个比杨妃早入宫的梅妃,后来就被撵到了这里。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杨玉环就像大唐盛世中开的富丽已极的一枝牡丹,占尽了天下春色,她是花魁潋滟,群芳都要在她面前失色。纵然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无法不为牡丹动春情。动心容易动情难。这一场黄昏恋谈的是轰轰烈烈,几乎倾掉大唐的半壁江山。如此的惊心动魄,如斯的宛转蛾眉,自然让那位多情的帝君遗忘了,遗忘了后宫还有三千佳丽,更是不会记起,那默默生活在上阳东宫的梅妃。仿佛是历史的重演,得到武惠妃以后的唐明皇,可曾再想起过他那个善歌舞的赵丽妃(废太子瑛的母亲)?
其实,比起上阳宫其他女子,梅妃还是幸运的。宫花寂寞红。毕竟,她的红在玄宗面前绽放过,那时,她吹白玉笛,她作《惊鸿舞》,满座生辉令人叹止。那时,她是昭阳殿里第一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她的确是没有红到最后的一刹那就被玄宗给遗弃了,可也拥有过春天呀!得宠,失宠,不过是历代后宫女子的不变定律!
然而这世上,总有例外,唐明皇生命中的例外便是那可以羞花的贵妃。唐爱牡丹宋爱梅,也许是命运的丝线连错了方向,丰神楚楚秀骨姗姗的梅妃本该晚生一个时代。错生了,也就只能把自己辛辛苦苦经营的爱情堡垒拱手相让,被迫迁居上阳宫。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上阳宫里的岁月,就是这样的一潭死水,波澜不兴。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如花美眷,谁又甘心寂寂的去历经了那似水流年?红叶题诗,蓬山不远,哪一项流传千古的美谈,不是因为欲望?我们是人,不是神,任谁也做不到心如止水。梅妃当然也有她自己的欲望,不然她不会作那首《楼东赋》。但她似乎忘了,唐玄宗不是汉武帝,杨玉环也不是卫子夫,而你梅妃,更不是那被宠坏了的孩子陈阿娇。前因后果以及周围的环境都全然不同,就算这篇《楼东赋》不是东施效颦,也不可能是什么奇货可居的好法子。
这向东楼写怨,惹来了后面的珍珠暗里传。唐玄宗只有愧,没有情,他仅仅是遣人给梅妃送了一斛珠。男人的心已经彻底的变了,就算梅妃能织出苏若兰的回文璇玑图,也不会有机会再重温那花前月下好时光。到了不得不面对现实,怕是连失望她都嫌多余。罢了,感情不复,要珍珠何用?于是乎,她又作了一首《谢赐珍珠》:
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幽幽深宫怨恨,尽在其中。如果故事就在这时候戛然而止,不过是一个痴情的女子等不来情郎,悲戚戚的天地悠悠,泪水无尽。是寂寞空庭春欲晚的凄凉,是红颜未老恩先断的无奈。偏偏,洪昇《长生殿》的絮阁一出,续了下文,玄宗感愧而密诏梅妃,留宿翠华西阁,又不是偷情,做什么要像贼一般的背着人?还千方百计的想理由去骗杨贵妃!玄宗啊玄宗,你还是那英明神武将大唐推向巅峰富贵的帝王吗?开元盛世的泼天豪迈在这猥琐的行动里荡然无存。只是有些事情,瞒也瞒不住,杨妃到底知悉了,她来大闹,玄宗却说:且教梅妃在夹幕中,暂躲片时罢。五十出的《长生殿》,只这一句让人心酸。皇帝居然又怕了?!他怕一个女人,或许不是怕,而是在乎,根深蒂固的在乎,所以不愿意那女人不高兴。他会这样的怕,那梅妃与杨妃在他心里孰轻孰重?也不用说了。梅妃原本就不曾结痂的伤口,再一次被玄宗硬生生的撕开,他用这痛不欲生的感觉来消减杨妃心中的怒气。谁比谁更委屈?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必输的仗,梅妃,你还有坚持的必要吗?
《长生殿》写了这样一段,只觉梅妃更可悲,明皇更可恨。本来,这故事歌颂的是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是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是大唐皇帝不惜用万里河山来讨得美人一笑……梅妃是微不足道的,可那样的一句话,显出明皇在爱情面前的软弱,也隐约看到了杨妃出场时的彪悍泼辣,似花中之王牡丹傲视群芳的不可一世。小小的一朵梅花,临风寒素而开,如何去争,又怎争得过泼彩洒金浓妆艳抹的牡丹?
