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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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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始是为一片混沌,被称为“太昭”。
然后有盘古大神以巨斧劈开清浊二气,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天地自此始得。其后数百万年间,天地唯神魔所居。然而盘古神突然自上界坠下,殒身于“地”。其清冽的上界之气融合下界沉浊之气,得化九州中众生。因化合时“地”上扬起红尘万丈,所以此间也被称为“凡尘”。
此后,经娲皇造人,辰放制衣,燧人取火,有巢筑室,天下人口渐多。凡间的有能者纷纷于“地”上自立为王。一时间诸侯国云起。经过长年的互相争伐,中土的炎、黄二帝及被尊为青、白、玄三帝的东方太皡 、西方少昊和北方颛顼三帝,以及海岱的东夷与南方的苗蛮诸部渐渐分据天下。原本凡间的众生也因所求之道不同,而值此混乱局面派生出“仙”、“灵”、“妖”、“精”数支。至此,天地间也渐成“神”、“魔”、“仙”、“灵”、“妖”、“精”、“凡”诸部分据的局面。
自天地初分至后世《春秋》所记鲁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之日,共过了二百七十万六千岁。后世将此分为十纪,每纪廿七万六百年。一曰九头纪,二曰五龙纪,三曰摄提纪,四曰合雒纪,五曰连通纪,六曰序命纪,七曰修飞纪,八曰回提纪,九曰禅通纪,十曰流迄纪。
至流迄纪时,黄帝轩辕氏伯荼崛起于群雄之中,联合东方青帝、西方白帝与北方玄帝,以阪泉、逐鹿二战大败南方赤帝——即人称炎帝的列山氏榆罔,与其兄东夷之主蚩尤,得天下诸侯拥戴,成为天下共主,立于中原。治世三百年后传位于其子玄嚣,即白帝金天氏少昊。少昊继位十年后便又让位于黄帝之孙——玄帝高阳氏颛顼。(此前的白与玄两大势力国,皆出自于黄帝族系,是轩辕氏族的分支。)
颛顼帝继位后,将天邑自奄迁至帝丘,并以民事为名,命名百官,列下金、木、水、火、土五正,佐君王,以御天下。所谓“正”,不仅是此类官员中最高权利执掌者,也说明了地位的非同一般,是仅次于帝王的朝中重臣。除去立于颛顼左右的五正外,朝中也唯有司农长后稷益才被称为“农正”。此七人并称为“六正”,也被下界万姓叫做“六相”。
而相较于身为凡人的益,现下的五正因为出身于天庭,所以地位也更为显赫。
这五正便是:金正蓐收,由原白帝佐神——金神该担任;木正句芒,由原青帝佐神——木神重担任;水正玄冥,由原玄帝佐神——水神修及水神熙担任;火正朱明,由原赤帝佐神——火神黎担任;土正后土,由原黄帝佐神——土神勾龙担任。
御令既下,五正各就其位,唯有水神修不见踪影。原先立于玄帝颛顼身侧的水神修与水神熙是模样毫无二致的双生子,可是彼此间个性却迥然不同。即使是身为兄长的熙也不能完全明白修的想法。自黄帝与炎帝一战之始,修便不知所踪。颛顼帝继位后曾召告天下三载,依然不见他回来复命。
“因为玄冥大人不在其位,南方诸州已大旱多年,草木无收,民不聊生啊!”
“北方成土之地终日覆于霰雪之下。百姓瑟缩,土地僵冷。望吾帝能广施德行,以馈北方餐露之民。”
……
每天的朝议中,颛顼帝都必须面对此类臣谏。就连同为玄冥的熙也免不了同受朝臣的非议。即使他为人一向冷静,日子久了也不免心生怨气。尤其失去踪影的修还是他的同胞兄弟,难道他的忧急会比不上那些满嘴江山社稷的大臣?他实在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反而来责怪他,将一切罪责都归咎到他头上。
一日在朝堂上,共工景重提此事:“启禀陛下。玄冥修大人已经失踪三百岁有余。水利者,邦之重务也。仅凭熙大人一人之力无法协调南北水利之事。今南方本应为耕牧之地,却常常大旱,而北方却连年没于霜雪之下。百姓已怨声载道。望陛下能尽快寻回修大人以正水利之事!”
农正后稷益也在一旁附和:“共工大人所言甚是。南方者,沃土也。原应为稻木茂盛之地,国之粮仓。现今十年九旱,民间早有怨言。尤其是南北受害严重的四州,常年草木不继,以至饿殍遍野。若不及早寻回修大人以调风雨,恐怕民心有变!”
熙听这话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不同于其他四臣,唯独玄冥设有两役。然而三百多年来南方常常大旱,北方却一片雪地冰天。他即使竭尽全力,也依然无法兼顾四方。为此,掌管农务的后稷大人已经多次进言表示不满。这次更是言辞犀利,几乎要直指他祸国殃民。他一气之下出列向上拱手道:“陛下圣裁!以臣一人之力实难兼顾南北民生。臣愿请辞,下野寻修回来!”
“这……”
王座上的颛顼面露难色。共工景和后稷益所说的并非虚言。已经有传言说,南方的神州、次州和戎州三州曾因饥荒激起民变而数度派兵镇压。他虽然下令从位于东方的薄、阳二州调粮过去抚慰民心,但是长久以往只怕事态会愈来愈严重。从南方回来的线报上看来,此三州的大小诸侯也有些蠢蠢欲动,怕是会借机生变。他又何尝不想找回修来堵攸攸众口?可整整三年的寻访却是一无所获。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此时,谴责熙办事不力或是让他离任都只是意气之举,完全无助于眼下的局势。
颛顼帝刚想开口安慰熙,就听见一旁的朝列中有人先出了声:“你现在甩手走人,九州中水患的事打算丢给谁来管?虽然陛下继位已经约莫三年,可水妖四处为祸都快有千年历史,岂是说收敛就能收敛的?没人在京中坐镇怎么行?届时别说南北两方,怕是四海之内硝烟顿起,百姓才真是民不聊生!执掌水脉河川的玄冥大人到时候即使垫上高枕恐怕也难入睡啊!”
