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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7 ...

  •   27
      他果然记得我,就像我记得他一样,韦新罗,但我记忆里不只有他。
      我的手背上没有刺青,可一枚蝴蝶形状的血痕早已洇入肌肤骨肉。我默默看着他。元雪尘见到他的时候,他不满十五岁,我六岁的时候,他看上去也只是个大男孩,如今应该业已年近半百,月光下却很难看出年龄,依旧步履无声,身腰矫健,瘦削得近于纤细。
      “你还会戴那些银子吗。”我轻声问,“不再打扮自己了吗?”
      韦新罗诧异地抿了抿嘴唇,很奇怪,明明至多两三岁年龄差,他看上去却似乎比韦天裳小了一辈人,气质异常佻达轻巧,也异常古怪。
      但他马上就明白我在说什么,“小孩子记性真好。”他又打了个熟悉舌响,“好吧,你确实没疯。”
      所以,有人爱你吗?察觉了孤独的滋味吗?
      他紧紧盯着我,笑容是一层戏谑面具,包裹着脸孔,“你知道,龙的诅咒定会实现,定会成真。”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所以,我来了。”
      “来杀我,是吗?”韦新罗略略向后扫了一眼,确认韦留衣已经不打算再说什么,他咯咯笑出了声,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笑法。
      “那你就试试吧。”
      他在发出第一个音节时就亮出了刀,这句话结束时,我们的刀锋已经叩击不下十次。索提思蹦蹦跳跳地在原地打转,说好呀,好!吸血鬼的眼睛看得清所有回合,所有来龙去脉。而我不得不承认,当年那些卓根提斯们着实在热那亚的宅邸里刻意做了一场杀戮表演,放缓的动作,夸张的姿态,拉长的时间,那一切仿佛在偿还韦留衣的某种悲哀。
      我不记得韦新罗用过的武器,但现在知道了。
      他用双刀,一对弦月般明亮单薄的弧形弯刀,说话时已经隐在肘弯,随时可以挥出。如果只是凡人,大概很难躲过那狡猾一击。我们离得很近,衣袂相擦,我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是的,我有足够目力和余裕注视他,在交手的第一个瞬间,我已经不怕他了。
      我知道我会赢。索提思眼光里的笑意如此坦白。这不是人类的复仇戏。这是异类与异类的争斗,其实毫无意义。
      我几乎想要闭上眼睛,但我必须看清他,这个讥讽过我和我全家,一无所知就毁灭了元雪尘和穆芳白的家伙。他没有穿白色,但样式古怪的丝绸短袄和宽幅腰带上仍然布满精致刺绣,对襟上的纽扣是小小的红宝石,嵌在花蕊形状的黄金托里,戴一顶丝绒小帽,帽沿直压到眼眉。
      韦家人都爱美,那是龙兽的习惯。而他的确老了,苍白脸孔不再光洁明亮,皱纹擦黯了皮肤下的血色,原本孩子气的脸型和平淡五官被岁月打磨褪色之后似乎有一点皱缩,只有那两片长到不可思议的睫毛依旧阴沉沉笼罩着沼绿的眼睛,睫毛下的瞳孔时而和眉心那颗细微的褐色痣一样闪光。
      “杀了他。”索提思继续在我脑子里鼓动,“他不可爱。”
      “是吗。”我喃喃说,“是这样吗。”
      我能听见韦新罗一再扑空之后的疲惫喘息。卓根提斯们蓄势待发,没有群聚上来大概只因韦天裳不曾发令。而我十分清楚,他们不会在乎单打独斗抑或群殴,放任韦新罗和我一对一,不过是想掂量一下敌人深浅。
      我忽然有些同情韦新罗。三十二年之后,他还是那个胆怯着渴望着去跟随,又害怕得匆忙扑进陌生人怀里的男孩。
      韦留衣和韦天裳,现在他可以站在他们身边,但哥哥们依旧不曾为弟弟破过自己的规矩。韦新罗,他还是可以被牺牲的那一个。
      从始至终,保护过他的人难道只有甚至不曾通名的元雪尘。
      年轻的卓根提斯们看出形势不对,开始移动脚步,他们很轻,以人类的眼光来看,已经轻如妖鬼,但依然踩碎了落叶的边角。我听得见,也感觉到韦新罗的动作益发滞重,黑夜中不再有刀刃交击之声,我只是闪躲,就足以令他落空。那双死水般荫绿的眼睛里终于带上恐怖之色,而他无法停手。
      只要我不停下来,他就无法停止。一个落空跟随又一个落空,漩涡之下仍是漩涡,被我们彼此脚步牵引着,弯刀的去势进入一个周密的循环,诱惑也左右着他持续下去,旋身,探击,飞掠。刀锋圆转如谜,没有尽头,除非遇上抵抗,或执刀的人就此倒下。韦新罗,他不该用这武器的,虽然这两柄刀足够轻巧,也足够沉默。
