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花开》中间

13、红

　　鲜红的太阳悬在半空中，映衬着清澈的蓝色，蓝得令人窒息。
　　风在茫茫草原上徐缓的飘荡着，偶尔卷起点点已然开始泛黄的草屑，任其肆意舞动。
　　有人过，于是风便凛冽的拍打到他们的脸上身上，发出呼呼的啸声，但这及不上来人策马狂奔的激烈，惊起漫天黄尘。
　　贺迦的心中空荡荡的，目光遥望前方，依旧是广袤的天地，毫无人迹。他咬了咬牙，长鞭狠狠一甩，马嘶声长啸，飞蹄狂奔。
　　一想到杜青有可能已经躺倒在沉寂的草原，全身染满鲜血，贺迦就感到锥心刻骨的疼痛，心脏抑制不住的发胀。不能……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杜青，杜青是我的，谁也不能伤害他……
　　子时收到杜青携带哑儿从东门离去的消息时，贺迦不由全身颤抖的松了一口气。他爱杜青，爱得很深，可是他放不开他的江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死亡的阴影渐渐笼罩在他头上却无能为力，甚至可以说这一切都是贺迦一手造成的，如果他不是那么在意杜青，也许杜青还不会有性命之忧。但偏偏这一切发生后他不但无法阻止，而且还得帮那些人开条道，这是一笔交易，林婉明言只要杜青一死，她就会倾尽全力来帮助贺迦坐稳这个皇位。林婉是个美丽的女人，不但美丽而且胸怀天下，林家的权力早已被她在暗处牢牢掌控在了手中。贺迦很清楚她确实可以做到她所说的。只是有个附加条件。
　　贺迦还记得林婉很坦然地与他对视，带着美丽到令人眩目的笑容说：“我将成为陛下的皇后，成为缪国的国母，我会尽一切所能协助陛下。但作为陛下的皇后，我可以接受陛下不爱我的事实，但不能容许陛下心中有一个几乎可以和整个缪国平起平坐的存在。所以，为了整个缪国，杜青必须死。”
　　贺迦别无选择，只能暗暗的默许这一切。因为林婉没有说出口的话他很清楚，如果他做不到这一点，那么林家的势力便会马上与王，刘，徐三大家族的残余势力结合一起推翻他的统治，毕竟早在他清剿那三大家族的时候，他们手中的大部分兵权就已经被林家暗中悄悄控制住了。而他现在手中的力量还远远不到能和林家影响抗衡的时候……
　　贺迦脑中浮现出杜青温和的面容，心中感情汹涌澎湃，复杂的疼痛感占据了整个内心。
　　原本以为杜青离开了晏京就可以安然躲过这个劫难，没想到，没想到，林婉竟然那么坚定的想除去杜青。得到林婉率兵追击的消息时，贺迦的怒火简直掀翻了整个宫殿，然后带着焦急的心情也率人风驰电掣的追寻着杜青的踪迹。

　　当他瞪着一双赤目赶到时，看见了一场沉默的对峙。
　　林婉背后是黑压压的一片青甲精兵，几面旌旗摇曳，火红的流苏随风激荡。严谨而沉寂的队伍就像一把剑，锐利的锋芒直指他们面前共乘一匹栗色老马的两人。
　　林婉手执七宝鞭，身披翠绿的流光披风，军装打扮，英姿飒爽，顾盼生辉，□□的紫骍马高傲的扬着头，不动如山，丝毫不惧身后那压抑的杀气。
　　而与之遥距几十丈的两人也沉默着，只有那匹老马时不时颤抖的想要退缩却又不敢似的。
　　贺迦放慢了马速，带着身后的人徐徐靠近，不过他们的靠近还是引起了那匹老马不小的惊慌，只见那马嘶叫了一声，仰身乱蹬前蹄，坐在后面的被宽大的红色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哑儿一下子就被甩了下来，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住。哑儿的披风散落开来，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全身沾染了不少的尘土，可也不见她起身。哑儿就那么呆呆的坐在地上，目光里面一片茫然，只在看见贺迦的时候闪过了一丝光彩，瞬间又黯淡下来。
　　贺迦马上又把视线凝结在杜青的身上，杜青一动不动的牵着缰绳坐在马上，连看都没有多看坠马的哑儿一眼。他也是整个人都被牢牢的包裹在那件玄色的斗篷中，只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全无血色，显得皮肤比往日还要白得多。
　　贺迦趋马上前靠近杜青，伸出一只早已被缰绳勒得充血的手想要抚上杜青的脸颊。
　　杜青的眼里是一片荒芜，没有任何感情，就当贺迦的手快要碰到杜青的时候，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的林婉突然翻身下马，伏地叩头，三呼万岁。
　　而这时她身后的士兵们也仿佛才看见贺迦似的跟着叩头。
　　贺迦手一抖，堪堪错开了杜青，收了回去。
　　也不等贺迦说些什么，林婉和重兵将径自起身。士兵们还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林婉踏鞍上马，也走近了贺迦。
　　离杜青还有约三丈时，林婉停了下来，手随意的抚摸着紫骍马的鬃毛，眼睛盯住贺迦：“陛下，可别忘了与我的约定。”
　　贺迦面上一僵，眼中有着凄厉的神情划过，手狠狠地捏住马鞭，骨节发白，青筋暴出。
　　林婉毫无惧色，昂首继续说道：“陛下此前已然默许，那么此番前来莫非是为了不想让林婉的人动手？”
　　贺迦嘴角抿成了一条线，还是一言不发，他看了杜青一眼，杜青依旧是一脸漠然。
　　林婉语调忽转，声色变得格外的柔和：“那陛下的意思就是想要亲自动手了，毕竟杜先生是陛下的人……”
　　贺迦眼色一沉，厉声说到：“林婉，你不要咄咄相逼，你现在还不是朕的皇后！”
　　林婉微微一笑，美丽而高贵，“陛下，这点林婉自知，要过了今晚，林婉才是这缪国的皇后。”
　　贺迦一滞，眼中波涛汹涌，好不容易才平复下语气，放低声音说：“林婉，今日是缪国的大喜之日，不应见血光。”
　　虽然贺迦如此放低了姿态，但林婉还是那么微微的笑着，说出来的话让贺迦心绪大乱：“陛下，如果在这里没有见到血光，那么今晚的晏京恐怕就是全城上下要见到血光了。”
　　贺迦狠厉的盯着林婉，“你这是在威胁朕？”
　　“林婉不敢。”
　　“哼，你们林家的人还有什么不敢的？我现在连说个不字，你们就要逼宫造反。”
　　“请陛下一切以缪国为重，到时候自是王者德泽纯洽，八方合而为一。”林婉低头恭顺地说。

