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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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颛顼帝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在朝上这样面对百官。自蓐收该离开后,朝上气氛愈加紧张。几天前听说在朱雀宫又卷起一阵强风,伤了不少人,连宫殿的一角都被掀了。此时,朱明黎依然一脸满不在乎地立于朝上。
“哼,朱明大人真是好气量。朱雀宫让人开了那么大一个天窗,依然能气定神闲地立于朝上,仿佛不关己事!”
说话的是匠人梓木。匠人一职督营国之建造,本来隶属于两位水神。因为修日久未归,熙一人无暇估及,于是被调拨至共工名下。结果没过几天,原来就任匠人一职的老臣们全被掉换。据说这个梓木便是共工景的亲信。不过,他现在确有着慷慨陈词来责备朱明黎的资格,因为负责重建朱雀宫的正是他。
“不光如此,听说朱明大人对此次罹难的几位宫人表现得相当冷漠。致使民间已有陛下不施仁义,才遭至天降奇祸的说法。”
这回进言的医师纪由,品级不过中士。只因医师一职比较特殊,就算品级不高,也能拥有“廷臣”身份,所以他才能立于朝上。现在也敢出来指责几乎等于公侯的火正朱明,看来真是“义愤填膺”了。
黎依然咧嘴笑着,一边不忘用眼瞟着一旁的共工景。
说话的这两位全是由他荐入朝中,俱都是官级不高,又掌握了朝中重要运作的要职肥缺。景似乎很擅长使用这种卑鄙手段。他的其他党羽也全都在不知不觉中占据了一些地位不高的实权部门。正因为朝上六相的大部分权力被架空,所以才致使连前往薄、阳二州调粮的小事也必须由五位佐神亲自督视。对此,黎已经早有不满。而现在的关键是,由这种身份低微的官员来参上臣,似乎更能让人觉得是一种民意的表现。至少从高阳帝的神色上来看,他已经认定朱明大人此次是惹得天怒人怨了。
景仿佛没有感觉到黎充满嘲弄的眼光,依然恭卑地低头站着。
颛顼见黎心不在焉,咳嗽了两声:“咳、咳,卿对此可有话说?”黎不答,似乎没有听见。颛顼再问,他依然不答,却转又拿眼睛死死地瞪着纪由。
纪由被他瞪得浑身不自在,上前奏道:“朱明大人实在太过嚣张,现在竟到了妄顾圣意的地步。此风不可长!否则天下无上下之序,无长幼之礼,无君臣之分,岂不乱哉?”
这回连颛顼都有些动怒,厉声喝道:“卿在朝上还想着他事么?”黎仿佛这时才回过神,上前一脸满不在乎地回禀说:“恕臣无礼。臣刚才的确是想到别的事上去了。”边说,还莫名其妙地窃笑几声。被他这么一说,颛顼更加生气,刚想拍案,又将抬起的手缓缓放下,压着火气问道:“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卿分神,连朝中的礼数都不顾了?”
黎突然干脆朗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并不是什么大事。臣不过是想起,纪由大人月前因为家中小仆打碎了一块玉佩而将他活活打死。几日前又将百姓抓来试药,结果连连害死了三十多条人命。臣在来上朝的路上,还听见帝丘的大街小巷间有人议论这些事。比起臣,纪由大人在帝丘中显然更有人望啊!”
纪由听言,吓得急忙跪下:“回禀陛下。月前因一小仆打碎了陛下所赐的玉佩,所以臣才以家法惩治。而让百姓所试之药也是为了让陛下养身而炼!小臣一片赤诚都是为了陛下!万望陛下明见,切莫受朱明大人挑唆……”
黎像是没发现他在回话,自顾自地继续说:“纪由大人亲手杀人都未激起民怨,所以臣想,臣家中不过是被风卷走了几个人。死者已矣,臣又哭给谁看呢?不如安顿好那些人的家里,也就得过且过了!没想到今日得到纪由大人一番指教。看来,杀人之罪远大不过在灵堂上不陪着流泪的罪过。如此说来,今后杀了人只要在死者灵前哭上一哭,不光能两下抵消,而且还施了莫大的恩惠。所以臣建议,日后不如将蓐收大人掌管的狴犴(指牢狱)全数拆去,大辟之刑(当时所用五刑中最重的一种刑罚,是死刑)也一并废除,只于诸侯各国中建立祠堂便可。”
颛顼听罢,脸色青紫地看着纪由,正要发作,梓木又上前来说:“朱明大人此话差矣!谁不知道朱明大人乃神君临世?要止住那风不过是翻手之劳,可是朱明大人却任由那风过境伤人,这不是妄顾人命么?”
在一旁听了很久的玄冥熙终于也忍不住出言:“匠人大人说的这话实在可笑。神君也是应天而生,须顺天而行。那风若是天意,我们怎能阻拦?若是人为,那也是冲着朱明大人而去的。他自顾尚且不及,大人又怎知他有余力来护住他人?谁说身为天神就应该无所不能了?”
面对熙的斥责,梓木的神态依然泰然自若。
“玄冥大人这话是在为自己开脱吗?”
看见熙凝视着他的冰冷视线,他非但没有任何害怕的神色,反而又转而向他发难:“下官若不能得知,那玄冥大人又怎能知道?莫非那日玄冥大人也在朱明大人的府中?不知两位大人私下交往,是想结党擅权还是党同伐异?”