站在殿中央的熙不用抬头也知道,会在这种场合下说话大大咧咧的只有身为火正朱明的黎。他微微侧首,果然见一个全身赤红的黑发男子正一手插腰,站在朝列中对他吐舌头。
黎的鬼脸也落入了颛顼的眼里。
在五正中,火神黎最为骁勇善战,可是平时也最为随意松散,又因为曾经宦事敌君的身份,所以在朝臣中弄得很没威信。再加上他容貌俊朗,以至于有些初次入朝的外官将他误认为普通嬖臣。有不少对他不满的人更是妄加猜测他如今能身居高位的原因,以至于宫内宫外谣言四起,连带着其他佐神以及整个皇族一起蒙羞……想到这里,颛顼又叹了口气。五臣虽然贵为神君,但各自的个性却迥然不同,一如普通的凡人——不,有时候甚至比普通人更容易惹出是非,经常让他这个坐于王座上的主君左右为难。
颛顼帝正在兀自伤心,就听见从朝列中传出了另一个声音:“黎大人所言极是。此时让熙大人离任并不合适。撇去南北四州不说,还有弇州、冀州、台州、薄州与阳州,共五州的河川赖人照料。光凭朝中的其他水官是不足以服众的。假使玄冥一职虚空的消息传出去,可能在百姓中先生大乱。真到了那个地步,水妖作乱与否已是其次。京畿于众诸侯国间的地位才是岌岌可危,让人担心。”
颛顼抬眼望去,原来说话的是蓐收该。
和其他臣工不太一样,金神该有着一头金发和一双金眸,平时喜欢穿一身素白的朝服,在玄石砌成的玄华殿内显得分外耀眼。他不说话时已经非常引人瞩目,现在前后的朝臣一见他说话更是全转首看着他。就像葵之向阳,随着金神一步一步走到殿中央,那些朝臣的脑袋也一点一点地转了回来。
眼下的此等离奇场面也唯有将佐神列为辅臣,并命之同时立于朝上的颛顼朝内才能见到。虽然自前朝的轩辕帝时起,除修外的五位佐神便已受命于人君,但是他们当时还仅是立于幕后,被人戏称为“幕中君”。直到颛顼帝继任后,六位佐神方才正式被授予官位,并且出幕立于朝前。本应存在于凡世的玄华宫,也由于这五位光彩照人的神臣,宛如霎时跃上了云端,在万姓眼中焕发出异样的光辉。
“现在天下得享太平。相较而言,只有司职刑狱的臣最为悠闲。寻常的官司由各国各地的乡士、士师等人处理便可,实在没有臣插手的必要。望陛下能准许由臣替玄冥大人离任寻找失踪已久的修大人!”该跪下叩首道。
“孤又何尝不想早日寻回修卿?可是三年来,孤所派之人足迹几乎遍及天下,修卿却依然杳无音信。”颛顼想到多年来的一无所获,不免叹息,“哎,爱卿此去又能有何收获?”
该微微抬起头,然而双目依然恭敬地敛于面前的金纹石砖:“正是因为陛下已经派人寻遍天下,所以臣以为,修大人现在可能在的地方只剩下一处。所以寻找起来,也并不会那么麻烦。”
“难道你是说他在建木上?”黎又站在朝列中大声接口。
位于都广的建木是连接天地的通道,是传说中的“系天之绳”。身为天神的五臣当初就是受东华紫府少阳帝君之命,经建木入下界来辅佐帝王。
“修在炎黄之战时,以为天下大乱,圣命已然结束而回到上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他原本就是一个糊涂的人。哈哈哈……”
黎自己接上刚才的话,说罢还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旁边并没有人附和他,因为没人觉得这是件值得大笑的事。对于这种冷场,火神似乎完全不以为意。不过,他还是很快收拢了笑容,接着皱眉头又嘀咕起来。
“可是事隔三百年他还没有回来,这不是很奇怪吗?就算他没明白状况,木老儿也不会那么没见识吧?”
他口中的“木老儿”说的便是东华帝君。那东华因为居于东海扶桑树上,所以又被称为“木公”、“东王父”、“东王公”、“扶桑帝”……黎嫌这些称呼麻烦,加上他本就是随便惯了的人,所以人前人后都称东华为“木老儿”。东华本人虽然不介意,但其他听到的人无不指指点点,就连颛顼帝现在听他又在朝上这么乱叫,也皱了皱眉头。
“咳、咳,朱明大人。在下并未说过修大人经建木回上界了。”
该回头瞪了黎一眼。站在他一旁的句芒重也拽了拽他的束带。因为火神三番五次地打断别人奏事,其他的臣工正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
“这样啊……那么剩下的可能的确只有一个了!”
朱明大人像是没有感觉到别人的眼光,抬头看着房梁,一手插着腰,另一只手不住地捻着下巴。身上的殷红朝服被他如此毫无节制的举动,拉扯出许多不雅的皱纹来。
该不理会他,转回头继续向颛顼禀报。
“启奏陛下。臣以为修大人很有可能是误入了白泉!”
在天地四极的开明之门、暑门、阊阖之门和寒门以及正中央的都广各有一个泉眼,从中涌出的泉水分为红白赤青黄五色。五色泉四季不断,即不会干涸也不会溢出,且每处泉水各有各的玄妙之处。天帝将五处泉水分派给五臣掌管,执掌白泉的正是该。传说从白泉的泉眼里流出的泉水也会流回泉眼里,世间一些不净的东西会随之流向另一个世界。但传言中的“另一世界”究竟在哪儿就无人知晓了。现在可以解释水神修这三百年行踪不明的,也只有这眼泉水。
颛顼帝点了点头,现在的确没有其他可能——至少他并不希望还有其他可能。可是白泉的流向既然没有人知晓,该又怎样能找回修呢?
“不知爱卿打算从何入手?”
“回禀陛下。恐怕还需臣下亲自入泉去寻。”
该这话音一落,旁边立刻响起一片唏嘘声。已经丢了一个大臣,难道现在再加上一个吗?该见颛顼帝面有难色,于是补充道:“当初昊天帝命臣下执掌白泉时,曾经赐给臣一面金令,能够调遣居于泉中的白龙君。所以陛下不必过虑。”
“不过,修去了三百年,依然未归。那里怕是有什么福地洞天,让人去而忘返吧?如果蓐收大人到了那儿也不想回来,又让我们的陛下如何是好啊?”
