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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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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庆忻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父亲的脚步在看清我的那一刻戛然顿止。
      在变成吸血鬼后,关于时间的度量对我而言就失去了平衡,就像很难再以人间之眼去忽略和无视曾经不以为然的一草一木一灰一尘。现在的我,可以盯着一只沾满泥污的草鞋或者行乞者结痂的伤口看上良久,仿佛那是流淌光辉的金丝编制品或者某种珍异禽兽绝世罕见的甘美鳞片。就像此时,这沉默和步履的停滞于对方是瞬间,于我是一百年。
      我二十六年没有相见的父亲和我之间又隔了若有若无的一百年。
      “……你记得元雪尘吗?”
      真奇怪,这是我向对面那个男人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与此同时我也发觉,无论如何计算,元雪尘予我的陪伴竟比我与父亲的相处多得多……我记不清自己最初有记忆是两岁还是三岁,但在懂事之后,父亲待在我身边的日子也只有那样短短一些。反而是元雪尘,在他把通身鲜血喷了二十岁的我一头一脸之前,我们即使不再说话,交流却依旧,像我们都傲慢地不甘、也不忍放弃这种联结……父亲动了动嘴唇,我盯着那嘴唇优美形状,突然意识到,即便老去,即便被时光磨损了肌肤上天然光彩,被褶裥拖累疲惫了轮廓与线条,染旧了血色,他依旧是个罕见的英俊男子,放诸老人中亦是相貌宜人的那一类,无论怎么看都比韦留衣的状态好得多。
      “文钦佐……是吗?”雅可波·阿雅克肖平静地注视着我,“他对你很好,是吗?”
      我无言以对,在他的平静之下,甚至不知该不该动容,甚至感觉尴尬。
      母亲被声音惊扰,慢慢抬起头,漆黑眼睛依旧明亮,一如噩梦中也有星光。我犹豫着,要亲吻她吗?还是讨要一个久违的拥抱?于她而言,我是谁?应该是谁?
      无论如何,活在她模糊浑浊记忆中的孩子永不再是我。她面前这留着雅致胡髭、面容峻峭冷漠的中年男子,比当年她丈夫离开她身边时还要年长——所以又何必提醒她这一点呢,何必提醒她生命中久违却想必一再重复的恐怖。银蘸水笔蘸饱鲜血,雪白名片上流丽花体字,空气中兰花饱满馥香……她永远停留在那个午后,也许不能不说是件幸事。
      在母亲有生之年,我不再是我。
      我终于决定放弃,咕哝一声,“她应该休息了。”
      父亲看我一眼,依旧缓慢而镇定,他扶起母亲,以那种我从未在他们身上见过的、老夫老妻的默契,沉稳自然且把握十足地搀住她孱弱身体,将她引向卧房。母亲驯顺而轻飘飘地听从了,显然这也是她所熟悉的安抚与陪伴。他们看上像两个真正的老人,相依为命,毫无芥蒂也毫无多余盼望。
      只是进门之前,母亲回头看了我一眼。
      只一眼,就几乎令我痛哭失声,不得不抓住身边一张尖塔银坐椅,小心翼翼控制自己手指的力道,坐下来且努力不把椅背捏得粉碎。
      父亲在一刻钟之后关上卧房的门,重新回到我面前,也坐下来,偏偏是那张银海蓝丝绒沙发上。
      我眯起眼睛,难以自制地恍惚了,“……韦留衣坐过那里。”
      父亲显然听懂,微微闭了一下眼睛,谁也无法强行说他患有疯病,无疑他也并不想再假装自己是个疯子。
      “为什么?”我的声音很轻,但一个没有真正疯狂的元雪波或者雅可波·阿雅克肖当然能够明白。
      “为了你,巴尔托洛梅奥,为了你。”父亲居然微笑了,“可是,你似乎不需要。”
      我一瞬间回过神来,“……是祖父吗?他跟您约定了什么?”起身得仓促,我险些带倒坐椅,“又是那种事……对吗?”
