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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8 ...

  •   28
      我当时太过震惊,没有意识到韦留衣话里的漏洞——如果庆歌已经死去,他又能把什么交给我?
      “奥尔加呢?你对她做了什么?”
      韦留衣沉默许久,“所以,你父亲没有告诉你吗?”
      “他疯了,和我母亲一样。”
      “是嘛。”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一抹笑意在韦留衣干萎的唇上稍纵即逝,月弧般冷白如冰,“你们元家,似乎并没有发疯的血统。”
      仿佛怕我继续追问一样,他轻快且矫饰地用力说下去,“小子,你知道,她是我妹妹。她永远是我妹妹。”
      所以,滚吧。
      “不管你变成什么东西,身上带了什么诅咒或符咒……以什么模样、什么姿态出现在这里,我告诉你,韦留歌永远是我妹妹。韦家的一切,永远与你无关。”
      我发誓,有生以来我从未受过比这更大的侮蔑,却无言以对,因他所言不虚,一切都是事实。一个三十二岁模样的邪恶生物、不死之徒,有什么资格替当年那个六岁的孩子讨要一个无可改变的答案,一种无法成真的未来?
      我呆立在原处,心知自己无能为力如盐柱,如罗德之妻,往事不可复追,死去的人不能复活,那此时此刻我停留在此,又是、又能为了什么?
      有人用果决的一瞥打断了我的茫然,出人意料也意料之中,那是韦天裳。我见过的所有人里,只有他的眼神如此犀利而恐怖,轻而易举戳断心弦。
      他放开韦留衣,一步步走向我。我直直盯着他,这男人有一双尖锐如冰山的眼睛,此时此刻我却意识到,他并不曾流露半点情感,那清蓝瞳孔中全部的讥诮与高傲,其实都是误会。他眼中所有弥漫喷薄的淡漠色彩,只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无所谓。
      这世上唯独一个人一件事能令他动容,除此之外,皆为埃尘。
      但这种可怕的无视与极致的专注,已经足够令人窒息。
      韦天裳走到我面前,单手举刀递向我,一个字都没有说。五尺长刀,刀鞘陈旧晦暗,却晶莹如贝。我本能接过,刀入手的瞬间,他已经退后很远,我几乎感觉不到他方才的存在,轻飘飘像从空气中接过了鬼魂的赠礼。
      “……为什么?”
      韦天裳沉默良久,久到我以为他或许不会回答,但他终于动了动嘴唇,声音平淡如洗,“这不是韦家的东西。”
      我点了点头,舌面干涩,无法作声,没错,这是我父亲的刀。二十六年前,二十六年后,我眼前这极冷、极冰、极疯也极耿耿的男人,他用这同一柄刀,以同样姿态,劈断我努力想要信赖的武器,以及我果然无法成真的执念。
      韦留衣的笑声细碎如金刚石粉,明艳,细碎,有毒。韦天裳步步后退,一转身已经回到他身边。
      “你已经变成那种东西了,是吗。”韦留衣轻声问,绿松石色的眼睛幽幽在月光下反光,他看着索提思,问的是我,“魔法,也并非魔法。时间的余烬,死神的造物……或者死神本身。”
      他摇了摇头,“不,天裳,不。”
      索提思同时开口,语气平静得令人悚然,“不,我不会把他变成我的后代,当然不会。哪怕你跪下来求我都不行。”他换了个口气,笑嘻嘻转身看着我,“他不可爱。”
      韦天裳的脸色一瞬间灰暗下来,枯叶与尘土倒影了他的苍老,仿佛不会老去的杀人者,嗜血的龙,这一刻也无能为力地萎谢了。
      他未启齿的要求,他的愿望……“什么都可以。”韦天裳罕见地坚持,语气生硬,甚至微怯,也许他有生以来从未这样做过,“……什么都可以。”
      “不。”韦留衣简单地说,“天裳,抱歉。”
      抱歉,我不想如你,如许多人所愿地活下去了。
      “如果你愿意,就跟我一起去死吧,某一天,不是现在。”韦留衣长长吁了口气,“在那之前,我会尽量活久一点……叫佐伊下来,我累了。”
      他语气微弱错落,纤细脖颈像腐软的青枝瘫在肩輿上,“给新罗也瞧瞧……医好他,让他继续烦人。”
      佐伊·维奥雷拉——我是说,韦天织。那个奇怪的、好运气的家伙,韦天裳的亲生弟弟。我闭上眼,他也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关于奥尔加的那些记忆。
      我不想再连他也见到,于是我转过身,简短地告诉索提思,“我们走吧。”
      “喂。”嗓音里似夹着粘腻血丝,有人从我背后任性地喊住我,“那个人,是谁?”
      我咬住自己,牙尖刺破下唇,又迅速愈合,这让我意识到一件事,一夜一夜,吸血鬼不会老去,不会改变,失去的永不再有,获得的永不消失。毛发与指甲会重新变长或变短,停留在被改变那一瞬间的模样,受了伤会复原,我手腕上的齿痕却永远存在,即使韦留衣收回了那条黄金蛇骨链。
      我挽起衣袖,注视那伤痕,年轻的龙在我骨肉间留下的痕迹。
      “是啊,很抱歉。”韦留衣喃喃说,“你只能是这个样子了。”
      韦新罗挣扎开扶持他的几个年轻卓根提斯,单腿一蹦一跳站直,有人擦净了他嘴角的血,又解开并理好他的头发,灰白一半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他目光阴森澄碧,“小少爷,你家的那个人,是谁?”
      元雪尘,他叫元雪尘,或者文钦佐,文钦佐·阿雅克肖……我咬着嘴唇,血流出来,再止住,“他死了。”
      韦新罗微微卡顿一瞬间,“谁干的?”
