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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9 ...

  •   29
      我落荒而逃。本能告诉我,如若不想崩溃,就别在这一刻停留。这些韦家人,这些维奥雷拉们,他们自有来处归处,从灾难中重新立地生根,拔地而起,坚定而自然地彼此联结和庇佑。韦新罗有他的兄弟,哥哥们从未立意抛弃过他。连只有一半血缘的庆歌都自然而然被视作家人,有人在一如既往等他回家。
      后来我在又一个日落之后醒来,揭开棺盖时发觉衣袖上有血色的泪。
      索提思坐在客栈窗口,早升的月弯抚过沉凝侧脸,他若有所思,鼻唇曲线小巧柔嫩,十几岁少年面孔,配上那种千年落魄石像般古老神情,说不出的怪异。
      “你想回家吗。”他突兀地问,语气是罕有的温和宽容。
      我呆呆看着他,那晚他放任我独自狂奔下山,自己留在那些卓根提斯们面前,过一刻才出现在山下路口,像一缕魔灯中浮出的轻烟,将高速奔走近于迷狂的我一把抓住。
      我猜他大概与韦留衣达成了什么交易,魔鬼才会去做的、永不赔本的交易。
      “那个病歪歪的美人儿,我突然不想让他死了。”事后索提思告诉我,“当然我也没办法让他恢复从前的样子,哈,真可惜。”
      状若遗憾地,他摊开那双小小的白手,瞧着自己掌心,“我给了他一点血,他以后大概不会那么痛了——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别开眼神,去看窗外呆呆悬在半空的月,隔壁人家烟囱旁的风信鸡。
      “他不知道你弟弟去了哪里,和你一样,那小子很叛逆。”
      索提思盯着猛然回头的我,哈哈大笑,“别说出来。”
      他语气警告,抹一把笑出来的眼泪,沾了满手殷红,“我可听不惯那种东西——儿子,你最好少给我露出这种脸。”
      我只能把对这个吸血鬼仅有的一点感激之情恶狠狠嚼碎了,连棱带刺生吞下去。
      现在他问我是否想回家。
      但我真的有过一个家么?

      “儿子,唉,儿子。”索提思恢复了摇头晃脑的轻佻做派,轻飘飘跳下窗台,落到我面前,信手拨乱我尚未梳理的鬈发,“好吧,狮子只属于丛林。”
      就像你只属于我。没关系的,宝贝,我才是你唯一的父亲。
      “不。”我小声说,“我有父亲。”
      那么你想回去看看他吗?索提思无声地问我,或者,确认他是死是活?你还有更想做的事吗?相信我,这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因为我不想在今后无垠漫长岁月里等到你为此刻的倔犟而永恒懊悔呢。
      塞萨尔,你很快会明白,人间的日子短过冰凌,你作为元庆恒,或者巴尔托洛梅奥·阿雅克肖的时间并没有你恐惧和厌倦的那么长久。你会有很长很长的光阴去成为塞萨尔·特隆西亚,但元庆恒将很快不在。
      和你有关的一切都渐渐消失殆尽,当他们和它们全数弃世而去,你不再存在。
      你会怀念这一刻的,相信我,儿子。
      也许索提思根本没有使用魔力来劝诱,单是他顶着那张少年脸孔说出这些,就足以令我满心怆然。他不是人类,也不是神明。以人类的角度视之,甚至贪婪邪恶得迹近刻毒,但他仍然懂得偶尔赋予我一点奇妙的、见缝插针的温柔,比如放过一些,拯救一些,唤醒一些。
      我不知道他如何测知那些,读我的心吗?抑或只是随意为之?