“朱明大人!”
黎又在朝列中笑呵呵地插嘴。旁边的臣工都“哧”地白了他一眼。句芒重又猛地拉了拉他的束带,谁知道这次用力过猛,竟将他腰间的鹫纹玉刚卯给拽了下来,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颛顼帝皱着眉,看了看碎在地上的玉片,抬头对该说:“玉石落地,恐怕不是吉兆啊!还望爱卿能够三思。”
该终于抬起双眼,对颛顼帝笑道:“有形之物最终都会归于无形。陛下何必为了这天理定数而感到不安?九州百姓现在都在饥寒中度日,为臣又怎能在此安心静候天意?”
颛顼知他去意已决,只能摆摆手,长叹了一口气:“望卿多加珍重。早日寻回修卿。”
“谨尊圣命!”
该叩首谢恩。身后的朝臣又是一阵小声议论。
散朝后,该也不与人打招呼,径直走向了殿外。出了玄华殿的殿门,绕过中庭的玄龙照壁,跨出院门,就见一只巨大的蓝纹白虎正卧在玉阶边等着他。虽然那白虎只是安静地趴着,可左右的侍卫依然战战兢兢连气都不敢喘一下,看他出来了,无不暗下擦汗的。
“辛苦了。”
该一边向那些侍卫打招呼,一边跨上了虎背。白虎张开眼睛“噌”地站了起来,四脚移步掉过了头。旁边的侍卫见状立刻散开。白虎压低前半身,用力向上一纵,一下就跃入了天际,又呼啸了几下,便消失在了那群侍卫的视野里。
该安静地坐在虎背上,心里却不安宁。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搅得他心绪烦乱。
他早就怀疑修误入了白泉。可是,即便他执掌白泉已过万载,却对泉中的秘密一无所知。原本昊天帝将白泉金令交与他的时候,只是让他好好看守,并没有多说什么。如果不是今天共工和后稷对熙苦苦相逼,他也不想冒险入白泉寻人。想到这儿,他又回想起关于共工和南方三州诸侯间的传闻……哎,尽管表面上天下太平,朝野中暗潮却愈来愈汹涌。
这下界的事哪及得上上界干净?
不,应该说比之上界,这下界的嘈杂更让人厌恶!难道修是厌烦了勾心斗角的宫闱之争,才投入白泉避世的吗?
“……真是令人讨厌的差事……”
即使这样抱怨,也丝毫改变不了眼前的情况。如果辅佐帝王这件事可以选择,那么他现在也就不必面对如此强人所难的际遇。可是这件事是他们出生时就被明确赋予的职责。一直以来,东华帝君都以成为辅臣的标准培养着他们。可以说,他们便是为此而生。回避它无疑于承认自己的出生毫无价值。想到自己活在世上的唯一意义就是不断去面对无聊的刁难——这样的念头怎么会让人不心生怨恨?
“讨厌……”
该正想着,迎面扑来一阵水气。他抬起头,已经可以从漫天弥地的雾霭中隐隐约约看见一条参天的黑影。那条黑影便是建木。整条树干蜿蜒盘踞而上,直参日月。远远望去就像是条正在白日飞升的乌龙。在龙脚下不远处,有着一处深潭。潭身约宽百丈,从中央升起一根四五十尺高的泉柱来,从上面源源不断地落下乳白色的泉水。泉水从顶处滑落,击打着底下的水面,激起阵阵水雾——并土上满天的白色云雾便是由此而生。
该拍了拍虎背。白虎像是知晓了他的意思,一低头冲向了地面。从云端到泉边也不过顷刻,很快,白虎的前足就触到了带着水气的泥土。该跳下了虎背,深吸了一口气,正想从怀中摸出白泉金令,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鸟鸣。他转身抬头,就见白云深处冒出一点红来。那红色急转几下,向下盘旋而来。不久该便看清楚了,红色的是只巨大的雀鸟,鸟背上还立着一个同样一身赤红的人。朱鸟尾部的雀翎在空中划出三道红色的弧线,仿佛三道霞光。鸟背上的人等不及朱鸟落地,就一下从鸟背上跳了下来,正好落在该的面前。
“你这算是来送行吗?”该望着眼前笑呵呵的人,情不自禁地撇了撇嘴,露出一副颇不耐烦的表情。
“你想的倒挺美。当然不是!我只是有样东西要给你。”
黎边说,边从颈上解下一片玄色的玉璜,交到该的手中。
“都说玉有十一德:仁、知、义、礼、忠、乐、信、天、地、德、道……”
说到这儿,黎忽然苦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并不习惯刚才一本正经的模样而开始自嘲,停了好一会儿方才拖着长音继续说:“我——现在不求其他的,单要这个‘信’字。希望你能谨守和高阳老头的约定,尽早带着修回来!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务必要办到!”
该迟疑地接过玉璜,有些疑惑地看着黎。
火神黎原非善感多愁的人,不至于因为他的离去就食不知味,睡不安寝,现在为何会特意来嘱咐他早日归来?不过见到黎脸上虽然挂着笑容,眼中却蕴含着别样意思,该也立刻明白了大半。他将玉璜系到了颈上,然后拍拍黎的肩膀。
“先别着急说我。在此期间,还劳烦你多多挂心你所督管的南方!这才是‘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务必要办到!’”
“真是罗嗦。这是当然。还用你说?”
火神眼中闪烁了一下,耷拉着嘴角伸出双手枕到脑后,露出一副“多此一说”的表情。
该又撇了撇嘴,走到白泉边,从怀中掏出一面金制的令牌,举在面前,对着水面正色道:“白龙君义济听令!”
水面“咕咚咕咚”地冒起一阵水泡,而后升起一阵白浪,从浪尖探出一颗巨大的白色龙首。无数乳白色的水珠不断从它的颈项间滑下,“啪嗒啪嗒”地落在水面,撞出一片窿窿的巨响。待水面稍定后,那龙俯首过来,恭敬地问道:“主人有何吩咐?”