　　贺迦心中是一片煎熬，他的痛苦之情溢于言表。他深深的，深深的看着杜青，喃喃的念叨着：“杜青，杜青，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无法……”
　　骤然狂风突起，荒草横飞。
　　贺迦眼中一片晶莹闪烁，仰天大笑三声后，在低头时已然恢复了一个君王所应有的气势，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
　　林婉沉默着退开了。
　　这片天地间就剩下贺迦和杜青两人，还有一个坐在不远处魂不守舍的哑儿。

　　贺迦缓缓抽出了挂在腰间的剑，剑芒初现，寒意迫人。他眼含决绝之色，面上确是如磐石般的坚硬。
　　他长吸了一口气，对着杜青凄然一笑，“杜青，我此生只会爱你一人。”

　　然后寒光尖锐的划过……
　　与此同时一声凄厉的呼声响起：“不——”
　　贺迦心神大乱，持剑的右手一抖，剑身稍偏却还是准确而深刻的没入眼前这个人的身体中。
　　贺迦顾不上眼前，只是急切的转头寻找发出呼喊声的那个人。而那匹载着杜青的栗色老马却由于受到了刚才叫声的惊吓，而向前乱奔，顺带的载着身上的人摆脱了那柄还插在左肩胛骨下放的剑。只看见鲜红的液体随着剑身的动荡而飞溅出来，艳丽的色彩在空中划出一个美好的弧度。

　　可是贺迦却没有心思欣赏这美丽的瞬间，他的视线都胶着在跪坐在草地上的那个人身上。那白皙纤长的手从红色的披风下伸出来，颓然的悬在冰冷的空气中，停驻了片刻，带着哀绝坠落到黄绿混杂的草地上，沾染了世俗的痕迹。
　　那手……那手是贺迦这两年反反复复紧握着的手，骨节分明，细致而有力，连手掌中的每个细纹都是贺迦所依恋的，那么样的温暖，那么样的熟悉，但为何此刻却出现在了……
　　贺迦眼中一亮，充满希望的光芒，太好了，刚才刺中的不是我的杜青……但那眼中随即又充满痛苦之色，这意味着他还要……

　　可不管如何，贺迦还是先下了马，跑了过去，“杜青，杜青，是你吗……”
　　地上的人只是死死的闭住自己的双眼，咬紧双唇，他的身上只有无边无尽的绝望。
　　顶着哑儿面容的杜青就那么无力的绝望着，即使感到了一双有力的手臂围绕住了自己，他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可他终将是要面对现实的，不管这现实是多么的惨烈，多么的讽刺，不管他被自己单纯的想法扇了多么清脆响亮的一个耳光，不管他是否已经遍体鳞伤，痛到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他睁开双眼，看见了已经安抚好那匹老马的“杜青”，那人漫不经心的坐在马上，对身上似乎还在渗血的伤口半点也不在意。他的手不自觉的动了动，突然碰到了某件冰冷的物体带着一种粘稠的湿意。
　　他心中咯噔一响，明白了自己碰到的是什么，他用尽全力推开贺迦的怀抱，不带感情的望了贺迦一眼，他现在只能在贺迦身上闻到浓郁的血腥气息。他看了看自己手边一眼，果然，是那把沾满了鲜血的剑。他抬起自己的左手，上面因为刚才的触碰也已经染上了微湿的赤色。
　　贺迦则倒在一边震惊于刚才杜青那冰冷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任何的感情色彩，连一丝的恨意也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感到了恐慌与绝望……
　　杜青站起来，拉扯下脸上的东西放入怀中，恢复了本来面目，只是在原先温和的面容上再也找不到一丝感情波动。
　　手从怀中拿出来时，带出了一张纸，杜青扫了眼纸上的内容，望了望自己左手上还未干透的血迹。然后慢慢伸过左手，坚定的在那张纸上按下了指印，鲜艳欲滴的指纹在白纸黑字上面显得异样的妖艳。
　　贺迦只能僵硬的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杜青的一举一动，他觉得杜青变的非常的陌生，让人恐慌的陌生，仿佛他从未认识过这个人似的。

　　杜青拿着那张纸朝那匹栗色老马走过去。
　　阳光在此时耀眼无比，温暖到想让人哭泣，风也柔和起来，温顺的轻拂着所有的人，那么的柔和，柔和到仿佛不存在。
　　杜青站定，抬头仰视着那个马上的人，平静的递出那张纸，不顾太阳的光芒，眼神没有半分闪躲，“我已签下这份契约，按照约定你要带我离开，离开这天地间的一切。”
　　马上的杜青依旧是保持着沉默，伸过与脸上肌肤不符的暗黄色的手，拿过了那张纸，仔细的打量了那个手印半天才吐出句：“今天真是亏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