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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2 ...

  •   32
      元庆忻在我走进房间的同时就离开,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想知道。我听得见他的脚步迅速移远,去往宅邸的某一处。一切都与我无关。这一刻我离他很远,离阿雅克肖家很远,离特兰西瓦尼亚、离梵比多山很近。
      “……你不知道,这几十年来,我每天是如何生活,一个被刺穿的人,或者一条被凿碎骨头的龙,每天是如何生活。”
      那条与剧痛相依为命的龙,和他美艳无伦的妹妹一样生着松石绿的冷漠眼睛。
      “所以……”我突然不知自己想问什么,“所以……他活下来?”
      “你还不明白么,巴尔托洛梅奥?”父亲平静看我,面容平静,眼神却失光且无望,“他,选了他。”
      韦卿延选了韦华殷,而韦天裳选了韦留衣,哪怕他已然背上叛族的罪名,哪怕他兄长刚被斩首。韦天裳拼了命也要救下他。谁又能违拗韦天裳呢?既然他父亲已隐然居于万人之上。一旦韦华殷停止呼吸,韦华朱便会继位,谁胆敢阻拦他的儿子?
      更何况,在这个家族里,绝对没有人想要挡在握刀的韦天裳面前。
      我回望父亲,不知道奥尔加究竟对他讲述了多少,显然比她认为能告诉给六岁的我的更多……她记忆中的韦留衣永远和韦天裳结伴同行,他们是用刀的天才,韦家上下无人不知。这一切本来毫无瑕疵。韦天裳高挑沉默,冷淡得近于木讷,眼神和魂魄里结满刀光,所有人都遗憾他并没继承父亲和叔父的容色。而韦留衣曾是家族中最明媚而愉快的少年。
      他当然有资格那样愉快,父亲是龙牙会总座,他身份异常高贵,容颜华美,有一个同样美貌且才华横溢的大哥,于是做次子变成天底下最快乐的一件事,可以自由自在,享受人生和特权,被迁就,被宠爱,却不必承担责任。他所有时间精力只花在跟韦天裳缠在一起,没有人明白这样性格外形都迥然相异的两个男孩为何形影不离,相交莫逆。毕竟他们的相似之处大概只有出身。
      但十五岁之前,他们就成了韦家公认最可怕的两柄刀。
      正因如此,他才被刺穿,被绞碎,命悬一线,几乎溺杀在冥河中,再被硬生生拖回此岸。
      也正因如此,韦天裳用自己的刀和自己的命,从父亲手里抢下了他。
      即使韦华朱也没办法阻止儿子,没有人能阻止一个接近疯魔的韦天裳。他挥刀向前,来者不惧,残杀不赦,长刀下只有滚地的头颅和喷溅的热血。但当他扑到韦留衣面前,眼前的人也只剩下一口气。
      韦天织救活了他,十几岁的维奥雷拉,甚至都不是个卓根提斯,就担负了起死回生的手段和责任。韦家这一代,天才辈出。但韦天织能替韦留衣捡回一条命,却无法让他恢复从前的样子。他彻底残废,所以韦华朱才放过他,顺势纵容长子少见的偏执。
      丢一个废人、一条濒死的龙、一个残损破烂玩具给那个无思无意、仿佛活在刀锋上的可怕孩子,让他去照料,去摆弄,去自娱自乐吧!何苦跟一个半疯痴的天才作对,如果这样就能哄住他,让他成为自己在韦家称王最好的助力,最可怕的兵器,那又何乐而不为?
      “他是疯了吗?”我低低问,“韦华朱,他真的以为这样可以?他是怎样的一个……父亲啊?”
      问出这一句我就意识到:真奇怪,祖父也好,我父亲也好,或者韦华朱和韦卿延,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做着父亲。
      并且深信不疑。
      他们坚信自己做出了最正确选择,对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最好的方式。
      他们以为的最好,也不过是给出地位、财富、名望,却从不包括幸福。
      我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我死去了,我结束了,这一切已不该我评断与揣摩。我眼前的老人是我父亲,也不是我父亲。他只是一个名叫雅可波·阿雅克肖的老人。
      关于人间,关于过往,我几乎没有问题了。
      “……龙女。”我说,“他们这样叫奥尔加,为什么?”
      祖父明明说过,韦家的女人不能化身,他家的龙都是雄的。
      “为什么。”父亲重复着我的问句,“为什么,会以为她不能化身呢?”