      我旁观了那么多有关爱的演绎,那么多纠缠、让步、承担与生死,却全然不知爱是何物,但我知道自己永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奥尔加让我明白什么是自由,而索提思的存在,于我而言或许已经是最接近爱意的形式,世间某种孤独魔法的完成,以他为象征。坦荡,无望,却安全得近于永恒。他给我永恒,比我本人更深知那才是残缺的我唯一需要的东西,在厌倦之前,在恐惧之前,在对自己的选择彻底失望之前。

      去往——或者不如说是返回热那亚的旅程顺利无比,我选择先去那里,索提思对此毫无异议,卡利亚里或者热那亚,对他而言并无不同。
      其实对我而言,一样如是。但我直到抵达港口才意识到这一点。近三十年变迁,空气中海水腥咸混入花朵与水果甜腻芬芳,酿出的依旧是那种异常湿润温暖的酸涩香气。这香气曾紧紧包裹我的皮肤,渗入我发丝深处,将我也酿成独一无二的热那亚产物。华贵宅邸里的小公子,或者海港边赤足奔跑的野孩子……夜色流连,月光在海面轻舞摇曳,眼前的路面在夜露中湿漉,倒影着街边灯火阑珊的屋宅,折影彷徨如古典画册上的纹饰。
      我清晰看见无数个年少的我在街头狂奔而来,齐腰高的少年,发绺蓬乱,瞳孔漆黑如墨,明亮执着得一无所知。我一阵又一阵恍惚,情不自禁避让,却躲不开幻影频繁撞击身体,在路人眼中可能更似醉醺醺的酒徒,踉跄着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索提思大笑着,旁观着,在我跌倒之前才轻松提住我,又趁着人类还不曾纳闷一个如他模样的纤细少年为何如此轻易就制服我这般年纪与身材的汉子,迅速将我拖上马车,命令车夫尽快奔往热那亚最好的下榻处,我们的行李可早已被脚夫运去了呢。
      我在热那亚停留了三夜。当年翻修过的宅邸还在,早已出售给来自外国的商人,大抵被介绍人摆了一道,未曾了解清楚便草草下定。也或者足够胆大,有勇气无视那起注定语焉不详的灭门惨案。
      我绕着房屋行走,凝视全然不同于记忆中的楼阁院落。索提思不停质问我为何不直接进去。跳上围墙,沿着尺许宽的滴水檐一直走到阳台边缘,攀上屋顶,飞鸟一样单足停在塔尖……那对我们而言轻而易举。
      但我用力拒绝了他。
      “不。”我轻声说,“我不想那样做。”
      这不是一个家,只是一座宅邸,父亲自闭过的塔楼和母亲心爱的日光室都已被推翻重建,来自南国的珍贵兰花与香木藤萝被斩草除根,更不要说奥尔加蹑足行走过的狭窄窗台。对我而言,这种种所有,已然毫无意义。我终于明白这些,在重新见到这宅子的一瞬间。但那已为时太晚……一切都不复存在,此时此刻,什么人生活在这里,过什么样的生活,又与我何干?
      仍有一些残灰余烬从过往中崎岖生长起来,既陌生,又算不上全然陌生,只是扭曲变了模样。比如西莱迪,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并从杂货店中年老板被劣酒熏得紫红皱缩的脸上依稀认出当年那个口吃的男孩,着急时下巴会微妙地扭歪。我在榉木柜台前站住,看着他从店堂深处步履蹒跚走来,缓慢得矜持,那是因为他一条腿不够长,另一条腿更短。
      他问我要买什么,斜眼瞥到我外套上绿宝石与珍珠相间的嵌银纽扣,眉目间满是不知所措神气。
      索提思看看他又看看我,指点货架上一些微不足道陈设。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他笑嘻嘻问,把廉价打火石拿在手里翻来覆去把玩。这时他看上去可真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人儿,微服私访的年轻王子。西莱迪干巴巴回答他每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声音渐渐软弱,耐心不足而不安有余。
      一切看上去仿佛都很正常,但他是经历过那些事情的。我闭上眼睛,嗅到他汗水的味道渐渐变咸,恐惧在腌渍□□,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预感有什么将要发生。有两个衣着华贵的怪物出现在他面前,一切都如此自然又不自然。他置身其中,心怀侥幸和绝望,渐渐下沉。
      “瘸子!”有人在大声喊,我抬起头,想看看谁如此粗鲁直白,但那的确令西莱迪精神一振,至少使他暂时摆脱了窒息般淤积全身的恐怖感。楼梯板发出的沉重噪音和当年奥尔加牵着我上楼时没什么区别,但现在走下来的是一个穿着半旧裙袍的妇人,怀里抱着哺乳的女婴,毫不羞涩地大咧咧露出半边胸脯,长裙的花边染着奶渍、肉汤的油腥与泥泞痕迹。
      “瘸子,该给你儿子交学费了。”她顾忌全无地喊着丈夫,瞟了一眼柜台外的我们,顺势抛了个恶形恶状的媚眼。
      西莱迪开始抱怨,意思是自己在这个年纪时已经开始给店里帮工。他老婆比他口齿灵便得多,立刻反驳说所以你一辈子都只是个杂货店的小老板!连店铺都还是从爹娘手里继承下来……索提思看着我,笑吟吟地,他只是看着我。