说到底,在这场爱情的争夺战中,杨贵妃能赢,也不单是她的国色天香,还有那脾气,小女人的一哭二闹,动不动就跟皇帝吵架,气的玄宗几次将她谴回娘家。可也正是这样寻常的夫妻不和,叫皇帝离不开她。寻常,在帝王家,往往就是最不寻常的!皇权可怕,一言就可定人生死,谁敢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察言观色?所有的人都害怕的忘了,皇帝也是人,也需要红尘五色世间冷暖。并不见得是她杨玉环有多聪明,而是她敢,好比晋武帝司马炎身旁那率性大胆的胡芳,百无禁忌。或许还有一种原因,是杨玉环根本就没有君臣的意识,在她心里,玄宗不是什么皇帝,而是她的三郎,他们也不仅仅是夫妻,还是忘年之交。一曲霓裳羽衣,弹得旖旎,舞得缠绵,在彼此温情脉脉对望的一瞬间,是纷扰俗世里难得的片刻安宁。为此,君王不早朝。
换成了梅妃,情形恐会截然的不一样。据《梅妃传》记载:梅妃,莆田人。姓江名采苹。年九岁,能诵《二南》。开元中,高力士使闽越,见其少丽,选归,侍明皇,大见宠幸。因性喜梅花,玄宗赐号为梅妃。她善属文,自比谢女,淡妆雅服,而姿态明秀,笔不可描画。怎么看,怎么都与盛唐的丰满冶艳豪放相去甚远。不过她肯定是个知书识礼的才女,而这样的女子,又总是要被《女戒》《女则》给圈定死了的,仿佛理学出现后的中国女性,循着规矩去禁欲,有板有眼,又怎会比得上杨妃回眸一笑时浑然天成的妩媚,倾城倾国?
也就是这一个与杨贵妃争过一日长短的梅妃,《旧唐书》《新唐书》乃至《资治通鉴》里,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她,不被见于正史,是史家的疏忽吗?若是,为什么大唐的诗人们也跟着疏忽,难道这不是很好的题材吗?唐不似后世,将禁宫的一切密封,可就算后世极尽所能的在密封,也会有只字片言的传奇流入坊间,以大唐的开放作风,假如真有这样一位梅妃,堪与杨贵妃平起,怎会不再民间乍起,成了街头巷尾的议论?不错,全唐诗中确有那首《谢赐珍珠》,却录为江妃所作,倒符合了梅妃姓氏,但江妃,到底是不是梅妃,而历史上究竟有没有梅妃此人?至今仍是团谜。最早有关梅妃的文献,就是《梅妃传》,可据后人的考证,这书是宋人的手笔。细看看也能感受到,里面梅妃的形象,清新飘逸宛然没有色彩,确实不像唐风的瑰丽辉煌。暗香浮动月黄昏。那淡淡的润泽,自然要被贵妃的绝世光华所掩盖。
昨日信手翻看全唐诗,见到有一首李隆基所作的《题梅妃画真》:
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
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
蓦然想到了《梅妃传》,大概这书的灵感来源于此诗。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道:“《梅妃传》一卷亦无撰人,盖见当时有把梅美人号梅妃者,泛言唐明皇时人.因造此传……”连治学严谨的文学家郑振铎,也是否认梅妃的存在。不管怎样,两首诗的确是成就了一段传奇,梅妃的传奇。或许,这样的传奇只是后世之人为那些白头宫女抱的不平,写出的哀怨情殇。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至少这传奇,让那宫女们的人生也闪亮了一下。杜撰的人物,当然是追不上唐朝的奔放热情。所以,无论梅妃是否存在过,总是一种心灵慰籍。
忘了哪个英国学者说:历史都是假的,除了名字;小说都是真的,也除了名字。相信历朝历代的后宫里,总有梅妃这样的女子,规规矩矩等君王临幸,用自己的才情延续君恩,最后还是要败给年华,败给命运。九重宫阙的中心舞台上,从来就是一个人登场,另一个人退场。这喜新厌旧,持续了千万年。因此玄宗的梅妃是真是假,也就不重要了。
环肥苹瘦,相争何止是在盛唐?文人笔下,影视作品,她们的形象依旧栩栩如生,双方百宝出尽,只为得到一颗帝王的真心。得到了,又如何?安史之乱,让所有的绚烂都终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那些生活在上阳宫里的女子,就连太平度日,都成了奢望。叛军杀入宫中,几生?几死?
上阳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
众多苦难的轮回里,哪一缕香魂是梅妃?
附《楼东赋》:
玉鉴尘生,凤奁香珍。懒蝉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蕙宫,但凝思乎兰殿。信标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况乃花心恨,柳眼弄愁。暖风习习,春鸟啾啾。楼上黄昏兮,听风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而凝眸。温泉不到,忆拾翠之旧游;长门深闭,嗟青鸾之信修。忆太液清波,水光荡浮,笙歌赏宴,陪从宸旒。奏舞鸾之妙曲,乘画之仙舟。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亡休。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陇。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愁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