黎一边挥手赶掉悬在四周的水珠,一边不忘走上前调侃白龙君。
“白龙君,好久不见!这次可有你忙的了。你家主人想让你带他下白泉呢!”
义济听这话,果然有些惊惶失措地转头看着该。
即使是住在白泉中的白龙君,也从不敢贸然靠近那处泉眼。急速流回泉眼内的泉水与从泉眼中流出的泉水在泉底形成一个漩涡,水流每时每刻都互相摩擦出低声的鸣响。这样的声音总是让义济感到不安。那种低沉的“呜呜”声就像是一种召唤,似乎总是在不怀好意地诱惑他进入那处深不见低的洞口。宛如妖异的魅力让他更加觉得这处泉眼通向的一定是个可怕的地方。可是他的主人今天怎么会想要去那样一个地方呢?
该瞪了黎一眼,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白龙君义济迟疑了一阵,还是用雷诧般的声音回答:“得令!”其神情宛如慷慨赴义,让黎又在一旁大笑半天。
不去理会黎的嘲笑,才说罢,义济便举起龙首,扬起龙须,对天长吼一声。原先跳跃在空中的泉柱突然落下,泉水立时从中间向上涌起,一分为二,让出一条道路来,沿着泉边又有一股泉水形成了一条水阶,直通泉心。
该回头看了黎一眼,然后便步下水阶,踩着泉水向着泉心走去。待他走过,身后的泉水立刻咆哮着合而为一,将水阶和泉下的道路全淹没了。白龙君义济也随之沉下了泉底。
看着渐渐归于平静的水面,黎沉默了一阵。眼前沉静的静谧与刚才泉水涌动的躁动正好相反,使白泉周围透出一种诡异的气氛。不过这种沉寂没有持续多久,火神不久后便重新振作精神。刚才笼罩在他脸上的短暂阴霾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一轮半弓形的笑容浮现在他的嘴角。整张脸上洋溢着舒缓、和煦的笑意。笑容中的暖意似乎能让看见笑脸的人都感觉是照耀到了日光一般。
火神将小指合在唇边,抬头向上吹了一声口哨。朱鸟闻声从空中降下。他正要跃上鸟背,转头时恰好瞧见伏在泉边的白虎。
“离你主人出来不知还有多久,这回你可清闲了!”火神对白虎笑了笑。
白虎懒得理会,眉头都不抬一下,继续半梦半醒地趴着。黎“呵呵”笑着跳上朱鸟,不一会儿就纵鸟消失在了天际。
也许是应了黎的话,该这一去后就再无音讯。
时间一晃而过,匆匆间过了两年。颛顼朝中的关系在这两年的辰光中变得越来越微妙。火神脸上的笑容依旧,可是笑的已经完全不是原先那回事了。只有他稍稍吊起的嘴角还是将微笑时的嘴唇拉成斜挂在脸上的半弓状,但往日笑容中的温暖已荡然无存。凡人看见他的笑容无不从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畏惧。
这天夜里,戍守朱雀宫的卫士们莫名地感觉会发生什么。
缓缓吹动的清风从天边送来一阵乌云。原先照亮大地的皎洁月光随即被一片黑暗取代。站在朱雀宫前的戍卫卫士们一个接一个地感到一阵寒意,身上不由地发起了抖。
紧接着,一阵笑声从乌云下飘来。那声音似乎包围自四方,笼罩住了整个朱雀宫。护卫朱雀宫的戍卫们紧紧抓住手中的钺戈,却发觉自己连动都动不了。
“你每次来我这儿,都得带着那么大的杀气吗?连这些虎贲都被你吓得够呛。”
就在众人为难的时候,一个略带醉意的说话声从宫内传出,伴着这声音走出一个人。那人穿着白色单衣,外披着一件掐金殷红长袍。光滑的缎面在那人腰间的夜光珠照耀下泛出浅粉色的光彩,和着夜光珠柔和的光芒在那人周身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光辉。一头浓黑的长发被散乱地披在肩上,透出一副睡眼惺忪的倦容。可满喷着酒气的嘴和晕染上酒徒特有颜色的双颊,都说明眼前这个人不过多喝了几杯。握在他手中的陶觯(类似杯的饮酒器)里还剩了一半的酒浆,因为手的随意摆动也差不多都被洒了出来。酒渍从一直腰带蔓延到裙边。
东来的凉风吹散了天上的乌云,月光重新洒向地面。乳白的月色照亮了月下一张露出浅笑的脸——清秀脸庞上的柳眉高高挑起,一双杏目正逼视着前面那个满面醉态的人。
“朱明大人真是好器量!身为司执邦政的火正,知道邦逢大难还能泰然处之,仿若无知无觉,真让鄙人佩服。不知何时才能修炼到大人这般处变不惊的肚量。我好生期待啊!”
那人边说边缕了缕额前被风吹散的褐色卷发。旁边的戍卫听他这么一说,无不面面相觑。带有醉意的人沉吟了一会儿,脸上似有不悦,可是继而又笑了起来。
“哈哈哈……勾龙,你好不容易督粮回来,就忙着挖苦我?来来来,我们也好久没见了,一起进来喝两杯吧!”他不由分说上前拽住那个人,拖着他一同往朱雀宫内走去。被他拖住的人虽然心有不愿,然而又拗不过他,只能随着他一起走入内殿。
这个突然造访的人便是土正——后土勾龙。历时两年,他总算由饿殍遍野的南方三州回来了。这两年的所见所闻让他不能不满怀怒气地直闯朱雀宫。
黎不理他的一脸怨意,将他直拉进殿内,随后便又招呼侍从抬酒上来。勾龙勉强跪坐到他身旁,但是双眼还是直直地瞪着黎。一队侍从战战兢兢地抬上来一口陶卣(一种盛酒器),里面满盛的秬鬯(香酒)散发出浓浓的香气。黎从面前的条案上拿起一只铜盉(能用于加热的调酒器),在里面加上香料和水,然后满注上秬鬯。勾龙看在眼里,一旁冷笑道:“真没想到,朱明大人如此熟悉调酒。看来这些年没少饮百姓的血脂吧?”