这话出口,连在一旁低头不语的勾龙和重也抬起头来瞪着他。
朝中早有传言说五正把持朝政,互相勾结,想把颛顼帝孤立起来,立为傀儡。甚至有人在民间散布谣言,说南北的异象皆由五正惑君而起。也有说这是玄冥弄术,来削弱诸侯实力的。各种诋毁佐神的流言蜚语早已传得街知巷闻,不由得百姓不信。曾经亲历民怨的勾龙非常清楚,如今在百姓心中五正是何种形象。现在从梓木口中重温到那些恶毒的中伤,他一股无明业火从心中升起,面颊因为紧咬牙关而不住抽搐。
朝上的气氛一瞬间变得十分僵硬,几乎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颛顼见状也不好责怪谁,只能匆匆判道:“朱雀宫被毁一事,朱明责无旁贷。现罚俸一年,用以修葺宫殿,另罚俸粮千斛,用来厚葬罹难的宫仆,抚慰其家属。医师纪由一事责由蓐收……”
他本想由负责刑狱的该亲自过问此事,但又想起该至今未归,叹了口气后继续说:“医师纪由一事现特责由司刑莫皋越权处理,一切须秉公而断!散朝!”说罢,他便起身退入了珠帘后。
朝下的百官领完旨,纷纷告退。五正一属和共工一党对视一眼,而后依两个方向退出殿外。在帘后看到这一切的颛顼帝实在是忧心忡忡。整个朝野如今分成两派:官阶不高却握有实权的共工一党,以及任有天命的五正。双方似乎都有意指责对方有越权篡位之嫌,并且互不相让。就连一些针尖麦芒大小的事,双方也可以为之争论不休,互相攻击。每日在朝上都在反复演绎着刚才那般场景,常常弄得正常的朝议变成荒谬不羁的吵闹。
这种混乱的局面让他如何收拾?
颛顼帝背靠着宫墙跌坐在偏殿的地上,深感自己的无能。现在的自己竟然连忠奸都不能明断,如何取舍都无法知道。虽然从情理上他很清楚佐神与共工间的差异,可这朝政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道清的?
君主可以没有臣子的武勇,可以没有臣子的才思,但万不可没有平衡朝上局面的能力。君臣一心自然是每个主君心中所想,可是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好事?一朝中定然会党同伐异分化成几派势力。这种情况也算是古已有之,即使是葛天氏、无怀氏之类的上古贤君也未能幸免。于公的维护正道之心也好,于私的谋取利益之心也好,纵然是在自古相传的历代圣王治下,其众臣间依然出于不同的想法而结成不同的党派。能够借此掌握自己臣子间力量的平衡才是有道明君的才能。无法掌握其中任何一方的结果就是无法有效打压另一方;无法压制任何一方的结果就如同现在的自己,流失了作为主君应有的权力。
九州的政治是门微妙的艺术,也是门深奥的学问。现在分布于各州的大小诸侯总计过万,都是由于先祖轩辕氏的威名而朝服于现今的朝廷。六相中除农正后稷的另五正神臣既在朝廷中担当着各自的职责,也是负责督管各方诸侯的诸侯长。从某方面来看,作为主君的颛顼其实权力相当有限。即使是直接听从五正命令的大小诸侯们也少不得生有二心,若非现今的五正本身便具有百国莫敌的神威,其实际权力也并不实在。与之相比,作为帝王所能做的事更是少得可怜,仅仅是尽量平衡廷臣间利害关系,使某些可能发生的人祸消失于无形中罢了。
也正是由于这种复杂微妙的关系,很多事完全无法以“是”或者“非”来论断,总是让人觉得扑朔迷离。如今的事表面上看来虽然明白,藏有狼子野心的是共工景。可事实上,对颛顼与王座以及整个朝廷而言,几位佐神也同样是咄咄逼人,为祸甚深……
黑白两方都该动,偏偏两方都动不得。如何掌握灰色的深浅让高阳氏简直伤透脑筋。
“叔父为何坐于地上?初下朝堂很累吗?”
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高阳帝的沉思。他依传来声音的地方看去,看见一个身穿紫服的少年正从殿的另一边向他快步走来。
颛顼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见是族子高辛。
高辛原来名为“岌”,因被封于高辛,故而得了这个名号。他的祖父便是颛顼的伯父,即那位有名的白帝金天氏少昊。颛顼极为疼爱这个族子,将他接回帝丘,一起居于玄华宫内。因极为亲近,所以高辛也不似他人般称他为“陛下”,而是依然照着他未继位时的样子,喊他“叔父”。
高辛跑过来将颛顼从地上扶起来,一边小心地问道:“叔父究竟在为何事伤神?怎么连脸色都变了?”
颛顼悲叹一声:“天下之事又怎是你所能知晓的呢?”
高辛对他眨了眨眼睛:“叔父不说,儿臣也能猜到。刚才儿臣躲在帘后都看见了。朝中大臣分崩离析,各具一词,叔父怕是不能分辨忠奸了吧?”
颛顼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还梳着总角的孩子,继续听他说着。
“恕儿臣无礼,叔父真是有些糊涂了。”高辛退后三步向他躬身行礼,“五正乃上天所谴,有天命不得称帝。虽为天人却甘愿屈居于叔父之下。光凭这点就知道他们不会作出有违叔父圣德的事,更何况是篡权这种事呢?即便能谋得帝位,他们也不能坐享啊?他们若不想屈居人下,只消回上界便是,不好过在这里争权夺利?坊间的流言再盛,也只是因为百姓无知,并不了解这层缘故罢了。”
颛顼叹道:“这点孤当然知道。只是……”
“只是,即便知道共工之流有不臣之心,也无可奈何。”高辛接口说,“共工一党虽然并非身处高位,却大多手握实权。而且他手中握有征募劳役的权利,随时可以组织出一支数目超过朱明大人手中所有兵力的军队。况且,朱明大人手中的军队尚且得依靠他来制械武装。一旦与之翻脸,便极有可能让他倒戈相向。匆忙决断势必将王畿推入战火之中。但是,国之根本即是土地与人口。即便有五正相佐,如果任由景散布叔父不行仁义的谣言,一旦失去民心,我们便也等于失去了半张王座。届时手中的胜算自然不大,所以现在也该趁早应对。”
颛顼吃惊地看着高辛,讶异于在他幼稚的外表下居然有着如此程度的见识。
高辛换了口气,抬脸对他笑道:“不过,儿臣觉得叔父无需过虑。”
“怎么说?”
“现在的五位神臣既然是承天意而入下界,自然会顺天意而行。叔父难道觉得让那些乱臣贼子当道是天意吗?”
