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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不速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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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戌左右,日将落。
天空中的红霞鲜艳而浓郁,带着沧桑感向人迫近却又在须臾间悠然远去。有飞鸟过,沙哑的鸣叫声,匆匆的,匆匆的,归巢。
杜青倚着门框恍惚的望着已含墨色的云层,面上一片淡漠。
凉意袭来,杜青动了动有点僵硬的手指。在转身准备跨过门槛的瞬间,感到了视线中的某些空白,他站定,回首望了望门口。啊……原来是少了他们——那两尊门神。杜青想了好半天也想不起是从哪天开始就没再看见过他们的身影了,他弯了弯嘴角,反正也无所谓了,毕竟连影三也早已被悄悄撤下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变凉的关系,最近几日贺迦的双手一直带有某种古怪的凉意,连掌心也持续着那种冰冷的湿意。杜青的眼神也冰冷下来,虽然他清楚贺迦有很多事情瞒着他,但是他不愿去相信贺迦就连待在他身边的时候也在试图编织着某个天大的谎言。可是贺迦那稍显闪烁的神情,隐含深意的话语,还有那时不时会浮上眼角的悲伤与下一刻会出现的绝然之色……都不得不让杜青面对事实。
真相与杜青就只隔那么一层薄如蝉翼的纸,似乎连捅都不用去捅就会破,杜青只能尽力的保护着它的存在。
可惜这么一天它还是扭动着妖娆肢体的来了,来的迅雷不及掩耳,来的迫在眉睫。
在打更人还未出来巡夜吆喝时,有位不速之客趁着夜幕的降临来到了只有杜青和哑儿待着的院子。所谓不速之客并不是说杜青有多么不喜欢来人,相反要是往常他肯定是热烈欢迎的,只是这个时候的这个人带来的这个天大的消息实在是非常之不速。
他带来了某种危险的味道——真实颇茧而出的味道。
来人是木莲,他站在重重暗云之下,一身月牙白的襦袴,神态依旧恭谨,只是明亮的双眼在夜色中烨烨生辉。
“杜先生,恕木莲冒昧深夜前来,只是事出突然,又涉及到杜先生之安危,故木莲不得不仓促行事。”木莲神情平静,开口掷地有声。
杜青却没有在看他,盯着不远处院墙下的一株在夜风中瑟瑟发抖的白色小花心不在焉的想着,那该不会是夜来香吧……
木莲一字一句咬合的极其平稳:“木莲在马府书房外忽闻有异响,因担心是盗贼,于是上前探听,却是马大人和一老者的声音。他们正在商谈派人来刺杀杜先生之事,定在明辰癸丑之时,说此时杜先生肯定睡得正沉,方便下手。而且马大人还有说一定会保证杜先生及早被人发现……”
杜青正继续琢磨着,夜来香似乎不是白色的吧,那么,就应该是晚香玉了吧……要不然还是过去看看,怎么就没闻到香气呢?
正待杜青抬步时,衣袖却被身后的哑儿牢牢的扯住,他有些惊讶的回头一看,却看见一张泫然欲泣的雪白的小脸,带着沉重的悲痛。哑儿张了张嘴,吐出几个混沌的音节,拉扯着杜青衣衫的双手显现出发白的关节并且不断的抖动着,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不解与哀伤,隐含着恐惧。
杜青盯着哑儿沉默良久,终是不忍,于是伸手轻轻摸了摸哑儿的头。
然后带着模糊的微笑,说了句:“哑儿,是太冷了吗?我也觉得今夜格外的冷呢。”
哑儿摇了摇头,只是继续抓着杜青不放,鼻尖红红的,开始“叭嗒,叭嗒”的掉眼泪。
木莲静静看了半晌,垂了垂目,道:“杜先生还是尽早离去的是,这是马大人以前赐予木莲的腰牌,凭此不论昼夜均可通行于东门。”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紫栗木牌,双手奉上,杜青的视线停驻在他手中,幽暗的烛火照不清上面的花纹。
杜青没有动,只是笑着:“不用了,要是马大人向你问起,你可不好交差的。”
木莲抬头望着杜青,目光闪烁了片刻,说:“杜先生,你就当这是木莲的回礼,请收下吧。马大人那边木莲自会应对。”
杜青还在犹豫,一个娇小手从杜青旁边伸了出来,怯怯的拿起了那块牌子,然后坚定而迅速的收了回去。
“哑儿……”杜青表情复杂的望着哑儿。
哑儿双手护在胸前,退后一步,用行动表明自己决不会把东西还回去。
“哑儿……”杜青还待说些什么,这时木莲打断了他的话,“杜先生,也许你并不想这么逃走。但是你要知道你不走是真的会死,不会有人来救你。”杜青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听见木莲继续说道:“杜先生你更应该清楚,有许多人是真心希望你能活着的。而很多时候,人在世上,并不是单纯为了自己而活的。”
宛如亘古的沉默,窒息而令人哀绝。
杜青抬头望了望沉甸甸的黑云,叹息了一声。随后有些忧伤的看了看木莲和哑儿,哑儿的目光中坦然而坚定,或许还藏有那么一丝恐慌,而木莲还是那么沉静得如同这夜幕一般。
他又再看了眼不远处的白色花朵,身影显得无限的疲倦与悲伤,带着铺天盖地的绝望,“哑儿,把我房内枕下的那包东西拿出来,然后去拣些换洗的衣衫。”
等哑儿跑远了后,他才回过头来,看着木莲,眼里的担忧一览无遗,“木莲,给我报信要冒很大的风险吧,真是难为你了。回府时小心点,尽量避着人,要是日后有人问起,也千万记得好好圆个谎……”杜青勉强的保持着语气的平和。
木莲安安静静的听着,即使杜青说完话后也依旧保持着沉默。
看着杜青略带担心的眼神,木莲突然就那么笑了出来,笑声清亮悦耳。