      看呀,儿子,你好歹又得到了它,一块残损的记忆碎片,这就是你童年记忆最后的归宿,有妻有子,儿女双全,安稳度日也安稳磨蚀。人类就是这样,在死亡之前的一日一日,寻常而延捱地老去,无所谓幸福,也无所谓不幸,只是经历,只是面对,如是而已。
      “但我们永远不会。”他在我耳边低语,亲昵地搂住我的肩,“矜持的野兽,黑暗中的狮子。哦,我饿死了,如果你不肯带我去下一个景点观光,我就要把这家店当成夜宵了。”
      我很难认为这只是一个笑话式的威胁。
      西莱迪还在和妻子拌嘴,然后那女人倒吸一口凉气,大惊失色,几乎掉落了怀里的婴孩,她用一只手捂着嘴大叫起来。
      那反应很正常,方才还站在柜台前的客人眨眼之间融入夜色,石板路上没留下一缕影子,空空荡荡,不曾有人经过。
      至于他们如何看待榉木柜台上那只装满金埃居的羊皮钱袋,会视为魔鬼的礼物还是神迹,都不在我考虑之内。我还能做什么来祭奠来供奉记忆?什么都做不了,一切都无能为力。西莱迪,他永远不会知道当年打断他腿脚的男人几乎在我手中死去,永远不能理解意外之财竟然来自少年时的朋友……我想他也不会把我当作他的朋友,我们只是相识。他曾经想做我的兄弟,奥尔加直接否定了这一点。
      但奥尔加也已经不在了。
      我没有告诉他这些,我无法告诉任何人这些,除了索提思。

      我们乘船去往卡利亚里,迦太基人开辟的荒芜美艳之地。鲜卑三姓在此立下郡望,元家在天使湾上建起庄园,命名为阿雅克肖郡,穆家被允许去往北地撒丁王国,贺家则走得更远,他们渴求奇妙的植物与风土以修炼医药和毒剂,并因此不倦不休,宁愿隐居爱琴海中无名小岛——比起穆家,我对贺家的印象还更好一些。但我也无法遗忘穆芳白,虽然二十岁那个白昼之后,我再也想不起她真正的容颜。
      这是一个诡异的悖论,我记得她的脸,却无法想起。
      和以往出行一样,我们携带棺材,雇佣健仆,住最好的客栈,用金钱和奢华掩饰身份,但刚登上港口时就引来了一些注目,起初我不懂那是为什么。直到当夜,我潜进庄园,像一个影子跟随着侍女的裙摆走进大宅,无声无息登上祖父御用书房的窗台,透过窗幔缝隙看见桌边那张熟悉的脸。
      我立刻就知道,那是元庆忻。真奇怪,少年时我们并无半点相像,我和这个清俊阴冷的远房堂兄之间既无默契,亦无情意。我知道他为何而来,一如他知道我的存在何等失序。但如今一个三十二岁模样的我,和一个年近四十的他——没错,任何一个人看见我们都会识辨出骨血中的亲缘,我顿时明白下船时听到的那些窃窃私语,一个和阿雅克肖当家郡长如此肖似的男人出现在港口,在小小的卡利亚里,那是太值得被议论的一件事。
      我踌躇着,想不好是悄然离去,自行摸索父母的居处,还是做点什么。下榻时我就用银币从客栈老板那儿换来了一些新闻,祖父于十年前过世,前代郡长的葬礼可不是这小岛上能被忽略的场面。继承家业的是他远房堂孙,除此之外,并无更多八卦。但听说新任郡长治家甚严,娶一位名门闺秀为妻,令整个卡利亚里都增光添彩。
      听到女方姓氏时,我努力克制自己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讶,那是我母亲的家族姓氏。名字固然我并不熟悉,想必不是我哪位表姊妹便是姨母。元庆忻——当然是他,还能是谁——居然和我外祖父家联姻,我很难不猜测祖父在其中起了多少作用。
      所以他现在除了是我的堂兄,到底该算是我表姊夫抑或姨夫?
      不到这一刻,我自己都难以想象,眼前我脑子里转的居然是这个念头。
      幸亏索提思没有一道前来,他说了,他对家长里短不感兴趣,宁可自己吃饱之后去海湾边上闲逛,看能不能抓到一两个幽灵或者迦太基人的鬼魂。
      也正因此,我深知停留在此仅有一夜,索提思很少情愿自控,而这岛子又如此之小,明天日出之后,我们就不得不因一夜间爆发的数起吸血惨案而迅速离开了……“你在那里,是吗。”
      我微微吃了一惊,桌边烛灯下的男人抬起头,准确看向我,他没有走过来,但那眼光清澄直接,穿透长窗玻璃。
      他又问了一遍,“如果你愿意回答,就叩一下窗。”
      该说他不愧是在穆家长大的吗?我知道元庆忻并不能看见我,也不确认自己发现了什么。但这份直觉和勇气值得尊重。我没有叩响玻璃,手指无声无息捏碎窗上锁钮,一阵风一样把自己移到他面前。
      元庆忻站起身,注视我很久,那并非因为恐惧或惊讶,他显然并不好奇我是谁,但和我一样,他被这种异常的肖似迷惑了。
      “巴尔托洛梅奥,是吗。”他轻声说,“祖父说你会回来。我也这样认为。”
      我摇了摇头,如果这也算“回来”……但我猜,我们在想的并非同一回事。
      他后退了一步,几乎撞上书架,眼神变了,不因我的反应,我知道他意识到了什么,无法确认。
      “天。”元庆忻喃喃说,“为什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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