“凡人自古以来就把酒当成通神的圣物。因为在酒作用下的幻想中,各人都能看见自己的理想乡。在这些梦想中,他们为君为王,或许也能成为神。如此能使人得偿所愿的捷径难道有什么不好吗?”
“只是幻境中的得偿所愿!无论结果的得来与失去都快如迅雷!”
黎不理会勾龙的嘲笑,微笑着把盉中的液体倒进一只陶觯中,放到他的面前,然后摆手示意等候一旁的侍从退下。侍从们纷纷安静地退出了大殿,最后的那两个心领神会地合上大殿的门。待他们的脚步声远去后,黎甩手抛出一条红线。线自他的掌中飞出,掠过大殿的各个角落,缠在殿柱、窗棂上,将他们所坐的地方团团围住。勾龙见状,神色更加凝重了起来。
这红线是黎闲时做来取乐的法器,名叫“赤网”。一头连在掌中,另一头在四方布下罗网。百丈内,只要有东西稍微靠近,网线就会发出“嗡嗡”声。黎原本用它来惊吓鸟雀虫鼠,以防止他宝贝的秬鬯被弄脏,没想到现在却用在了这里。
“你终于想谈正经事了吗?”勾龙高扬起双眉。
“正经事?我们一直在谈的难道不是正经事?”
黎一边笑着,一边举起手中的酒觯,对着勾龙晃了晃。
回应他这番无聊举动的是如同春花初绽般的美丽笑脸。随后,在一阵“噼啪”声中,桌上的陶觯裂成了碎片。满载着酒香的液体飞溅出来,洒落到案桌上。布满案面的酒液又汇成细流,滴落到了地上。由酒浆聚成的珠帘悬挂在案几边。直到酒滴落地的声音渐渐变缓,只留下一点一点的“啪嗒”声时,黎才皱了皱眉。
“酿这酒可花去酒人不少时间。实在是太浪费了!”
“没有饮酒的人,自然不需要酿酒的人。”
听了勾龙这话,黎饶有兴味地将视线转回他的脸上。勾龙那张原本如女子般柔和俏丽的面孔,此时因为愤怒而变得格外阴沉。虽然知道他发怒实属罕见,然而黎依然控制不住平素的轻浮举止,不知不觉中,话语里也带了些他惯有的讥讽之意:“你以为我不喝酒,南部三州就能降雨,北部的冰雪就能消融吗?”
“至少能够让你头脑清醒些,看清四州百姓的苦难!”
“百姓的苦难不是有人看清便可减少的。”
黎此话一出口便看见勾龙额头上暴跳着的青筋,于是方才缓和了语气,转移话题说:“看来你这次运粮,看到了不少有趣的东西。”
“‘有趣’?我看见原本富饶的土地变得荒芜,遍地都是饿死者的尸骨。人们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可以吃。饥民身边没有树皮,没有草根,甚至连喜欢围绕在死人身边的乌鸦、豺狼都没有。所有的东西都成了食物。很多人家将死去家人的尸体与别人家交换而食。也有饿得连这些都做不了的人。那些人只能躺在路边,静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尚有力气的就四处寻觅食物,为了一点树皮果腹可以父子相残、兄弟相欺!……我可不以为这是什么有趣的事!”
黎一手撑住脸颊,安静地听他说,一手继续旋转着掌中的酒觯。
勾龙稍稍平稳了下激动的情绪,看了眼黎,特意用平淡的语气提到:“我……从次州带回来个小女孩。”
这句话果然让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坐直身体想了想,欲言又止地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咳嗽了两声问道:“那种情况下……你还……还能有小孩子活下来?”
“……只有很少……我把她寄养在陈锋氏那儿。”
陈锋氏族建国于西北台州,现任的国主酉阳与勾龙私交不浅。
勾龙抬手拨了拨额前的头发,叹了口气。少有的慵懒之色此刻蒙上了他翠绿色的双眼。那种不甘愿的情态,仿佛他是在叙述着什么不愿追忆的事。
“我发现她的时候,她正被一群哄抢粮食的饥民踢到路边。她的母亲就近在咫尺,只要抬手就能摸到她,可却够不着她了。”他顿了顿,低下头,用一只手蒙住半侧脸,然后继续说道,“我想她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那孩子在饥饿时,恐怕是吃自己母亲手臂上的肉活下来的。”
黎慢慢旋转着手中的陶觯,将眼神凝于觯口,好像不经意地开口问道:“这样说来,她的母亲……应该快死了吧?”
勾龙回想着离开次州时浓重的血腥味……
“啊,嗯……恐怕她已经……”
就算知道让孩子离开母亲不是件可取的事,可是以当时的情况,即使将那个女人带回来,她也不会活很久了……想到这里,勾龙闭上了眼睛。
黎似乎在想着什么,一直不愿说话,不过沉吟片刻后还是叹了口气:“哎……看到这种场景,也难怪你会一回来就冲我发脾气。毕竟你也……”看到勾龙从一边转向自己的目光,他立刻转换了话题,“咳、咳……的确,出了这种事与我这个督管邦政的朱明有着莫大的关系。”
“这种事?”
勾龙并不满意他说话的口气。成千上万的人命并不是用“这种事”这三个字就可以概括的。
“难道我们六位佐神入下界只是为了享受百姓的膜拜?我不明白!在我们来之前人们不也一样生活着吗?为什么却在我们到来后发生如此恐怖的灾难?如果不能从这种灾害中保护他们,我们又是为了什么才来到下界的呢?东华大人当初让我们入下界,究竟是希望我们降福还是降祸?”