这时,有风起,烛火摇曳,一阵浓厚醉人的暗香涌来。
木莲继续那么笑着,似乎很开心。直到风把烛火吹灭才说了句:“杜青,你真是个好人。”这是木莲第一次叫出杜青的名字。
杜青到很久以后还记得那时的木莲在深沉的黑暗中那晦暗不清的面容,甚至连天空中因云层被风吹开而有机会浮现出来的月光都无法照亮他身边的黑暗,但他的笑容又显得那么的甜美而复杂。
深夜中来到这个破旧的摊子前面,杜青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要是可能,他什么都不想做……看着那些堆在墙角的木板隐约形成一团黑乎乎的阴影,他暗暗捏了捏手里青色绢布中的那团东西,想到了光光嘻笑的面孔,眨了眨眼,现在这么晚肯定是找不到那个叫子非的人了,但,自己总归是来过了。
正当他准备带着在寒风中缩成一团的神情困惑的哑儿离开的时候,一个暗哑的声音叫住了他:“客官,既然来了,就先坐会儿吧,本摊已经好几日没开张了。”
杜青心下一惊,搂住同样被吓了一跳的哑儿,回头一看,墙角处在那堆木板中钻出一个人来,那人慢吞吞的从那些障碍中手脚并用的翻了出来,并很诡异的竟然没有弄出半点声响。
哑儿在杜青怀中抖得厉害,杜青知道她不光是被冷风吹的,看那个人长发凌乱的在黑夜中舞动然后缓缓向他们靠近,这确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些恐怖画面。
“子非,你怎么睡在那里?”杜青希望自己的举动可以缓解哑儿的害怕。
子非似乎考虑了片刻,“因为你上次没付测字的钱。”
杜青愣了愣,勉强的笑了笑,“抱歉,我现在就给你,你要多少?”
“光光是不是要你带了东西给我的,把那个给我就好。”
接过东西的子非,打开包裹,捏了捏绢布中的物体,好一会儿才抬头。
哑儿这时候已经有些焦急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面前这个人还不知道在那里做些什么,而主人……她抬头望了望杜青,杜青盯着不知名的地方,眼中一片木然。哑儿鼻子一酸,眼泪又要流出来了,她克制住自己,这种时候,她可不要扯主人的后腿,主人一定要逃出去。可,可为什么陛下都没有派人来保护主人呢,反而在这几天把人断断续续的撤走了,难道因为陛下即将大婚就可以这样做吗?
哑儿也是从小在宫中长大的人,虽然只是下人,但那里毕竟是皇宫啊,所以很多事情她心里是明白的。在宫中,你如果不明白一些道理,你就会活不了很久。
哑儿很喜欢现在的主人,那么温和善良的一个人,对她那么好,从来没有人对她那么好过……她一定要为主人做些什么,一定要让主人活下去,她不要主人死,就算是拼上自己的命都……哑儿暗暗大吸了几口气,平稳下自己的情绪,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哑儿皱着眉头看着面前那个人,心想自己要赶快把主人拉走,好快点走出东门。这时她看到了那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紧了紧自己身上的披风,瞪了过去,看什么看,她才不会害怕!谁知那人并未把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只是开口对着杜青问道:“杜青,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哑儿看见杜青微微笑了笑,笑得很寂寞的样子,不由心中难受的紧,然后看见杜青开口:“……是想离开的吧,要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
哑儿不是很明白的望了望那个叫子非的人,难道那个人有能让主人安全离开的办法吗?
“你要离开,却不是真心想离开……”子非沉吟了片刻,“虽然我答应过光光,不过带你离开还是需要向你收取报酬的。”
“你要多少?”
“你。”
哑儿不解的望着子非,子非在月亮的阴影下微微一笑,细长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我要你的人。”
哑儿愤怒的瞪着那个人,似乎想把他瞪穿,偷偷看了眼杜青,发现杜青没有任何反应,还是那么茫然若失的样子,不由悄悄叹了口气
“不是一辈子,十年,我只要十年。只要你签了这份契约我就会带你离开,远远离开这个国家,离开这里的一切。”子非不紧不慢的说着,还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纸出来在那里摇晃着。
哑儿恨恨的看了他几眼,然后扯了扯杜青的衣服,示意他不要再听这个人的胡言乱语,赶快去东门才是要紧。
杜青低头看了看拽着自己衣服的哑儿,即使他无所谓生死,可是不能让哑儿……但是他还并不想离开这里的一切啊……杜青想到贺迦,心中那绝望般的疼痛又撕心裂肺的拉扯起来,他皱了皱眉,脸上一片惨白。
杜青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思考起其它事情:也许应该听哑儿的,现在就向东门去……
“就算你不想跟我签这份契约,你的忙我还是会帮的,毕竟我答应过光光,这个就由你先收着好了,想好了随时可以告诉我。”子非走上前来,把那张契约塞入了杜青怀中。
杜青本不想要,但是子非又接着说:“你觉得就凭你们两个能逃得了多远呢,至少应该需要马匹吧。”
杜青沉默了片刻,收好了那张契约,“你有马吧?”
“有时候离开也许是一件更痛苦的事情。”子非回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