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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枕上尘,《绣枕》中的思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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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大半年的时间,做好的一对靠枕,临了,全被客人给糟蹋了。不知道两年后大小姐听到这真相,该作何感想?
摇一摇头算作答复。无可奈何,也是不想提的吧。仿佛多年未愈的伤口,又在上面撒了一把盐,旧疾新患,痛到没了知觉。
那一年的夏天,她在闺中做活计,一针一线的绣在黑青云霞的缎子上。翠鸟与凤凰,里面寄托的是她的绵绵情意。有红鸾星照命主,想来在夜深人静时,她会因算命的这话而晏晏的笑,带着女儿家的矜持,憧憬着未来,自然也就会更加仔细用心的绣那一对儿靠枕。
“鸟冠子曾拆了又绣,足足三次,一次是汗污了嫩黄的线,绣完才发现;一次配错了石绿的线,晚上认错了色;末了一次记不清了。那荷花瓣上的嫩粉色的线她洗完手都不敢拿,还得用爽身粉擦了手,再绣。……荷叶太大块,更难绣,用一样绿色太板滞,足足配了十二色绿线。”
这样细致地描写,近乎啰嗦,可也看出了大小姐对绣活的珍视——一点差错都不能出的。盛暑炎炎,芭蕉冉冉。无比珍视的到底是什么?
未来的幸福,还是千百年来不变的一种约束?这靠枕,不是现在的温暖牌子,哪怕是,也该有目标的对症下药。可惜,大小姐本人是没什么主意的,盲婚哑嫁,对她来说未尝不是好事,门楣出身比那自由追求要重要的多!
自古以来的女人不都如此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辈子也就那样过去了,就像枕上的尘埃,日子久了,那尘埃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枕头的一部分,换来喜新厌旧的待遇。诚然,这里面有人性中朝秦暮楚那劣根在作祟,难道就没有麻木的生活最终了无生趣的原因吗?抑或,完全不了解的两个人非要强扭在一起,直到衣食住行不习惯的习惯,最多不过相敬如宾。宾,客人,夫妻做到这个份儿上,也该是尽头了。旧时女子没有选□□国则不同。
新文□□动开始,焕然一新的思想铺天盖地的袭来,海浪一样,是有些叫人应接不暇。但是大小姐,她依然生活在自己的闺房中,两年前两年后,都不曾改变。这样完全旧式的封闭女子,若能得到幸福,实乃运气。命运正常的结局于她,就是那枕上尘,因为思想早已被类似《女则》的教条主义所禁锢,新对她来说,是吃梦的貘。
烟锁重楼,垣宇深深,一层又一层,将自己封锁,与世隔绝。古墓中的小龙女还有杨过来为她解闷,而大小姐,却只能在飞针走线中,绣完自己的一生,甚至连刹那的冲动都不曾有过。日子如同古井,波澜不兴,喜怒哀乐似乎都是奢侈的,必须做到心如止水。又不是要参禅成佛,没有欲望。六世□□仓央嘉措问:世间安得双全法?相比之下,大小姐只算行尸走肉。
五四时期,要创新,要改革,什么都讲究一个变字。做这些的人,都是轰轰烈烈,走在时代的尖端。新思想,究竟影响了多少人?只怕还不到一半。外面每天都是风风火火,几乎日新月异,大小姐仍在她的闺中,过她不变的日子。就像是僻静角落里的花,幽幽的开着,直到凋谢。
《绣枕》的选材,没有《酒后》那闪电般的一瞬,激动人心,却是从开篇到结尾都透着一股悲凉。院子里盆栽的石榴吐着火红的花,直映着日光,更叫人觉得暑热。越是这样反差的环境描写,越是叫人同情大小姐的遭遇,恨不得走进故事,把她拉出那个幽闭的空间。
美籍学者夏志清说:“《绣枕》是中国第一篇依靠着一个充满戏剧性的讽刺象征来维持气氛的小说。”
那讽刺的究竟是什么?
缺乏独立的意识,最终像那绣枕一样的被丢弃,一个被吃醉的客人吐脏了,另一个被打牌的客人踩脏了!还是想借那一对绣枕去巴结白总长,以此来飞黄腾达,好比那入宫选秀,皇帝看不上,也会赏给亲王贝勒!亦或是小妞儿的想看而不得看,结果绣枕终是绕到了她手上竟然还不知那就是当初一心盼望的!
是几个人的悲哀呢?
《麦琪的礼物》也够讽刺,却是甜蜜与痛苦并存,艰辛里的互相鼓励安慰。可《绣枕》,通篇看不到一丝的甜,或者说希望,空留惆怅思索,没有指引的方向。青春年华的大小姐,只有一个张妈作伴,所谓的闺中密友,起到的作用仅仅是幸灾乐祸,怎不孤独,寂寞?
其实看多了,便觉得凌叔华的小说除儿童文学外,大多讽刺,几个片断,对比十足,像小品。又总是生活里的琐事,小姐太太们的处处无奈,沉舟侧畔千帆过,逃不开的沧海桑田。人累了,心也倦了。绣枕会旧,世上的一切繁华都会旧,过眼云烟。或许这就是生活,新鲜的总在出生那一刻,然后磨掉了年少的无知与锐气,剩下一片旧旧的岁月等你来携手。能不能创造出不一样的明天,就看个人的因缘与造化了。
这是一年前写的,无意间想起来,是因为看了一组褂裙的照片,大红缎子面儿上绣着花枝与龙凤呈祥的图案,古韵悠悠,是极好的彩头,寓意双宿双飞生生世世。那样精致的绣工,也是一针一线耗费着人力物力,希望可以为每一对穿着的新人绣出天长地久。大小姐的绣枕,也是想绣出天长地久的吧?
隐约记得一句俗语:穿破十条裙,不知丈夫心。相信彼此手挽着手步入神圣的教堂,在牧师面前宣誓,许诺今生今世都不离不弃,那一刻是了解的,可怎么就变成了后来的不了解?甜蜜不再,逐渐迎来一个尘光飞舞的时代,像是印在月历上那迟暮的美人。生活里弥漫着灰白的尘埃,是不是另一种意义中的枕上尘?《绣枕》的故事结束了,悲哀仍旧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