“你既然清楚,又为什么要来问我?”黎端起酒觯,大口饮起来。
“什么?”勾龙抬起头,迷惑地看着他。
“在我们来之前大地上并没有发生过如此怪异的现象。这并不是天意,也不是顺天而成的景象。而六位佐神的任务是辅佐君王,安定黎民。我不认为我们中有人可能滥用神力做出这种事情……”
“你是说……”
“你想想南部三州断断续续地闹旱灾有多少年了?”黎放下手中的陶觯,看向勾龙。
“有大约三百年……”
“如果是普通的旱荒,三百年时间足以让南部三州的人口全部消失。可是每次在人民的忍耐到了极致的时候,就会降下大雨,让南部三州的百姓在迷惑和对雨水的幻想中度过下一个旱季。十年九旱,终还有一年的雨水差强人意。同样,北部也是如此。虽然是霰雪覆地,却并未冷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仿佛一切只是为了折磨百姓,而不是要彻底消灭南北四州的人口。不是百姓的性命,而是百姓对于中央朝廷的怨恨——似乎这才是做出这些事的那个人想得到的东西。在这九州中对于中央朝廷抱有怨恨的人,或者说是想利用别人的怨恨来使这个朝廷走向灭亡的人,又有多少呢?”黎压低了声音正色道。
“那么你的意思是……”勾龙渐渐听出了黎的意思。黎却在这时伸手扯回了掌中的线。
“既然你明白了,那么就言止于此。”
自从该去了白泉,掐指算来也一晃两年有余。离开时的信誓旦旦,黎至今在目。然而自那以后白泉就再也没有了什么音讯。黎有时也会猜想,该所去的那个世界究竟是何等模样。金神或许是因为另一个世界里的福地洞天而放弃此处的朝廷——这当然是不可能发生的玩笑话。也正是因为明白了这点,才让黎越来越不放心。究竟是什么缘由使得该无法如约回来呢?
黎想着此事只顾出神,握着帛书的手不自觉地将书面上的云缙揉得满是皱纹。他顺手将帛书扔向一边,不料正投中旁边的紫金炉,将香炉一下打翻,引得服侍左右的宫女一顿忙乱。黎正打算起身帮忙,这时,一阵巨响突然在天边轰鸣起来。
坐在朱雀宫内的火神透过洞开的窗户,看见自西方的天边发出一道白光,连接天地的那道黑影似乎颤动了一下。天色骤然昏暗了下来,然后便是一阵由风形成的白浪自天边袭卷而至。呼啸而来的巨风几乎要将朱雀宫连根拔起。窗户和门扇就像蝴蝶的翅膀,都在不停地扑打着,发出“噼啪噼啪”的巨响。刚才还在宫中走动的宫人都抱梁疾呼,就连戍守在宫四周的侍卫们都丢掉了武器,紧紧抓住朱雀宫前巨大的宫柱。一个年轻的卫士因为未及抓住什么可依附的东西,被巨风高高地卷起,抛向天空。两边的人注视着他消失的身影,只能无可奈何地垂泪。
黎从温暖的坐垫上站起身,走到宫殿前的庭院中。院中的草屑和枯叶正上下旋舞着,其间还夹杂着几根断木。不过一靠近黎,一切都在环绕他周身的暗红色火焰中化成了灰烬。黎抬头凝视着不祥的异象,将笼在袖中的双手抽出,向着空中喊道:“白龙君义济,是你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连拘住龙气的身形都消失了?是该出事了吗?”
两年未曾见面的义济如今这副模样实在是有些古怪。黎在空中搜索半天,都没有看见一个成形的身影。
龙君变成龙形时,体积颇为庞大。所以偶尔随同主人来到凡世,他们也会放弃龙身,化成凡人的模样。义济变成人时很好辨认,是一个白发蓝目的青年男子。但是黎在四周仔细找了一遍,既没有看见白龙,也没有发现如此长相的人影。
既没有变成人,也没有显出龙形,但是黎又确实感觉到了义济的存在——如此看来,这阵不同寻常的狂风便是义济本身了。无论是变成龙形还是人形,变化的都是龙君的身形。被那个身体束缚住的,才是真正代表了龙君的龙气,这也可以说是龙君的实质。从义济现在的状态来看,束缚其龙气的身形似乎是消失不见了。他体内狂野不羁的龙气也受此影响,变得无法控制。
空中响起一阵轰雷,似乎是巨龙的哀吟声。与此同时,朱雀宫的房梁发出几声巨响,西南处的一角飞了起来,又有几个人影连同木梁一起消失在了空中。远处依然抱着房柱的几个宫人已经开始嚎啕大哭,一阵血色的液体如同疾雨般从空中洒下,零星地泼在了黎的脸和衣襟上。
见到此情此景,黎神态未变,依然还是用着慢悠悠的口气对空中的虚影说话。
“哎呀哎呀,好一阵腥风血雨。这样风风火火的,如果打翻了我的酒可怎么办?白龙君还真是会给我找麻烦!日后出缴修葺费用时,你的主人可不能抵赖啊!”
说罢,黎抬起右手,凭虚画了个鸟形符。狂风立刻呼啸着钻入了这个符里。朱雀宫内的震动总算停住了,刚才飞上天的东西都像雨点般砸了下来。随着那些东西的落下,萦绕在宫殿四周的哭号声变得更为悲切。
随着最后一丝风被收入符中,那鸟形符迅速地向四面张开,网成一个人形。白龙君义济的身影出现在了黎的面前。但那仅仅是个由网线交织出的影子。义济通体透明,脸上的表情显得虚弱而痛苦。一阵急速流动的白浪在他通透的身体里乱窜着。每一阵波动都让他的神色更难看一些。即便如此,他还是跪在了黎的面前,连连叩首。
“义济罪该万死!但是事出突然,请朱明大人见谅!”
黎略微环视了一下朱雀宫的惨状,回过头来对他“呵呵”笑着:“不愧是白龙君义济,光凭龙气就将我这里闹得天翻地覆。”
义济听言,又惊恐地连连叩首。黎摆摆手,示意刚才那话并不是在怪罪他,然后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既然事出突然,就不要那么多礼数了。我这里的事我自会处理,你快说你那儿出了什么事吧!”