高辛发出一串稚嫩的笑声。
黎回到朱雀宫时,天色已经将晚。远处的霞光渐渐隐去,淡淡的暮色升上穹顶。
朱雀宫的红墙金瓦在夕阳的余晖里镀上了一层橘红色。只是原本应该两两对齐的方形院落现在缺了一角。惨破的景致让黎有些怨意。他随即就想起了朝上纪由与梓木对自己的发难。景的朋党在朝上对五正故意刁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从拜入轩辕氏朝中的那刻起,景就一直在与佐神,尤其是火神为敌。那股莫名其妙的怨恨常常烧得他头疼。
黎双手合十,搓了搓眉间,打算尽力不去想这件事,于是若无其事地抬脚跨进了宫门。
还未入宫时,他就听见了一阵喧嚣的声音,这才使他想起朱雀宫的西南角仍在修葺。那些修房的工匠们仿佛得了圣命,肆无忌惮地在宫内四处走动、大声喧哗,还经常砸坏他的东西,打翻他珍藏的美酒。戍卫朱雀宫的卫士们更是与他们纠纷不断,吵得他头疼欲裂。
这次他又听见了宫娥的哭喊声,才步入宫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放眼望去,就见到朱雀宫宽阔的院内横七竖八地倒着一排酒罍(一种大、中型盛酒器),里面的美酒四处流淌着。负责看管这些酒的宫娥哭倒在地上。几个工匠打扮的人气势汹汹地插着腰站在一旁。
这是黎最为珍贵的一批酒。火神原不算是好酒之徒,唯独喜欢自己酿造美酒,并将里面的极品加以收藏。这几罍已经珍藏了多年。黎因为舍不得品尝,打算放得更久些,所以还特意派专人照料。现在却全归于泥土,愤怒让他眼中的红光重新跳动起来。
见火神回来,众人都上前跪拜行礼。黎并不理他们,先四处张望了一番,结果发现朱雀宫比之修葺前更加破败。宫院中四处尘土飞扬,举目皆是被打破丢弃的家什。一位随侍在他身旁的宫女正要上前向他禀报眼下的情况,却被他抬手止住。
“各位匠人真是好手艺,才几日便将我这朱雀宫修得连我自己都认不出了!”他对着施工的工匠们冷笑道。
那些工匠懒懒地回答:“朱明大人宫里太多闲杂人等,让我们很不好下手啊!”
黎干笑两声,将手移到了腰间的佩剑上。刚才还爱理不理的几个人见状都吓飞了魂,连连叩头道:“小人自当竭尽全力!小人自当竭尽全力!”
黎听着他们头撞地面的“砰砰”声,终于没有抽出宝剑,而是用手撑着腰大声喊道:“几位匠人的话大家可有听见?我下令朱雀宫内的人全部撤出,不准妨碍匠人们修葺宫殿!”
一旁的宫人、宫娥们面面相觑,就连他那位心腹使女也不知他此举是何用意。
他见没有动静,再次高声命令:“你们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全都撤出去,给我把家当全搬到黄龙宫去!”
这下,朱雀宫中的宫人宫娥们都爬了起来,飞速地在殿内殿外穿梭着。因为殿内的东西大半都被毁坏,并没多少东西可搬运。没过多久,朱雀宫的人就全部离开了。
黎退到了宫门前,笑着对几位工匠说:“现在就要辛苦几位了!”
说罢他抽剑对眼前一挥。几位工匠觉得顶上红光一闪,当下吓得半死,待火神坐着朱鸟离开后,身后才响起一片轰鸣,他们回头看见整座朱雀殿在一片滚滚烟尘中倒下了。
黎坐在鸟背上,手中紧攥着赤霞剑。赤霞剑的剑身正因为他的愤怒而滚烫着,即便是置于鞘内仍然灼手。黎对共工的不满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不过他还是尽量避免与共工一党的直接冲突。会造成的结果他相当清楚,所以他也咽下恶气,另作盘算。
勾龙住的黄龙宫离黎所住的地方并不远,没等朱鸟降下,黎就跳下了鸟背,直冲入殿内。
“勾龙呢!”
因为朱鸟的速度比其他仆从来得快,因而黎是最早到达黄龙宫的。宫中的小役们还未知晓他的来意,现在看见他又是这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全都不敢支声。他又再次大声问众人,还把赤霞剑用力地扔到案上。
“后土大人……”过了半晌,终于有人出来应声,“后土大人并不在此。他现在正在陈锋国。”
“陈锋国?”·
黎稍稍平息下了怒气,满脸诧异地看向西北方的天空。
“庆都可知道,在我所住的上界有着一株奇木,名叫三珠。虽然看上去就像这棵柏树,却能结出珠玉。在日光的照耀下,艳光浮动,分外夺目!”
勾龙正抱着庆都,坐在琼阳宫的一棵柏树下,给她讲着上界的事。
“在三珠树的旁边就是女树。那棵树上每天都会结出新的果实,一颗果实里便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小人儿。只是那些孩子朝生暮死,清晨时分还在呱呱啼哭,到了夜晚就已经雪发暮颜,一旦落地就化为尘土,转瞬间灰飞烟灭……”
勾龙眼望南方。女树上的果实让他想起南方三州的百姓。朝生暮死……虽然对他而言,下界的生命都不过是短暂而缥缈的,可是在这朝暮之间至少还存在着片刻的欢娱。可那些如同生活在地狱里的人呢?自己既然身为辅臣,不管是何人作祟,对于黎民的苦厄他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偏偏他一时间又想不出任何好对策……
“这都是我的错……”他轻声低语道。
这句话飘到了庆都的耳朵里,她的手又移到了腰带上。
虽然自她出生以来也不过五、六年的光景,但世间最惨烈的景象她几乎都见过了。
次州的土地在她出生之前,就布满了干裂的口子。将手插入地下很深的地方,依然可以感觉到炙热的地气,捧起的泥土因为缺乏水分而无法聚结在一块,微风一吹便飞散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因为干燥缺水而蒙上了厚厚的灰尘,稍稍用力呼吸嘴唇就会干裂得流出血来。饥饿就像是人的影子般不离左右。她经常饿得乏力,连坐在路边时都摇摇欲坠。在恍惚间,母亲会将一些带有血味的肉片塞入她口中。尽管恶心,但饥饿的感觉却迫使她咽了下去。她就算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也能作出大体上的猜想。毕竟,她曾经亲眼看见邻家的夫妇分食了自己饿死的独子。即便没有加入那些吞食尸体的队伍,但她所吃的食物也多自其他饥民口中夺下。这也意味着,她活下来的同时也吞噬了别人的生命。
这一切已经平淡到让她觉得无所谓了,只是有一样是让她无法接受的——那就是离开她的母亲。从她出生以来,母亲是唯一一个一直与她相伴的人,几次将她从沉向黑暗的梦中唤醒。只有在母亲的身边,她才能有内心的安宁。
“听说次州、神州和戎州的旱灾是因为五正把持朝政,触怒了天意才造成的!”
