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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0 ...

  •   30
      我对着元庆忻摇了摇头,希望他不要说出来,无论任何事。古往今来,鲜卑三姓向来不乏擅魔法之人,穆家一系精研巫术,传承至今。元家人同样有所修习,否则何以与维奥雷拉家族对抗?
      我从不刻意发掘自己对术法的兴趣与潜质,不等于我不依靠冥冥中与生俱来诡谲直觉生存。而元庆忻,他父亲也加入过狩猎韦卿延的队伍,我相信他一样足够强大,无论武功抑或魔法。
      事已至此,就让我们心照不宣。
      元庆忻微微张开嘴又合拢,“该庆幸吗,现在是我在这儿。”
      他尽力了,但声音依旧干涩,我已经遗忘了他的音色,此刻听来,殊为陌生。
      他很快恢复了平静,甚至开了个不太像玩笑的玩笑,“按阿雅克肖家的规矩,你应该被留下,交给贺家和穆家。”
      干什么?开膛破肚拿来研究吗?我几乎想笑,承认他说的没错。那是我家人的天性,一切为家族服务,专门、并且不择手段。利己、不放过任何一丝机会——但此刻听上去仍然像个笑话。
      “我不会回来。”我保证,仍然只换得他摇了摇头,“不,你以为我介意的是那个吗?”
      你要知道,巴尔托洛梅奥,当家郡长的位置注定只属于我,哪怕不是我,也是庆忱。而你,从不在选择之内。
      是吗,那你为何不解释一下呢?堂兄?我看着他的眼睛,用目光催促和鼓动他继续说下去。虽然即使我不这样做,显然他也不会住口。
      “祖父不会选你。虽然他放你在这里。庆恒,很抱歉,但你是个招摇的幌子。你,和你父亲,你们走得太远了。”
      “那你们呢。”我低声说,“元庆忱,他还好吗?染着元庆愉血水的手,还一样灵活吗?”
      你们也算是我骨血相融血脉相连的堂兄呢!
      “你以为那是我们干的吗?”出我所料,元庆忻立刻回应了我,“你觉得是我们,对吗?我,或者庆忱,是我们亲手
      杀死了庆愉?”
      “不然呢?”我紧盯着他,不然呢?难道元庆愉会无缘无故把阿拉比卡踢下楼梯,然后如愿以偿招来我的怨愤,直至引火烧身?
      “好吧。”元庆忻垂下眼睛,后退一步,稳稳坐在祖父当年惯用的那张烛台背尖顶椅上,“不管怎么说,是我,而且,是我们。”
      是的,是我们共同决定那一切,庆愉去激怒你,用那只狗,抱歉,这很卑鄙,也怯懦,但,有效。
      “然后呢?”我瞪着他,这个英俊沉稳的男人,凝视,却又不愿长久凝视,不是谁都愿意在暌违多年后,在这样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下,看见一张和自己如此相似的脸。那仿佛提醒了我一种模糊而虚妄的未来,一种假设,假使我没有离开……
      “假如你没有离开,我们就不得不让步,臣服于你的统治之下。可你,巴尔托洛梅奥,你有信心、决心、甚至耐心掌控这个家族吗?你甚至不愿坦率而真诚地面对当年的那些死亡,那些牺牲。”
      “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我终于明白了韦新罗为何总是喜欢用那种咝咝的音调挑衅而抵触地对人,响尾蛇一样威胁、毒辣、危险——但痛快,“元庆忻,你要求我有多清醒又有多负罪,才能满足你们的迁怒?有人死了,有人活下来,活下来的人要为此而自责吗?”
      “不,但至少不要去跟龙女生下孩子!”
      我哑然。
      “庆愉自己割开了气管,发现时已经来不及。”元庆忻看着我,“祖父,和我,还有庆忱,我们一起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尸体,意识到那是某人的孙儿,某人的儿子,某人——我是说我们——的兄弟,但他在失望中挣扎至厌倦。终生只能成为某人的陪衬,某种钓饵或点缀。这对某些人而言或许不算什么,甚至沾沾自喜,但我们不能。”
      我喃喃说,“真看不出来。”
      元庆愉,真看不出来他还有这种志气。这是元家人的志气,而我竟然全盘理解,理解,并接受。这忽然令我无上悲哀。
      “然后祖父问我,如果巴尔托洛梅奥离开,且不再回来,你会否将他彻底忘记。”元庆忻点一点头,“我说,我可以。巴尔托洛梅奥·阿雅克肖,元庆恒,不管哪一个名字,我都会选择忘记。”
      即使他回来,只要他不与我为敌,不企图剥夺我竭尽全力握有的一切……“祖父说,他会尽一切努力,确保你离开,且不想回来。是的——”元庆忻看着我的眼睛,飞快又移开视线,像无法与我相较于人类显然过于明亮的瞳孔相遇,“祖父与我商议,由他来承担那一切,负上责任……由他,亲手逼走你。”
      那应该足够令你失望吧。
      “否则或许有一天,总有一天……你突然想要索取主动放弃的这些。而我们都知道,你是有能力更有资格来竞争这些的——我们要沉默地敷衍着、等待着,去赌那一天到来的可能吗?庆恒,到那时,只怕我就真的不得不想办法杀死你了。”