      我在刀锋挥舞出的再一个苍白月弧之后,迎上他已经踉跄的脚步,五尺长刀自弯刀分合的空隙中刺出,绞碎那一摊杀意的漩涡。
      金属断折声清亮哀鸣,笔直从二十六年前传到此刻。余光里,韦天裳皱了一下眉。
      他想起了么?他曾经一刀就斩断我紧攥的埃及匕首。
      现在我斩断韦新罗的弯刀,同样也只需要一刀。他丧失平衡,整个身体扑向我,目光中的怖色格外生动。我这才注意到,他其实比我矮了很多。六岁时他跪着差不多与我平头,而此时此刻,仓皇抬起脸时,我才发现,我需要低下头才能与他正面相对。
      下一秒钟,我抓住他的手臂,同时扭断了他两只手腕。
      骨头折裂的清脆响声令所有上前的卓根提斯同时止步。韦新罗扭歪了脸一瞬间,很难相信他感觉不到痛楚,但他的反应是毫不犹疑曲起膝盖,狠狠顶向我□□。骨骼碎裂声再次响起时,我完全确认,如果我靠近他一点,他就要动用牙齿了。
      我松开手,远远推开他,长刀的刀尖点在他喉头。这男人像只一瘸一拐的鹿,断了手,粉碎了一边膝盖,他用一条腿撑着,依然站得很直,就像他跪着时仍然要笔直地看着我。
      “有趣吗?”韦新罗咝咝地问,“真可惜,我还没死呢。”
      我压一下食指,他喉头就洇出一丝朱砂红。
      他仰起头,看了一眼高处,城堡的半截尖塔上,月亮冷冰冰地凝视着我们。
      他忽然笑起来,“是的,我还没死。”
      可你已经死了。
      是啊,那又如何,何况,何止于我。我看着韦新罗的脸,他把嘴角咬出浓郁血迹,苍白脸颊上两道深刻法令纹,是我没来得及在元雪尘脸上看到的那种苍老。
      我忽然意识到,他的帽子掉了,大概在打斗中遗失。精致的丝绒软帽原本用发钗精心固定在头顶,和编织的精巧发辫缀在一起。辫子盘绾得很高,被帽子遮得紧密利落,几乎看不见头发,现在散乱下来垂在脸颊和肩头。
      发根开始,他满头长发有一半都是灰烬般的尘白。
      ……黑月坠下山腰,烈火与龙骨灰烬染白了十几岁少年的头发。
      他再也没能重新成为少年。
      杀了他。索提思跷着脚儿在落叶的粉屑上踱来踱去,没有半点脚印,绝大多数人惊恐地看着他,而他只无声地催促我,快呀,杀了他!
      韦新罗眼神一动,我就意识到了结果,就像迎合了吸血鬼无聊的抱怨一样,他猛然撞向刀尖。这并不需要什么助力,他本来就站不稳。
      我抢先收回刀,单手抓住他的后颈,尽可能用一种不捏碎他骨头又不靠近的仔细方式,像提起一只浑身擦满苍耳的猫。
      一臂之遥,我们面面相觑。
      我放轻声音,“……你还记得他给你梳头发吗?”
      那双奇怪的绿色瞳孔抽动了一下,带同他鲜红滴血的嘴角一起,“……谁?”
      再薄的刀,高速斩落时都带风声,但韦天裳似乎从未被这规律左右,虽然我还是听见了他。躲开他一击的同时,我松开手,丢开韦新罗,任由他摔回一群卓根提斯手臂上,立刻被拖入人群。
      “够了。”韦天裳说,声音平淡而温和,“你可以杀死他,但不能戏弄他。”
      我怔忡了一瞬间,也许很久,久到韦天裳的眼神都有了变化。
      “所以你会为他出手。”我轻声问,“是吗。”
      韦天裳微一侧头,语气简单而无谓,“不然呢。”
      一个卓根提斯维护另一个卓根提斯,一个维奥雷拉保护另一个维奥雷拉,一个韦家人懂得另一个韦家人——亲族,兄弟,龙的默契。
      那不是,很自然的吗?
      他收声的同时,我高高挥起了刀。
      那么战斗吧。只有战斗能平息我此刻的心情——焦虑,失落,嫉妒,厌倦,难以言表的痛苦与释然。龙火燎原,但三十二年前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都不会重演。我们没有也没能继承那一切。我不知道在韦留衣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父亲的死是如何毁了他和他长兄,却令他成为韦家尊主,又把奥尔加送到我面前。但我究竟想要什么?是复仇和死亡吗?可他们甚至没有杀死我父母——这可真像个残忍的笑话。
      我有权为我父亲、我的家族做过的一切,向他们复仇吗?又或者,只是为了手背上的那只蝴蝶?