      又是那些,无外乎那些!不外是许一个虚妄未来,关于这个家族未来的继承人。
      父亲慢慢合上眼睛,良久才回答,“不完全是。”他又说,“毕竟,我亏欠路易莎。”
      那是母亲的名字。
      “为什么。”
      “问吧,庆恒,问吧。什么都可以。”
      我呆呆看着父亲。你为何如此平静,连元庆忻都为我如今的样子而动容,父亲,你为何不置一词?从六岁的孩子,到三十二岁的鬼魅,你就没有任何疑问、任何遗憾或不安吗?我是你唯一的儿子,唯一跟你分享过关于奥尔加的秘密的人。你为什么,为什么拒我千里之外呢?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情愿伪装成疯子、抛弃我、抛弃奥尔加和庆歌的,究竟是什么?
      “奥尔加。”我终于问,“她发生了什么?”
      父亲再次沉默,许久之后转身向窗外,今夜无月,他站得很直,背影犀利如挑着无名战士头颅的枪矛。
      “你不能够直接读取人心吗?”他像对一个陌生妖魔那样普普通通地、然而哀恳地问,“一定要我来描述那一切吗?”
      “……我是你儿子!”
      我终于怒吼出来,“元雪波,你搞清楚……我是元庆恒!是你的儿子!”
      我已经死了。
      你和路易莎还活在这世间,你们唯一的儿子已经不再是个活人。你的另一个儿子下落不明。
      父亲依旧没有转回身,“你想要什么?”
      我咬紧牙,犬齿渐渐变长,插入下唇,“……真相。”
      父亲轻轻叹了口气,“我是说……那时。”
      那时?二十六年前吗?我想要你和我、和母亲在一起,或者带我离开,让我们一起去特兰西瓦尼亚,去梵比多山脉,在复仇的龙焰中焚身以火,在那之前也许再看一眼奥尔加美艳逼人却冷若淬火刀锋的脸。
      但我终于还是没有对他说出这些,平静下来,我看着他,“我去了特兰西瓦尼亚。”
      我见到了韦留衣和韦天裳,他们告诉我庆歌死了,韦新罗则说没有。
      一切都像个谜。二十六年前你们铺下的谜。
      “我是你赎罪的供品吗,父亲。你没能保护我,但你也不肯保护我。也许你觉得那样更好——你以为我能坐上郡长的位子?你知道韦留衣给我留下了什么吗?”
      我解开袖口举起手腕,出示深深的齿痕,长久以来金蛇围拢着的疤痕如同缠绵雾瘴的峡谷,稍稍透了一口气,“祖父没有告诉你这个,对吧?你觉得,阿雅克肖家会让一个拥有这东西的我做郡长吗?”
      父亲许久没有作声,脸上毫无表情,这会儿他看上去几乎有几分韦天裳的模样。
      “不。”他终于说,“长生天啊。”
      “是啊。”我小声回答他,“真糟糕,神明一无所知。”
      而你信赖的人善于计算,有所保留。父亲,我曾与你近在咫尺,你却宁愿相信与祖父的约定?抑或你根本什么都不信,你只是放弃了我,也放弃了庆歌。
      你不愿选择,也没有选择。
      你也只能疯了。
      “巴尔托洛梅奥……”
      我把后背紧紧压上椅背,“不。”
      别靠近我,父亲,别对我伸出手,别露出那种近似懊悔的眼神。一切都来不及了。生来不及,死也来不及。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奥尔加发生了什么?”我记得那个午后,在热那亚的家里,韦留衣双目红肿,他俨然哭过。
      “你见到他们了。”父亲喃喃说,“那些龙。”
      别墅空荡无人,奥尔加根本不在那里,兼任门房的马夫住在附近,我父亲找上他家门,男人一心惶恐两眼茫然——女主人突然遣散所有人,不发一言地抱上婴儿离开,没有乘车,也没有骑马。
      “她了解她哥哥。”父亲目光流散,认真而喃喃,“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韦留衣……所以文钦佐告诉过你,对吗?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那指的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于是我点了头,“……是韦华朱,对吗?”