义济站了起来,低着头,似乎不知从何说起。黎看他这副神情,自顾自地转过身走向朱雀宫正殿前的门阶。走了两步后,黎突然停下,转过身来看着白龙君,露出难得的严肃表情。
“龙君的力量得自天地。所谓龙气,乃天地自始以来五方灵气所凝聚而成的精华。虽然是五股强大的元神,但未经教化,所以不易束缚。为了不像刚才那样祸及四方,故而用我们六人的力量分别打造了赤、青、黄、白、黑五色龙身,将龙气拘于其中。白龙君的龙形得自于该。既然龙形消失了,也就意味着该他……”
义济急忙抬起头看着他。黎见他眼中的神色就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义济……义济也不甚清楚。该大人似乎忘了此间的事,身上的仙气也消失怠尽。对了,该大人和义济发现了修大人,可他似乎也忘记了所有的事,和该大人一样没有一丝清阳的味道!……不,修大人的样子似乎更奇怪一些。就像是……就像是完全换了个人。”
还有些事,义济觉得更加无法说明。就算是到了现在,他也无法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两年前的那一天,他和该随着流入白泉泉眼的泉水到了一个城市。那里是一个与中原完全不同的地方。无论是文化、传统,还是生活习惯,处处都透着古怪。可是偏偏有些地方又像极了九州,就像是在九州的土地上建立起的另一个国度,又像是与九州截然不同的水中倒影。
水神修的感觉就在那个神秘的地方突然出现,也突然消失。不过,他们还是凭着稍纵即逝的一瞬间找到了修——一个始终自称是“扈夜”的少年。扈夜似乎完全不认识他们,而他们也对扈夜的身份抱有怀疑。因为除了与水神修完全一致的长相,扈夜身上似乎缺少了水神身上不可或缺的那部分东西。从很多地方看来,他就像是个普通人。就连对修相当熟悉的该,也对他的表现感到疑惑——两年的时间便在反反复复的肯定与否定中度过。
时间一点点流逝,该也显得越来越不耐烦。金神该平日里就是个在私下诸多抱怨的人,可这次的烦躁却有别于以往,就连义济都能感觉到异常。结果,在某个夜晚来临的时刻,金神该突然忘记了九州的一切,变得宛如一个普通人。义济也随之失去了束缚自己龙气的身形,只能以现在的姿态回来向黎求助。
黎蹙着眉,一言不发地听着,然后沉吟了片刻,继而追问:“除了龙形消失,你没有受到其他影响吗?”
“似乎……没有。”义济仔细想了想。
黎沉思着重新走回院中,伸指点于唇上,“吁——”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哨声。一个巨大的红色身影从天空疾旋而下。一阵飞沙走石后,朱鸟停在了院中。
刚才撒落在院中的草屑砂土,经过朱鸟的扬翅全又飞扬了起来,弄得黎一身灰土。他一边吐着嘴里的泥沙,一边用衣袖擦去脸上的血与尘土,然后苦笑几声跳上了鸟背,将两根食指合于胸前,把刚才结住义济龙气的符印收到了左掌上。
“好久没去赤泉了,我们也该去见见嘉泽。”
火神拍了拍朱鸟的颈脊,朱鸟应声纵入云间。
赤泉位于南方的壮土上,是个远离天地正央的地方。不过黎所坐的朱鸟是与该的白虎、重的苍龙、勾龙的黄龙、修的玄鹤及熙的玄龟一般齐名的神骑,速度远快于一般的妖精神兽,不消半天,便已经能看见壮土焦黑的土地了。
从南方地底冒起的灼热焰气似乎让结印于黎掌上的义济很不舒服,从黎的左掌上不断闪烁出白光。黎将左手收进了袖中,单手驾驭着朱鸟。
很快就见到了红色的雾气。和白泉散出的清凉雾水不同,赤泉的雾气灼热得几乎让人不能靠近,而且还充满了硫磺味儿。原来生长于此的树木大半都死在如此灼热的空气里。即使一小部分能够存活下来,也和壮土大地上的岩石砂土一样,被熏得黝黑。身处其中的黎和朱鸟却浑然不觉,自如地在其间穿梭着。
还未靠近赤泉,黎就听见泉水冒泡发出的“咕噜咕噜”声。靠近看去,就见一潭鲜亮、金红的泉水如岩浆一般沸腾着。泉底透出的金色涌入泉面变为暗红,整潭泉水就像在燃烧的火焰般闪耀出夺目的光彩,不断从水面上跳起出金色的水花。
看到此景,黎并不急于落地,而是驾着朱鸟在泉上一圈一圈地盘旋。泉中冒泡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快,直至“啪”的一声暴鸣,整潭泉水突然冲上天空,向朱鸟扑来。
黎反转手臂,从袖中滑出一面赤焰色令牌,停在了他的右手掌心。
“赤龙君嘉泽听令!”
飞起的泉水渐渐落下,从里面露出一个赤发金眼的小男孩来。他撅着嘴停在空中,也不叩拜,双手插腰直视着黎,嘴里还不住嘟囔着:“有事就来找俺帮忙,没事就让俺一个人在这里自生自灭!什么烂主人!”
黎耷拉着嘴角,也斜着双眼看着他。
“知道是自己主子来,还放火烧人?什么烂属下!”
因为黎素来没什么规矩,连同手下人也一起没大没小,所以身为从属的赤龙君嘉泽才敢这样放肆。再加上他经不起激将的急脾气天下皆知,义济担心这主从俩一来一去地斗嘴下去,于是忙小声提醒:“朱明大人,是不是……”
他的声音虽然小还是让嘉泽听见了。嘉泽四处张望,没看见义济的身影,就大呼起来:“义济你还往哪里躲,俺都看见你啦!”
黎“哧”地笑出了声,连义济也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虽然也是寿命已逾万年的南方巨龙神,但嘉泽的心性就如同他的相貌般,依然还是个孩童。其实有时候他也算是心如明镜,只是其余时间的所作所为还是稚气未脱,不时作出让人应接不暇的举动来。
黎将左手伸出,摊开掌心让嘉泽看那白色纹印。
“义济在这儿呢!找你帮忙的人可不是我。”
看见义济被封于替形印中,嘉泽吓了一跳,浮于空中的身体上下颤动了一番,结果又被黎嘲笑:“堂堂龙君竟这样胆小!”嘉泽白了他一眼,上前抓住他的手掌,向义济问道:“难道是该大人出事了吗?”