“才不是!我听说玄冥大人们为了削弱南方诸侯的实力,故意这样做!除了他们俩,还有谁能让天下大旱那么久?”
“混蛋!这不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吗?”
……
她也曾经听见大人们小声议论这些。为什么让他们如此不幸的竟是五正?那不是上天谴来降福给他们的天神吗?
可是五正并没有降福。即使是调粮过来发放,也会因为争抢粮食而死更多的人。
那天听说已经是最后的一批赈粮了,母亲已经完全不能动弹,所以她必须挤入人群中领取这最后的希望。
“大旱不会结束啊!”
这最后一点粮食能支撑多久,谁都不知道。光凭双脚走出次州对他们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留下来……接下去……大家心中的疯狂都被这“最后”二字带来的绝望所点燃。她领到了粮食,可是立刻被抢走。她想爬起来,却又被踢到了一边。在她呻吟时,有人将她抱了起来。那个用绿色眼睛温柔凝视着她的人,就是五正之一的后土勾龙吗?他那翠绿而清澈的眼睛,为什么不能见到他们的痛苦呢?为什么只带她走,不带上其他人呢?至少……至少,还应该带上她的母亲!没有她,她的母亲会怎样?是被扔进层层叠叠的土丘里,还是成为其他饥民的食物……
庆都的手颤抖着。她将双手合起,抱成拳头,尽量不再让它们发抖——她不想让那个人知道她的愤怒。
六位佐神大人看不见他们的痛苦。在这里住了几天后,她渐渐明白了这一点。
这琼阳殿是多么美丽的地方,对她而言简直宛若仙境。乌木建成的房屋上用金色描绘着美丽的图案。每一扇门,每一扇窗上都是一个故事,讲述着天神的威严和功德。她轻抚这些故事后,指间还会留下淡淡的余香。殿内的每一间房内都点着好闻的香料,袅袅的青烟从金子打造的香炉中升起,在房间中弥漫开来。房内铺设的华丽锦缎是她从未见过的,就连她身上穿的也是一样,摸上去又滑又凉,绝不似她原先穿着的粗布,一不小心就在她的皮肤上拉出几道白痕来。每天两餐的珍馐美馔都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原来她一天中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喝上一口清澈的水,而在这里却有着饮不尽的琼浆佳酿。
——这里只是陈锋国的琼阳宫,听一些见过世面的宫人说,远在都邑中那栋专为勾龙大人所建的黄龙宫要比此处好上千倍!
佐神大人们看不见他们的苦难。佐神大人们眼中只有这旷世美景。
这样的佐神有什么用呢……庆都将手伸进了宽大的腰带里。
勾龙正在出神,突然觉得腰间一阵剧痛。低头就看见一把银制的餐刀没入了腰里,庆都的小手握着刀柄。她抬头看了眼勾龙,然后用力抽出了刀。鲜血喷射了出来,溅到了她苍白的皮肤上。
“让俺把人送去朱雀宫,你自己却跑到这儿来!”
黄龙宫笼罩在一片红霞中,略带热气的红云让宫内的宫人们有些紧张。一个赤发金眼的小男孩站在正殿上,脚下躺着两个昏迷不醒的人。在他的对面摆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案,案上案边都堆满了酒具,坐于案后的黑发男子正在豪饮。
“朱雀宫那边的景象你也看见了吧?这种地方还让我怎么住下去?”
黎端起酒觯满灌了一口。被迫离开朱雀宫的怒气依然没有消散,这酒也只是用来暂时冲凉他发热的头脑。赤龙君嘉泽看见他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十分奇怪。
“你就不问问这两个人的情况?特地让俺去把他们找回来,现在人到了又不理会?”
“如果他们有事,你还会那么安静吗?不早就大喊‘黎,糟糕啦!出大事啦!’‘黎,这下可怎么办才好呀!’‘黎’、‘黎’……”
黎掐着嗓子,学嘉泽说话,然后从遮住半张脸的陶觯旁扫了一眼案下。躺着的两个人虽然昏睡着,神态倒还轻松,像是没有大碍。
一个急切的声音从嘉泽的掌中响起:“黎大人,主人和修大人的情况都很奇怪呀!请您无论如何都仔细看看吧!”
无需辨别,黎就知道那是白龙君义济的声音。
“这件事我帮不上什么忙。”黎继续闭上眼喝酒,“你还是找木老儿想办法吧!”
“您怎么能这么说?黎大人……”
白龙君还想说什么,但被嘉泽挡住了。
“你求那个笨蛋也没用!就算是被称为六位佐神中最勇猛的一人,事实上他的品级、身阶还不是和躺在这里的该及修一样?他们处理不好的事,那个傻瓜怎么能帮上忙?”
“咳、咳……”黎被酒呛到,连连咳嗽了一阵。
嘉泽瞥了他一眼,拖过地上的两个人向门外走去。
“赤龙君,你要上哪儿去?”义济被结印在嘉泽右掌上,动弹不得,只能慌忙地问。
“去上界啊,那傻瓜不是让俺们找东华吗?”
嘉泽继续向前走。
“可是我们身份低微,没有黎大人的引见,恐怕……”
“没办法。还看不出来吗?那笨蛋如果脱得开身,早就跟来了。况且,现在这两人的样子也不用再作什么说明了吧?”