      元庆忻,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
      但这只让我感觉荒谬。
      打从三十二年前就飘荡在梵比多山黑森林中的灵魂与青春呵,倘若知道他们的生死换来的不过是后代对家族、对权势、对生命和时光刻板的一意孤行……他们会后悔吗?我想父亲是后悔的。假如生命一定要堕落要沉默,要随波逐流,何必多余去伤害那样一个悍勇且纯粹的生物,韦卿延,那本应是世间绝艳的对手,是不可辜负的自尊与信念,而不是老城堡断壁残垣下一声轻蔑绝望的冷笑,一场全然不公的争斗。我们付出鲜血与尊严的代价,只换来恍惚如梦的尴尬。
      那条龙不甘地死去了,与此同时毁掉了很多人。从韦家,到鲜卑三姓。
      “如你所见,堂兄。”我摊了摊手,“总之,所以,我想,我不会回来了。”
      元庆恒已然死去,你可以在心底下葬他一千次,以各种名义,兄长或族长,哪怕是我表姊夫或姨夫,随便你。
      元庆忻仔仔细细打量了我,“是的。”他轻声说,“是的。”眼光中不乏无奈与掺杂恐怖的怜悯,“你不会回来了。你甚至不再是巴尔托洛梅奥·阿雅克肖。”
      我点点头,“那不重要。”
      “是的,不重要。”元庆忻当然明白,此刻我想要杀死他,一个魔鬼想要杀死一个人类,吹灭他余生的烛火,当如炽烈日光晒干露珠一样轻易。
      而我又为何要那样做呢。
      “我父亲和母亲,他们还好吗?”
      元庆忻重新起身,“你要去看看他们吗。”他补了一句,“你不会再改变了,是吗?”
      我明白他的意思,那么,在一个不老的你闯进他们业已崩溃的生活,制造更多更深刻的恐怖之前,趁你还是一个说得过去的样子,趁你还勉强是你,那么,去看看他们吧。
      所有相见本就是一场告别。

      元庆忻亲自执起烛灯,带我去往宅邸侧翼。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能干,原本的城堡被扩建,规模与奢华程度都远超我记忆。值夜的侍女和陪媪惊见他出现,纷纷仓促从暂歇的长凳上起身行礼,衣裙窸窣,几乎压住身后我行走的脚步声,但只要我想要,本来也没有什么脚步声。
      女人们看着我,又看元庆忻,态度恭敬得十分自然,不必读心我也明白她们的心思。这样的两张脸自然来自同一个家族,而且是极近极近的嫡系血亲。一个高贵英俊的元家人,哪怕她们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我,也本能归为最应崇奉的那一类。
      人啊,人。
      “她们不会认出你。”元庆忻边提灯照亮长廊,边悠然告诉我,“即使有年长些的侍仆,也从未离开这片侧翼,祖父不准他们与主宅交接,确切说,是不准他们遇见你。”
      我没有回答。
      他停在一扇发亮的古式对开门前,将灯盏挂在门侧,恭恭敬敬叩了叩,才双手推开门。一路上我已经意识到有多少人在此安静出没,服侍和照看我的父母,必要时也提供保护。元庆忻,我想他是个周全的郡长,至少不会刻薄无用之人。
      套房里的装潢一如我幼时熟悉记忆,热那亚风格的壁纸上绘有花朵和鸟蝶,挂画的涂金边框仍然保留着曲卷的旧式纹样,长丝绒沙发斜斜放置,茶几上的东方细瓷花蕾茶杯是我母亲钟爱的兰花形状。
      我忽然意识到,这客厅复刻了我曾经住过的那幢房子的会客室。而那张昂贵的银海蓝丝绒长沙发……我死死盯着那里,仿佛那柔软闪光的空荡椅面还会微微凹陷下去,像有人刚刚坐过,是韦留衣吗?抱我在膝上,和站在身边的韦天裳轻声慢语,观赏着杀戮之神在宅邸中享用卓根提斯们献上的潇洒祭典。
      而我母亲仍然坐在那里,很奇怪,我第一眼没有看见她。她坐在那里,比记忆中小了很多个尺码,依然穿着精美的石榴纹丝缎裙袍,头发梳成一个说不上是否时新的式样,但不甚适合她的头形,也没有插戴鲜花。她静静坐在那里,手边有一杯毫无热气的茶,显然从来不会去喝上一口。
      二十六年之后,她看上去完全是另一个人。当年那个娇矜高傲的美妇人如歌声散尽,消散在那一年的盛夏,弹断了她生命中最意料之外的琵琶。
      “伊凡诺,是你吗?”有人在内室问,脚步声缓缓移出来。
      我绷紧了一瞬间。
      “伊凡诺·阿雅克肖,我的名字。”元庆忻看了我一眼,“你从来都没记得过,对吧?”
      “重要吗?”我喃喃问,“至少你的名字足够短。”
      元庆忻的嘴角难以抑制撇开了一点笔直线条,迅速收拢,他叹了口气,“所以……”
      “让我跟他单独待会儿。”我要求,并直视走出内室的男人,虽然仍旧在对元庆忻说话。有那么一刹那我几乎感到恐惧,对自己将要启齿的话语,自己内心的某种想法。
      “他其实没疯,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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