      我回过头,“你要怎样?”
      “我欠他一条命。不,半条。”韦新罗咝咝地说,还是那个样子,挑衅,愉快,蛇一样冷凉又带毒的神态,“所以,谁干的?”
      我久久看着他眉心那颗清细闪光的褐色小痣,有些瑕疵过于动人,吻不能够遮掩与覆盖,是生命中无法跨过的罅隙,无法弥补的裂痕。
      “他自己。”我轻声回答,“他死了,再见。”
      身后有一阵浓郁陈年柑橘酱一样柔腻厚重的寂静,韦新罗再次叫住我,“等一下。”
      他站得很直,但被关节碎折的剧痛束缚着,仍然微微颤缩,像风中卷起的风滚草。几个年轻的卓根提斯抢过来扶住他,他没有拒绝。
      “是我想的那样吗?”韦新罗冷静地问——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可以不用那种戏谑别人又自嘲的语气说话的,“那个人,他自杀了?因为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吗?”
      我无法点头,又不能摇头——我有权定义元雪尘耽溺过、痛苦过、背叛过和偿还过的所有吗?
      终于我只是艰难开口,“我不知道。”
      “那好吧。”韦新罗的调门简短而厌倦,“他是你什么人?”
      “堂叔。”我回答,“他的名字是雪尘,元雪尘。”
      “元,雪,尘。”韦新罗字正腔圆地念了一遍那三个字,他的汉语不错,我猜他甚至懂得这汉文名字会是哪三个字。听到那个名字从他齿间迸出,我浑身滑过一丝又荒谬又甜美的战栗。
      “那好吧。”韦新罗说,“那么,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他说,我这个人,很讨厌欠人人情。
      他说,“你要找的那个小子——他还活着。”
      韦天裳一步就到了韦新罗面前,举手重重一耳光,韦新罗脸孔扭歪又转回,嘴角再次绽出新鲜热烈血色。他很快地吮了吮,一笑,压低的声音既毒辣又痛快,“你后悔把刀还给他了么?”
      韦天裳手腕一振,指尖顿时挑出几缕骨质尖锐光亮。我打了个寒战,是的,我记得,六岁时我就见过却并没看清的东西。他手指格外修长,形状和质感优美得甚至有些怪异,宛如一些精致坚硬的经火之物,并不像人类肉身的一部分。
      现在我知道,他每一根指尖上都平白探出锐利骨片,闪亮如刀,那是龙的指甲,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这个身体。
      一个半龙半人的怪物,当然出现在我面前的韦家人,他们每一个都是,而韦天裳显然始终是最可怕的那一个。
      “你认不准动脉了吗,阿哥?”韦新罗咝咝地说,“别假装懊悔你们曾经把我留在这里。我说过,我讨厌欠人情。”他看向我,“他没死,但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你要找的那个死小子,元庆歌,他离开了。
      我呆呆看着他,已经明白他将会为这一句付出的代价。韦留衣不动声色,那样的不动声色宛如判决。而韦天裳近在咫尺,抬手就能切断他的脖子。
      但韦新罗的反应比他还快,说完那一句之后,他忽然转身,手腕已然折损,用不上力,几个卓根提斯扶持着他。他就用那两只腕子夹住其中一人悬在腰间的刀柄,向上甩出,灵巧得不像一个受伤的中年人,借着那一甩之力,准确而灵巧地将刀刃插入自己颈间。
      “哎呀。”索提思忽然说,“他还是很可爱的。”
      血溅上半空,黑月又深了一层,林中银喉山鸟陡然惨厉长鸣。鲜血如泉,喷了韦天裳满身,他动都没动,抬手拔出刀,毫不犹豫捏住韦新罗肩颈动脉,死死攥紧,然后短促地唤了一声,“天织!”
      只有那一声的尾音里,才能识辨出他隐约的焦躁与愤怒。
      “……他死不了。”韦留衣边咳边笑,“小少爷,多谢你。”
      谢我什么?打断了韦新罗两只手吗?我摇摇头,却也必须承认,要不是伤了手腕使力不足,韦新罗这会儿大概已经如愿以偿。当着韦天裳的面,胆敢说破韦留衣不想说的事,会是什么后果,他心知肚明。
      他欠元雪尘半条命,所以他加倍偿还。
      骄傲的韦家人。
      该死的骄傲……该死的维奥雷拉。
      “即使他没死。也没有一个韦家人知道和关心他在哪里。”韦留衣静静看着我,“他下了梵比多山,所以,韦家的一切,与你无关,与他无关。”
      有人突兀地插了句嘴,“你们在聊拉泽尔的事吗?”
      韦天裳终于又有了一点表情,虽然那表情看上去应该是恨不得把眼前人掐死的意思。从前我就大概有一点印象,虽然是亲兄弟,韦天织和他几乎没什么相似之处,并非脸目、轮廓、身形的差别,只是神情气质截然不同。
      我垂下眼睛,不想在这个时候,被那双单纯认真的淡蓝眼睛看见一个这样的我。
      不知道为什么,被韦天织这样看着,比被真正的蓝尖晶石刺破皮肤还要痛苦。
      但他没有认出我。
      他只在忙乱着替半昏迷的韦新罗止血包扎同时,向我投来毫无恶意的一瞥,又冲索提思客气地笑了笑,成功地让这个少年怪物也没说出一句最不负责的俏皮话。
      他诚恳地说,“如果你们遇见拉泽尔,记得替我们打个招呼。希望他回家来,好么?”
      索提思笑起来,“拉泽尔?”
      “拉泽尔·维奥雷拉。”韦天织回答,依然认真得像个读书太多的孩子,“好么?”
      如果你们遇见他的话,告诉他,他可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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