“过门槛的时候小心,千万别磕了他们的脑袋!”黎在他们身后挥手告别。
嘉泽走至门外,双手着地,现出龙形,然后用尾巴将那两人挑到背上,腾身跃入空中。一个赤色的身影在瞬间没入云宵里。
“臭小鬼,说话那么直!最近越发没有大小。难道是我太娇纵他了?”嘉泽才出宫门,黎便开始小声嘀咕,牢骚归牢骚,过了一会儿他又长叹起来,“不过,……呼——看来这次真的是麻烦了。”他掳了掳袍袖,“唰”地站起身,对着在场的宫人正色命令道:“今日之事绝不需向外透露半个字,如有违者,当如此案!”
他伸出食指向下点去,面前的紫檀巨案立刻在一片暗紫色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勾龙觉得腰间先是一阵剧痛,然后自腰以下慢慢变热。他用手捂住伤口,可以感觉到热血从里面不断地涌出,整件袍子的下摆都已经湿了。那把刺入他体内的餐刀长约五寸,大半都没入了他的身体里,现在拔出来的后果可想而知。
庆都手里握着那把小刀,身上沾满鲜血,神情麻木地站在他面前。
“庆都怕流亲人的血,却不怕仇人的血。”她破天荒地开口对勾龙说话。
“仇……人……”勾龙抬头看着她。庆都刺出的伤口未必能要了他的性命,可这话却让他倍感晕眩,“我为什么……是……你的……仇人?”
“你是,修是,五正都是!六位佐神是九州百姓的仇人!是你们害我们过着日复一日的痛苦日子,可是你们自己却在华美的宫殿里享受着神仙般的生活!什么‘为了降福而入下界’,都是骗人的!我不要看见你们,你们走,离开九州,离开下界!既然上界那么好,你们为什么不滚回上界去!你们走,你们走!”
庆都的声音由麻木变为颤抖又转为嘶叫。叫声引来了远处的宫娥,她们看见满地的血迹和勾龙身上的刀伤都惊慌地大叫起来,不一会儿就引来了一大群人,连酉阳也赶来了。
勾龙无心理会眼前杂乱的场面,只是一直凝视着庆都。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在颤抖,浑身发冷,如同被灌了冰水,双腿僵硬地无法站立,头脑却是又热又涨,脑海中一片空白,老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酉阳一面催人去传疡医,一面命人夺下庆都手中的刀。庆都又撕又咬,可终究敌不过大人的力量,被几个宫人强行抱了下去。
被传召的疡医也匆匆跑了过来,要查看勾龙身上的伤口。勾龙一把将他推开,倚着酉阳的肩膀站了起来,向前走去。但他刚迈了两步,就向前扑倒,昏死在了一滩血泊中。
今日的火神不似往日般嘻笑,而是面色沉重地跪于朝堂上。自佐神辅君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佐神被责跪在众人面前。跪虽然还是跪,但这样跪着的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即使名义上是为君臣,可是朝堂上下谁心中都明白,六位佐神其实在身份上大大有别于其他臣子。其地位的显赫非他人能比。不仅拥有面君不跪的特权,而且还可以如同帝王般拥有自己的宫殿。事实上,六位佐神比之坐于殿中的颛顼帝似乎更为让人敬畏。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就已经开始掌握九州的命脉。有辅神立于身后几乎是百姓承认帝王的标志。五帝分治时如此,轩辕帝一统中原后依然如此。也因此特殊地位,更容易招致同为朝臣的诸多同僚嫉恨。
在这些人里不仅包括了那些与佐神一样身负异能的“异人”,也有来自凡间的臣子。
当年五帝合战时,火神黎曾经带领军队在沙场上屠戮了黄帝手下数以万计的将士。光是丧命于他手上的冤魂就曾在他被赦那天齐集于有熊上空。当日满天遍地的哀嚎声使得有熊邑内的大地振动不止,天空中阴云密布。房屋上的门扇窗棂都因为扭曲变形而无法关上。最后还是木神重祝尸三日方才驱散了这股骇人的怨气。
作为这些亡魂的后人,那些凡间的臣子怎会轻易地忘记先祖的怨怒,眼见着黎在这朝中执掌大权呢?
与他们不同的是,对于佐神,身为主君的高阳氏有着自己的独特感情。
颛顼帝尚为玄帝时就曾得到两位水神的扶持,三百年前五朝归一后又见过除修外五位佐神一起辅佐轩辕氏处理政务的场景,其后也和他们一起辅佐过少昊帝,直至现在自己坐在帝座上,依然是由五正各当一面来辅佐他治理九州。对于六位佐神,他除了作为君主对臣子的信任,更多的则是如同面对自己父辈那样,既爱又怕又有些依赖。眼前的这种境况他既不想面对也不想承受,可是他又不得不这样做。
面前的御案上压着厚厚一叠本章,全是参奏黎的。
前去南方调粮的官员并没有全数回来。据说在最后一次放粮的时候,次州饥民又莫明地与前去放粮的官员发生了激烈冲突。在此次暴动中大部分官员折损,就连身为秋扈窃蓝,副督粮运的御虚都命殒当场,百姓更是死伤无数。因为天气炎热,死去官员的尸体没能运回来,而是在当地草草掩埋,这又在都邑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本该为此事负责的后土勾龙在陈锋国被暴民刺成重伤,根本无法上朝。事件发生得突然又匪夷所思,以至于很多人对此都无法置信,以为是黄龙宫有意推脱责任的托词。不管怎样,作为负责邦政又同时督管南方诸侯的黎,自然被人参得最多。大部分朝臣的意见似乎是要他引咎下野。
让佐神离职几乎是史无前例的事,颛顼根本不敢作此设想。即便颛顼帝有这个权力,他心里也很明白,在当前的局势下罢免佐神等于是自断一臂。
事实上,颛顼帝与凡臣同样有着对于佐神临朝的担忧。这倒不是因为与他人一样担心佐神谋反,只是当众臣的眼光纷纷注视着这些光彩照人的臣子时,总让他怀疑自己的威严究竟流于何处:如果有一天佐神们的眼光投向别人时,他会怎样?如果有一天佐神们突然推举他人临朝听政,他又会怎样?如今他手中的权力并不像是由先帝传下的,而仿佛是由在朝上辅佐他的佐神所赋予。终日令人惴惴不安的感觉何其恐怖!