      我目瞪口呆。
      我终于意识到海边发生了什么,让韦留衣落泪并失控。后来我父亲被找到的荒僻海滩,奥尔加逃去那里,我不知她为何想到那儿。
      在巨石的阴影间,海风撕扯着丝布长裙和细羊毛披肩,她像个着火的鬼魂站在那里,目视前方,凝望着轻盈向她移动过来的龙。马匹被撂下,金属蹄掌无法在这样布满石砬的滩涂上行走,但那些龙们的速度比马更快。
      我闭上眼,任凭意念的獠牙狺狺探出,舔舐着父亲的情绪,想象着他想象过的一切。
      我们谁也没有看到那些,但我们都知道。
      韦留歌,或者奥尔加·歌迪亚·维奥雷拉,她为何逃出韦家,又为何一定要被带回……“你真的觉得,只凭一个韦天裳,就能让韦留衣坐上维奥雷拉尊主之位吗?”
      杀亲是死罪,成功的篡位则不是。但韦留衣不会也的确没有让韦天裳成为弑父者。
      “……奥尔加。”我嗫嚅着发出一声,“是她。”
      是她,和韦天裳,以及所有支持者一起,把她仅剩的哥哥扶上王座。龙女奥尔加,她究竟有多强大,又有多残忍,我不知道,父亲想必也不知道,但整个韦家都知道,也都见识过了。她无疑是韦留衣上位的功臣,也是和韦天裳一样可怕的死神之翼,在韦留衣孱弱破碎的背后习习张开了毫不留情的阴影。
      一切都连上了。
      都连上了。
      所以除了天真直率的韦天织,几乎无人敢来追索奥尔加的踪迹。推翻韦华朱,韦留衣上位,她转身离开,一个最合适机会,趁韦留衣忙于处置家族内政,无暇顾及。要镇压余孽,恐怖如韦天裳已然足够。何况他手上并未沾染自己父亲的血。顺理成章,和他心爱的人生着同样绿松石眼睛的那个女孩,也并不想再留在他面前。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她回去!韦留衣,他……”
      他活不久了。
      索提思这样说,韦留衣自己也这样说,除了韦天裳,大概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一声干涩刺耳的炸裂,我终于无法控制指尖的力度,捏碎了椅背,“韦留衣想要她继位,是吗?”
      龙女奥尔加,韦家独一无二的女尊主。
      “……你不知道她有多强大,我们谁都不知道。”父亲回答,“长生天啊,她从没有在我们面前展示过……幸好没有。”
      她是强大的,强大如不可知不可测的宿命,深沉且黑暗。
      “我赶过去时,他们在对峙,在僵持,没有人敢上前,没有人敢直视她的眼睛,即使她怀里还抱着婴儿……你能想象那景象吗?”
      奥尔加,她究竟曾经做过什么啊!
      她会后悔吗?后悔于自己的强大,和纵容自己去试验与实现那强大。
      我想她不会。奥尔加从不后悔。
      但即使是她,也不可能当真对自己仅剩的亲生哥哥动手。除了韦天裳,韦留衣带来的其他随身卓根提斯也尽是精锐,她没有任何理由尝试杀死他们。呵,任性的奥尔加,冷酷的奥尔加,不屑一顾的奥尔加……即使是她,也做不到。
      “没有一个人在意我的出现,哪怕我手里握着刀。那些龙,他们当我是空气,是埃尘,是海水中的腥气,泥泞中的泡沫。他们唯一关注的只有奥尔加,既无比尊重,也出奇恐惧,那尊重和恐惧令他们看上去都不像活人。只有一个人是真正在愤怒的。”
      但他的声音依旧清悦平静,“留歌,你记得留仙是怎么死的吗。”
      奥尔加的眼睛一眨不眨,只把怀里的婴儿抱紧了些,“他保护你。”
      “他被砍掉了头。”
      “所以呢?”
      “你甚至都不需要砍掉我的头。”韦留衣微笑,“你一根手指就戳得穿我的胸膛。来吧,留歌,为了你选的男人,你诞下的孩子,做你想做的事。你知道,除非我死,否则我不会放过你之外的所有人。”
      她摇了摇头,“你明明知道。”
      做妹妹的说:你明明知道,我不会那样做。
      做哥哥的说:但我是的确会那样做。
      兄妹俩连声音都如此肖似,纤锐如银线,“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他,这个鲜卑人,只因为他放过你一次吗?”
      “不。”奥尔加也笑起来,“我不在乎。”
      我只是想要他,仅此而已。我在十一岁那年看见他,我在当下想要他,所以我得到他,后果自负。这是龙的逻辑,野兽的思绪,仅此而已。我为什么要在乎其他无关紧要的所有。我想生个和他的孩子,于是我生了个孩子,仅此而已。
      “别想太多了,留衣。”她温柔而冷淡地说,“做你的尊主去吧,滚开,滚回梵比多山去。”
      “这城市叫什么?热那亚?”韦留衣看着她,“你不在乎,是的,但看见过你的人都要死。这城市就活该去死。”
      “你只想用这种法子解决吗?在梵比多山是,在这里也是。争斗,残杀,斩首,乌洛波洛斯在上,韦留衣,我替你烧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呵,小公主。”韦留衣的语调温柔,“这样就厌倦了,你对得起父亲和留仙吗?”