      手里的刀越来越重,我知道上面缠绕着什么,索提思罕见地闭上了嘴巴。我只希望他没有在读我的心。
      “够了吗。”韦留衣的声音又响起,依旧如银丝铮铮,冷脆而漠不关心,只有这声音和二十六年前一模一样,“小子,如果你不想杀掉我,就别再缠着他不放了。”
      他很有耐心地解释,“我猜时间再久一点,你说不定可以杀了天裳,但如果他死在这里,我也不会活着离开。”
      但你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和你那个妖魔一样的同伴,你们只能尝试在天亮之前走出这片大陆,否则整个维奥雷拉家族都会倾巢而出,追赶你们,试图杀死你们,不死不休。而我知道你们似乎不喜欢日光,所以就这么简单,谁拿到你们的头,谁就是下一任韦家尊主。
      “如果你不想让我现在就下令,那么拜托,赶紧停下来。”说完这句话,韦留衣又开始咳嗽,低声细气地叹息,“我实在已经看得很烦了。”
      韦天裳忽然出声,语气简短,“当心。”
      他是对我说的。
      凌空一刀劈下,依旧是那种避开空气流动一样轻渺到恐怖的来势,我举刀格挡,五尺长刀明锐刃锋在月光下火灼般一闪。
      呛然一声脆响之后,我手上忽然失重,平衡感被打破,承不住身体的运作,踉跄着栽向韦天裳疾斩而下的长刀。
      那是我父亲的刀,斩断了我新铸的这一柄。
      “嘿。”索提思轻声叫起来,“喂。”
      他声音的尽头,是陡然和我拉开距离的韦天裳,衬衫勒在喉头,陡然的窒息感令我眼前黑暗,天旋地转一瞬间。半晌才意识到,索提思紧紧提住我后颈,将我拉开了足有十几尺。
      而他竟然在笑。我和韦天裳大打出手,险些被对方劈开脑袋,在索提思眼里大概也是很好笑的一件事。
      “没办法,他根本不想杀你。”索提思清清楚楚地说,把他那张甜美如花的脸径自逼向韦留衣,“虽然我真的很想让他砍下你的头。那样的话,大概他就自由了。”
      但这孩子似乎也不需要自由,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自由。
      韦留衣没理他,“天裳。”他唤了一声,将人叫回身边,然后良久不再出声。
      我忽然明白,他也在努力镇定。韦留衣根本不像看上去那样绝望而轻松。但他显然没有虚张声势,如果我真的杀死了韦天裳,今夜会发生什么,的确难以预料。
      “真无聊。”索提思轻轻地说,“真有趣。”
      月亮越升越高,将所有人的脸凝冻浇铸在漆黑落叶上,苍白阴影中,只有吸血鬼红铜色的发丝仍在燃烧。
      真有趣。
      真无聊。
      活着的生物,与世间牵绊深远的活物,就是这样无聊。
      “是啊。”韦留衣轻轻微笑,仿佛赞同了索提思,“真的很无聊。”
      活着就是这样无聊,可我们仍然这样活着。
      “小少爷。”他换回了那个令我浑身发冷的称呼,探出晚秋芦苇一样苍冷瘦削的手腕,冲我招了招,“过来。”
      我走到他面前,没有一个卓根提斯想要阻拦,就连韦天裳也没有。他将整个身体紧紧贴附在韦留衣身边,此时此刻,如果一刀刺过去,大概足够将他俩串在一起。
      但韦留衣只是做了个手势,我看得懂,于是把手腕递给他。
      他皱了皱眉,眼角略微一落,扫过我手背,又笑起来,“天,这是什么东西。”
      那仍然不是个问句。
      “随便吧。”他轻声说,冰凉指尖触到我皮肤,尽可能不碰手背。上山之前饮过的血业已在血管里降温,我的体温已经足够低,可他甚至比我还要凉。
      索提思发出一声孩子气的感叹,“哇。”
      我完全不懂韦留衣做了什么,似乎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咒语,没有符纹,连手势都没有,只是用指尖在我手腕上点了点,一阵奇异的清冷和松快近于空虚,有什么从我衣袖滑出,落到地上,在落叶之间簌簌滑动,细碎而活跃。
      我低头去看。
      那是一条真正的,金色的蛇。
      “你走吧。”韦留衣呵气一样,看也不看我,“你自由了。”
      我咬紧牙,在他再次表示厌烦之前突然开口,“把庆歌还给我。”
      韦留衣沉默片刻,“那孩子死了。我永远不会把他交给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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