基于这种想法,以前高阳氏也试想过渐渐削弱佐神手中的实权,但是有一件事始终让他无法鼓起这种勇气——那就是如今同样在朝上服命的其他异人。如果他削弱了佐神的权力,佐神们定然不会反对,可是那些异人就未必这样好说话了。他们会因为佐神的离职而恼羞成怒,还是会因为顶头上司的离任而伺机作乱呢?在无法疏散朝中各色异人的情况下,如果唐突地罢免了佐神的权力,只会为自己招来无妄的祸端。现在朝上正是两方互相节制,五正与共工是如此,佐神与异人们也是如此。无论是任何一方的力量都不能轻易地在朝上消失,否则就很有可能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无论这个朝廷已经走到了怎样的地步,颛顼帝都不愿意看见它因自己的失衡而崩溃的一天。颛顼帝虽然也有着种种想法,但无奈上下掣肘,单凭他一人之力拖不动整个朝廷,所以如今也只能听从高辛的建议,让一切顺应天命了。
而现在,为了让一切顺应天命,他无论如何都要维护佐神的利益,不能让眼下的平衡先向着对他不利的方向打破。也正因颛顼有了如此念想,现在群臣审视的目光让他更觉左右为难,如坐针毡。
他怎样做才能在重重的怨气下保护黎呢?
“那个笨蛋!”
在黄龙宫中听到陈锋国来使禀报这件事时,黎大声地骂道,全然不顾周围宫人的眼神。现在跪于朝上,他依然在心中暗骂勾龙。
那个笨蛋!
当今朝上的局势,勾龙也应该十分明白。共工一党的意图已经相当明显。他们要将五正的势力一一剪除掉,试图孤立颛顼在朝中的地位。在那群人的虎视眈眈下,他们现在本已如履薄冰,怎可再行差踏错半步?当此逆境,勾龙本该更加小心的,可他居然会大意到被一个孺子刺伤,简直让人无法置信!当初听到勾龙说从次州带回一个小女孩时,黎就知道此事不会这样简单地了结。有很多事勾龙都太任意妄为,只注重眼前的点滴之利,却忘却了身后的长川奔腾。
次州的暴乱正是因此而起。
对于次州发生的事,黎也大致从回来的官员那儿听说了。在勾龙离开后,饥民就因不满而发生骚乱,加上当地人本来就对五正颇多成见,积压多年的怨怒一下暴发出来,竟和粮官们势同水火地口角起来。本来是去放粮救济灾民,却遭如此礼遇,粮官们也怒从心起。双方一下将烦躁的心情转化成了械斗。那些饥民原本饥肠辘辘,大半看起来都羸弱不堪,但人多势众,对粮官们合力围攻,结果双方都死伤惨重——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勾龙一时的失去理智。
“那个大笨蛋!”黎忍不住大声地骂出了口,忘记自己还跪在朝堂上。
“朱明大人似有不满啊?”共工景这时在班中开口问道。
他软软的声音将黎的思绪拉回了庙堂里。黎微侧起头来看着他。景的脸上似笑非笑,整齐地笼在乌冕中的满头朱发更是折射着烁烁的光彩。虽然想极力掩饰,但眼中闪现出的喜悦之色却是不管怎样都掩盖不住的。
他似乎怕这高兴的神情让人发现,急忙垂下了眼帘,缓步度到殿中,对着上首禀奏道:“启奏陛下,臣以为尚且不宜将朱明大人夺职查办!”
他此言一出,黎和颛顼都为之一愣。不过,黎立刻扭过头将脸侧向一边,龇着牙露出满脸的不屑。
“卿此言何意?”
颛顼此时正急着找台阶下。只要能保住黎,他也顾不得说话的人带着何种目的了。
“回禀陛下,臣以为不宜将朱明大人夺职的原因有三:一、朱明大人虽然督管南方诸侯,但次州之事只是暴民作乱,与诸侯无干,自然也就不在朱明大人权辖之内。二、总责此次督调粮草的是后土大人。据臣所知,之所以会引起民乱,也是由后土大人行为失当引起。此事的首责在于后土大人。没有理由不罚主责之人,反倒先查失察之人。这样做也难使天下人信服。三、现在次州生变,正是天下人心惶惶的时候,在此时夺去朱明大人的职位,恐怕会雪上加霜,令事态更难收拾。”
黎听罢嗤笑一声。
简直荒唐!
景的这些话初听似乎在理,其实满是漏洞。当然,他不会故意在朝上卖这等低劣破绽。果然如黎所料,紧接着就有人上来反驳。
“共工大人此话差矣!次州之事虽然是暴民作乱,但也是因南方诸侯管制不力而起。既然对于下臣疏于督教,又怎能说朱明大人毫无责任?后土大人督粮不力自当受罚,因他现今身负重伤,故而暂不发落以显圣恩。怎能因此就说朱明大人无过,不该受罚了?次州之事,民怨甚重。正当此时才更应该严惩有罪之人以儆效尤,以表陛下圣明!”
“有罪之人”——这个词让黎的耳根一动。他瘪着嘴,看了看说话的人。那“高亢凛然”的声音似乎非常耳熟。果然又是梓木。梓木那张蜡黄的脸上一如既往地一副正色,似乎真在认真地驳斥景的谬论。黎干脆直身跪起,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安心看他们俩演戏。
“南方三州大旱多年。据微臣所知,那些诸侯家中也无存粮之仓、汲水之井。如此瘠弱,又有何余力管束下民呢?朱明大人即使有渎职之罪,也罪不过后土大人之失职。如若要罚,也应由主及次。”
“错便是错,罚之又何来主次之分?倘若这次后土大人被暴民刺死,难道朱明大人就无渎职之过了吗?”
“佐神大人乃天人临世,怎会死于区区小儿之手?匠人大人何必做此无谓假设?”
……
两人还在朝上“争论”得热闹,黎基本上已经明白景的意思。景虽话面上像是在替他开罪,话语中的意思却是在句句直指勾龙。看来这次是想从不能上朝为自己申辩的后土大人那儿下手啊!