      你说我该或不该用怎样的法子解决那些事。那么,你来解决。
      “留歌,不如你来解决。”
      “去你的。”奥尔加说,“滚回去,我想过自己的日子。”
      “你是我妹妹,你永远是我妹妹。”
      “这不公平。”
      “这本来就不公平。”
      “你要怎样才肯放手。”
      “怎样都不可能。”
      “我不会活着陪你玩把戏。”
      “那你就去死!”
      “你能想到吗?反应最快的是韦天裳。”父亲说,“他第一个喊出韦留衣的名字,要他收回那句话。他甚至冲我做了手势,而我只来得及接住她突然抛来的襁褓。”
      下一个刹那,火焰毫无预料,冲天而起。
      就这样,就是这样。
      “你知道吗……她是真的不在乎。”
      一瞬之间,她身体附近的巨石全数炸裂,高温的火焰灿白如雪,她像一声惊雷,也像一束光一道闪电,倏忽来过人间。
      在场所有卓根提斯都在同一种强烈的恐怖与浓艳的悲哀面前,沉默着流下泪来。他们仰头向天,无声哀嚎,原本或俊俏或秀美的容颜扭曲变形,头颅几乎分成两半。如果你看到,你就会明白,他们果然是龙。人类的外形和龙的本性不相容,他们沉默的恸哭更像那种无限撑大嘴巴最后导致脖颈折断的酷刑,每个人的头颅上镶嵌一座黑暗的深渊。
      龙的哀恸,如此艰深,如此可怕而动人。
      她消失了,奥尔加·维奥雷拉,韦留歌,在火中,在一句话之后。婴儿在我怀中,仍旧沉睡,仍旧带着母亲的体香和体温。做母亲的已经消失。
      “我终于明白。她不是母亲也不是女儿,不是妹妹也不是臣属,不是情人也不是仇人,不是朋友更不是对手,她只是……只是奥尔加……只是一条龙。”
      不要吸引住一条龙。
      不要企图束缚一条龙。
      韦留衣一口鲜血喷在韦天裳胸口,他比那摊血迹还要单薄湿漉地软了下去,又突然歇斯底里大哭起来,在韦天裳怀里。
      “留歌,我谢谢你。”他低声切齿地说,“这就是你送我的礼物。”
      “我目睹这一切,血在心口突突地跳,喉头腥甜,说不上会不会像韦留衣一样呕出来。我抱着自己的儿子,提着自己的刀,却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究竟又做了什么。”
      我明白,父亲,我明白。
      你疯了。你也只能疯。
      你不爱她,她也从来没有以爱为名地待过你。你们都只是想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你逃避你沉堕你忏悔你赎罪,你想杀死的是当年那个在韦华朱面前屈膝了灵魂的自己。而奥尔加不过只是厌倦,厌倦她哥哥安排她去做的一切,厌倦一种她还不懂得的一生。
      为抵御这种厌倦,她宁可死。
      我猜我已经能够补全后来发生的一切。韦家人带走了庆歌,他们叫他拉泽尔,拉泽尔·维奥雷拉。
      再后来,他离开了。
      他不知道他的父亲疯了。而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也离开了自己的家族。
      “你没有表态。你没有为她和他而战。”我说,“是她保护了你们。”
      我的父亲,我的弟弟。
      良久之后,父亲垂下眼睛,“是的。”
      是的,你说得对。
      我什么都没有做。
      就像面对你祖父、面对元雪尘、面对你母亲、面对你……面对很多人的时候,我也什么都没有做。
      我看着他,我的父亲,意识到我已经没有什么想知道的了,或许本就没有。
      他看着我,自上而下,重新打量了一遍,目光落在我腰间五尺长刀,轻轻颔首,“是它么?”
      我摘下刀,放在他面前矮几上,“是。”
      “那一天被韦家人拿走,我的儿子,我的刀。”父亲语气异常平静,“现在,又是被什么拿走了你呢,我的儿子。”
      我耸了耸肩,站起来,从未打算与他拥抱,哪怕脑海中流过一丝念头,我都会掐死它。
      “再见,父亲。”我说,“再见了。”
      青春啊,何其美丽呀,却留不住逝水年华。但我终于被留住了,被妖魔的奇思异想,被命运的深不可测。
      那个妖魔此刻就在窗外,站在风中,像云上的仙子,双目熊熊燃着甜美星火。我再不出去,或许他就要肆无忌惮打破窗子了。
      再见了,父亲,再见。
      索提思在很久之后问我,“你情愿让自己成为一个弑父者么。”
      我回答,“我什么都没有做。”
      索提思久久看着我,酒色的眼睛在湿润古老空气中掠过一丝稍纵即逝闪光,“是的。”
      他承认。
      “你什么都没有做。”

      FIN.

  •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停在32岁,这篇故事结束在32章。
    一个有趣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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