      “你无法想象,是那样的一个人……也许并不能算是人吧,做出那样的事。”父亲说,
      他亲自现身相谈,并不介意袒露真容。韦家的韦华朱,维奥雷拉家族毫无疑问的高层,众所周知,他已经至少有了一个超过十五岁的儿子。可是摘下斗篷风帽后,他一笑腼腆,样貌异常温柔美丽,甚至堪称娇嫩。
      起初几乎没有人能相信,这也是一条龙,这真的是一条龙。直到有人试探也压制地提问,半威胁半认真:所以为何一定要韦卿延?为何我们非要与你合作?听从你的指令,执行你的布置,完成你的阴谋?既然你韦华朱就在这里,你也是个卓根提斯……
      人形的龙显然听懂了对方的意思,又是一个微笑,依旧那样腼腆隐忍,语气平淡简短,“你试试。”
      那样的自信几乎带有灼人的征服欲。
      一瞬间所有人都相信了,传说中病弱如韦华殷果然做得了维奥雷拉尊主,而韦华朱又为何要行此下策。他们是孪生双子,容貌如出一辙,但韦华朱显然更强悍。韦华殷从小多病,却有韦卿延忠心耿耿侍奉。你很难说那是一种怎样的联结。他选了他,龙牙会总座选了自己的尊主,韦卿延选了韦华殷,而不是韦华朱。
      “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所以……”
      “韦华殷病重,想把当家尊主的位子交给韦卿延的长子。”
      韦留仙。我在心里默默接上那名字,奥尔加告诉过我的名字,她的长兄。这一切似乎理所应然,天衣无缝,只除了韦华朱的意难平。彼时他的长子韦天裳已然崭露头角,韦华殷却不愿传位给自己亲侄。但他的选择又难有非议,毕竟留仙留衣兄弟一样出色,且是龙牙会总座之子……
      “韦华朱,你同情他么。”我忽然问出来,“或者,你羡慕他么?”
      父亲猝不及防抬头,眼神震荡中没有惊骇,电光石火间,我明白一切。
      这就是他的罪,这就是我父亲始终沉堕的罪孽与温柔。那温柔如同中了龙的毒。雅可波·阿雅克肖身为首席继承人,不愿争夺,仍要争夺。眼前的韦华朱,这样一个看似清丽易折的纤弱男子却谈笑晏晏间就铺开一天一地杀机,为自己,为后代,不惜算计更不惜屠戮自己的双生兄弟。
      那也许同样是种万人难及的勇敢与信心,固然残忍。
      即便只有一刹那的羡慕与向往,都足以令名叫元雪波的男人,再也无法面对那之后的自己。
      “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点点头,“我知道。”
      元家人提前半年就潜入镇上,小心翼翼布下伏线,终于找到机会,将伪装成圣水的药剂交给奥尔加的母亲。那是穆家与贺家合力制作的巫药,又加持有显形的术法。假使顺利,这药剂足以令一个卓根提斯丧失抵抗能力,屈膝于我们。
      无论龙牙会总座在山下被掳或被杀,都是最好的借口——总座夫人串通鲜卑三姓,她生下的那两名有着一半人类血统的少年如何值得信赖?
      “奥尔加说。”我舔一舔干得泛出盐味的嘴唇,“奥尔加说,她哥哥死了。”
      “是。”父亲的声音放得更轻,“韦留仙被斩首。”
      “什么!?”
      “韦留衣亲眼看着自己的哥哥被砍下了头,而他无能为力。他同样被围攻,被重伤,被长刀刺穿身体,甚至搅碎了胸骨。”
      我能想象到奥尔加给父亲描述这一切时,那种银丝般锃锃的声线。
      她似乎完全不打算理解和怜悯,更不抱怨,只坦然而执拗地对着险峻不可知的未来泠泠然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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