黎冷笑着看了一眼开始显得有些焦躁的颛顼帝。
坐在王座上的颛顼正懊恼不已。
此时,无论是黎还是勾龙,谁都不能被削职查办,任由后土及朱明之位流入共工之党手中。可是眼下这两人越辩越有理。从言辞中一点点扯出的理由已经成了堆砌如山的铁证,足以让勾龙入罪。就算他有心庇护,可是在众目睽睽下已成骑虎之势,他又怎能力排众议将这两个人从轻发落呢?
“共工大人此言简直是混淆是非,避重就轻!”
堂上的争论越来越“激烈”,景和梓木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梓木更是涨红了脸连连拂袖,似乎已是勃然大怒。
“两位大人在朝上如此喧哗,眼中还有礼仪王法吗?”
一个低沉厚重的声音打断了他们。黎回过头,见从朝列中走出的竟是平日少言寡语的句芒重。
作为木正的木神重,在朝中负责的主要工作是每年上谢天、地、神的三典祭祀。因为向天呈上的祭品大多是活人的性命,所以祝师的工作也被人称为“尸祝”。也许是鲜于面对会说话的东西,所以重的个性也异常沉默。只是他的不喜言语与熙对诸事漠不关心的性格并不相同。对于共工一党的意图他心里一直清楚。不过,没人知道他对于此事究竟是怎样看待,因为即使是在只有五正的场合,他也从不轻易谈论起朝中的政治。
现在,重高大的身材就立于景与梓木面前,有如一座小山。威严的气势使两个人立刻停下了“慷慨激昂”的言词,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敢问两位大人现在官居何位?”重莫明其妙地问了一句。
“下官为匠人,官居上士。”梓木满脸疑惑地回答他,偷眼旁观景,得到的却是同样迷惘的眼神。
“……下官为共工,官至中大夫。”
“那么敢问二位大人,现在执掌国之刑狱的又是谁?”
“……是蓐收大人……不过,该大人他……”
不及梓木把话说完,重便转身向颛顼禀道:“容臣放肆。国有律法,既然朱明大人及后土大人有失察之罪,就当先由刑狱问处,然后再交由陛下定夺。现在既无查证也无问案,就让公卿跪于朝上任由无关之人肆意非议,似乎有损国家体制及陛下的尊严。此事若流传入民间,共工大人与匠人大人也难逃大不敬之罪名。”
“卿所言甚是。”颛顼帝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地点头。
“同食朝廷俸禄,我等怎又成了无关之人……”
梓木还想继续说话,发现身边的景已然沉默,便也不再出声。
“此事关系朝中重臣,必须由总责刑狱的该卿亲自过问。然该卿至今尚无音讯,朱明及后土之位却不可一日空缺。故而,先暂时仍由黎及勾龙二人担任此职。孤准其戴罪立功。至于两人该当何罪,直至该卿返朝再予正式定夺!”
做完发落,颛顼如释重负般地瘫坐在王座上。
“散朝。”
在东海的碧波之上生有一棵巨木,名曰“扶桑”。
兀自立于万顷碧波上的这棵奇树,有着九枝十叉。在每支树枝上都站着一只满身映满火光的巨鸟,远远看去就像有九轮艳阳栖息在树上。这九只乌鸟每日日出时分陪伴着脱离地平线的红日一路西移,然后在日暮的那一刻停歇在西山的若木上。夜间,在太白星升起后,它们又在星斗下飞回东海。如此周而复始,以至于有人将乌鸟误认为是太阳,也因此传出天上本有十日的流言。
盘于树顶的是一片青云。云层浓密得让光线无法穿透,但云底又散发出柔柔的光来,像是包覆着光线的层层薄纱,又像是每日初晓时分淡淡的晨光。停泊于东海上的船工无法看见的是,在云层上还有一片紫青交织的云海。云与云之间互相柔和地拍打,宛如海浪,却没有扶桑树下那种震撼人心的浪涛声。不过,云波上也有着一种独有的浪潮。卷起的浪花会漂浮在海面上空几尺到几丈高的地方,过了很久才缓缓地落回云海中。此番景象恰似仙子舞蹈时随风飘起的轻纱霓裳,所以被上界仙客们戏称为“幻霓舞浪”。
在云海上建有一座“紫云为盖,青云为城”的太晨宫。太晨宫内居住着人称“东华紫府少阳帝君”的真神东华。天神所住的上界,原本分为“上天”、“中天”与“下天”三层,天人们以出身不同而择地以居。可东华帝君的太晨宫却不属于其中任何一处。扶桑树上的这片云海,于上界而言就有如一处海中小岛。即使是昊天上帝也对太晨宫另眼相待,绝不敢怠慢。据说,太晨自天地之始便立于云海之上,任时光荏苒也未变化过分毫。四周的空气也仿佛随着时间静止了下来。除了扶桑木下白浪拍天的涛声,太晨宫中不再有其他声响,总是静谧地矗立着。
此时,宫殿的安静却被一个大嗓门划破。连四周如用棉絮垒起般厚实的□□,都因这个声音微微颤动起来。
“东华——,快出来帮忙!”
太晨宫的看门童子被这叫声惊醒,从梦中吓出一身冷汗来。
“何人如此放肆?竟敢在太晨宫前喧哗!”他抓过桃木杖便奔了出来。
太晨宫前,一条赤红的巨龙正舞动着,背上负着两个人。最奇怪的是,这龙的右前爪上似乎还有个白色的鸟形印。
见有门童出来,那龙叹了口气:“怎么是个看门的?快让东华出来,有人要死啦!”
看门童子见他出言无礼又满嘴胡话,怒叱道:“孽障!东华帝君的字号也是你配念的吗?竟敢上太晨宫来放肆,看我如何教训你!”说罢就举杖要打。
龙身上的白印见状旋即开口道歉:“仙童切勿见怪,赤龙君也是救人心切,还烦请通报一声!”
那仙童不听,依然举杖打了过来。嘉泽闪过一边,就见他打到的地方金光一动,云霞俱裂,知道他用的是能毁人神形的歹毒兵器,于是勃然大怒:“那个笨蛋托俺送人过来。俺倒有救人的美意,可你为仙家守门却不分青红皂白,只为几句口舌冲撞就痛下毒手。哼,今天俺先收拾了你这蛮不讲理的再说!”
义济见嘉泽来了火,心下慌乱起来,急忙劝他:“下界之事本就紧急,我们应该救了修大人与主人,速速回去才是。现在为了一个门童滋事,岂不坏了朱明大人的正事?况且,你若打了他惹恼了东华大人,谁还来救我主人呢?”
嘉泽听言,更加火冒三丈:“你就会怪俺!你不见他这样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阵乱棍。打着了俺也就算了,你别忘了你主家还在俺背上,打坏了他俺向谁交代去?”说完,也不等义济同意,就张开龙口喷出一团紫红色的火焰来。这龙焰乃是南方土地元神经天地滋养而成的精华,区区一个守门的仙童怎么受得起?那仙童不认得这火,只道是寻常人家的野火,用手中的桃木杖去挡,结果连人带杖立时化为一堆灰烬。
义济见状直呼“闯祸”,心里觉得被嘉泽烧掉的并非是个仙童而根本就是他的主家复原的希望,心里悲戚,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吵死啦!你主人又没事!”嘉泽踏入殿上,又化成了人形,拖着背上两人朝里走去,“没那个碍事的更好。不用他通报,俺们自己进去!”
进了太晨宫,嘉泽才发现里面并不好找。太晨宫内的走廊蜿蜒曲折,一廊竟左拐右绕有数处出口。走廊四周又用厚厚的□□隔开,就连廊里也灌入了浓浓的紫烟,隔开五步便互不能见。赤龙君猛走了几个时辰却依然还在原地打转,急得他直吼。
比他更急的是义济。
从一开始,嘉泽就将修和该二人拖来拖去。两人昏迷未醒,也不知道是否因此而受伤。太晨宫内的紫烟又生得蹊跷,义济很是担心那二人吸入这烟后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而在另一边,嘉泽已经忍耐到了极限。他又现出龙形,甩开龙尾,对着四处的□□猛打起来。太晨宫内的□□看似软绵绵无甚力道,却十分地顽固。嘉泽刚撞出一个缺口,立刻就有浮云补上。无论怎么撞,棉白色的□□还是纹丝不动。
嘉泽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抖动龙须,张开大嘴,一阵猛吸,将廊中紫烟和□□一起吸进了龙嘴里。但他试了不久就发现这样做也是徒劳,因为总有烟云自远处飘来,怎么吸都吸不尽。
“可恶!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道法无边’?尽都是些欺负人的东西!”嘉泽干脆变回了赤发金眼的小男孩,咬牙切齿噙着眼泪,抬起脚对着□□猛踢。
义济见状,大哭着向天祷告:“义济与赤龙君失礼于先,杀人于后,自知罪责难逃。但望东帝大人不要责怪义济的主人与修大人。何样惩罚义济都愿一力承担,请东帝大人快救救大人。”
他这般哭诉了很久也无人应答。嘉泽气愤地开口大骂:“什么破烂东华?和那个门童一样都是小气的人。俺那主人是笨蛋,才来找他帮忙!还不如俺们回下界找个江湖术士看看呢!”
他越这样说,义济就哭得越伤心。突然嘉泽右掌上白光闪亮,义济竟从那白光里跌了出来。看见义济突然恢复了形貌,嘉泽还来不及高兴,就听见从身后传来人声。转头就看见该坐了起来,正不住地咳嗽。
义济急忙扑上前来扶起他。
“主人没事了吗?”
“咳、咳……义济?”该猛然张开眼睛,竟发觉站在跟前的是义济,于是茫然地转头四顾了一周,从地上站了起来,“这里是太晨宫?我们不是入了白泉么,怎么又到了这里?”
见他清醒地恢复了理智,义济又喜极而泣,不住地在一旁抹眼泪。
“义济,你怎么那么会哭?不是想改跟水神大人,作条水龙吧?”嘉泽见他一路哭哭啼啼,没好气地嘲弄道。
“赤龙君……嘉泽?”看见嘉泽也在旁边,该有些吃惊,然后又四处张望了一阵,“黎呢?他去哪儿了?”
“傻瓜不在这里!他只让俺和义济两个人来这儿!”
嘉泽将双臂枕于脑后,向后靠在了□□上。尽管金神恢复了原样,他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大半,可他似乎还是一副极不高兴的模样。
“什么?”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晨宫即使在上界也是极为尊贵的场所,不是可以任人出入的地方。因为这已经几近常识,所以偌大的宫殿只有一个门童看守。平时绝对没人会擅自闯上来,即使要拜见东华帝君也非得于数日前备下拜帖,预先知会才行。更何况龙君只是下界的神灵,就算要入上界都得费一番工夫。黎就算再不通礼数,也不至于鲁莽到这种地步。
……看来下界的确是出了大事,该暗忖着。
“奇怪,怎么另一个还没醒呢?”
嘉泽想起了什么,又蹲到地上拨弄起来。
太晨整个建在云雾里,地上的云几乎过膝,所以刚才该一直没注意到地上还有其他东西。现在听嘉泽一说,他才发现地上还躺着一个人。
“修!”刚看见那个人的脸,该就惊呼起来,“你们把他也拉了回来?他难道已经想起过去的事了吗?”
“想起了还用送这儿来吗?大——傻——瓜——”嘉泽一边应声,一边继续用手指捅着修的脸。
“其实是义济和赤龙君奉了黎大人的命令,将主人和修大人强行带回的。”义济为难地告诉该,“当时不知为何,主人连自己都不认识了。而且……”他吞吞吐吐地,觉得难以启齿。
“而且,金神大人当时就像普通人一样,一点天神的威仪都没有。连义济的龙形都消失了呢!”嘉泽替义济说了出来。他另一边不忘继续瞅着修,还一边用手扇开他脸边的烟雾,猜是不是这烟雾让该醒来的,
该一阵沉默。关于嘉泽所说的那一段他毫无印象,但龙君不会欺骗他。为什么自己会有出如此状况,他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先带修去找东华帝君吧!东华大人应该会有办法!”
该弯腰将修抱起,转身向前走去。嘉泽小跑着跟了上来。
“你认识这里的路?”
“那是自然,我曾经在这里住过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