义济饮泣着回答:“正是!还请嘉泽大人将他和修大人带回来!”
“什么?这里还有修大人的事?”
嘉泽倒退了两步,惊讶地看着黎。
“你别管这些了,让义济带你去找人,找到后就直接给我送到朱雀宫来!”黎抓过他的手,将义济敲到了他的掌上。“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好好干吧!”
看着满脸惊讶的嘉泽,黎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脊背。
勾龙乘着黄龙在云间穿梭,心里想着黎所说的事。
除了六位入下界辅佐君王的佐神外,在颛顼朝中享有人间俸禄的“异人”还有好几位。既有当初和他们一起入下界随行的天神,也有因功绩显著而后被封的人仙,更有五帝自四方所招募的精怪——为了有别于朝中肉体凡胎的凡夫俗子,这些原本不是随凡人母体降生来到世上,却又能化成人形的“人”们都被称为“异人”。虽然不是红尘中人,但是因为两位先帝的宽宏,异人们也能够同普通人一般享受朝中俸禄,并且在朝中各施异术,尽己绵薄之力。
由于异人的来路混杂,牵扯甚广,倘若真的如同黎所说,南北异象本非出自天意,也非玄冥疏漏,而是另有异人作祟,那最终会关系到的就不仅是下界。会酿出何种后果现在无从预计。看那人手段颇为歹毒,倘若不是心肠特别狠毒,便是对朝廷怀有极深的仇恨。与这类人为敌,日后必然还有未料之灾。
勾龙觉得有些头疼,抬手捂住了脸。冰凉的双手让他发热的头脑总算觉得舒服了些。当他放开手时恍然发现,脚下已经是位于西北台州的陈锋国。
“怎么会到了这儿呢?”
他看了看眼前的黄龙。黄龙只管低头飞行,并无异常反应。神骑无须特别的操控也能按主人的心意行事。难道是自己的想法牵引着黄龙来此的吗?
勾龙想着,拍了拍黄龙的脊背。
“下去吧!”
黄龙引颈长吟,而后沉下了云间。
正在内殿中逗着庆都玩耍的陈锋国国主酉阳,听见外堂传来奇异的叫声。不一会儿,一个宫人进来跪报说,后土大人突然造访。他急忙整理了衣袍出来迎接。勾龙已经立于殿外,正嘱咐着黄龙别乱动。
陈锋国只是个普通的诸侯国,即使是身为国主的酉阳,其爵位也略低于勾龙。宫殿的规格也自然比不上京畿中后土大人所居的黄龙宫。琼阳宫虽然名为宫殿,其实也只是比国内寻常贵族的院落稍微宽敞了一点。黄龙在这么狭小的庭院内十分不适,偶尔摆动首尾就会震出强风将院内的草木吹得花叶飘零。勾龙正在训斥它,酉阳急忙赶了上来。
“在下的庭院过于狭小,实在是委屈了后土大人的神骑!”
“哪里,又是我来叨扰了。”
勾龙回头看了看酉阳,顺便望了望他身后的琼阳殿。金漆乌木的殿门内灯火通明,两侧站满了宫娥,地上还散了些泥偶,可勾龙并没看见他想见的那个人。他正张望着,黄龙似乎是突然触及到了什么,发出了极不舒服的巨吼,“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它脚下生出的旋风,将勾龙和酉阳吹得衣袍乱飞,远处的窗户互相碰撞着,靠近它的几个宫人都被吹倒在地上。
“喀啦”。像是有什么东西折断了,紧接着便是一阵宫娥的尖叫。
酉阳回头看见琼阳殿的匾额正要落下,而下头却站着一个矮小的身影。那个身影正紧闭着眼睛,抖抖嗦嗦地抱着门柱,全然不知头上将至的灾难。酉阳心想不好,转身要赶过去,就见眼前一道淡黄色的影子晃过,接着就是匾额撞物的闷响。酉阳浑身沁出一层冷汗,不敢张开眼睛,料想那个小人儿定是被压在黑沉的匾额下了,然而他耳中听到的却是宫娥们松气的喘息声。他张开双眼,就见勾龙手扶门柱,正挡在了那小女孩的上方。琼阳殿的匾额一头落在地上,一头搭在了他的后脊上。
“勾龙大人!庆都!你们没事吧?”
酉阳惊呼着,跑了过去。
庆都张大眼睛,抬头看着挡在她头上的那个男人。那张如梅花压雪般美丽的脸她还能清楚记得。就是这个人将她和母亲分开,强行带来这里。在这里的每一天,她都盼着能见到他,然后在他身上诉诸自己的怨恨。现在他的脸就在眼前,双眼紧闭着,脸色略微有些苍白。
庆都垂下视线,将手移到腰间。那里插着一把她偷偷藏起的餐刀。正在她要把刀拔出来的时候,她觉得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滴落在了她脸上。她又将眼光移到头上,就见那人褐色的发间有一道鲜血流下。那个人此时也慢慢张开了翠绿色的眼睛凝视着她,随后用一种异常温和的声音询问:
“你没事吧?”
庆都立刻收回了手,摇了摇头。
酉阳这时候也赶到了。他见到勾龙头上的血迹,急忙呼来疡医。勾龙伸手擦掉了眉间的血迹,又拿出手巾,仔细地替庆都擦掉了脸上的血,一边不忘让酉阳降低嗓门,以免吓倒孩子。等庆都的脸擦干净后,勾龙将她抱了起来,向殿内走去。边走,他边转头问酉阳:“你给她起名字叫‘庆都’?”
酉阳忙跟上来回答道:“是啊!不管在下怎么哄,她都不肯说话。所以在下只能擅自为她取了个名字。”
“呵呵……”勾龙笑着将庆都放到席座上,“庆都……真是个不错的名字!”
一边说着,他又转头对着殿外的黄龙吩咐:“你不必在这儿等了,我明天再回去。”
黄龙听言又长吟一声,转瞬间,便腾空消失在碧色的云天里。
陈锋国的疡医此时急匆匆地从殿外跑来,一番告罪后上前替勾龙查诊。勾龙打开发髻,将微卷的头发散于肩上。看来这下砸得不轻,他脑后已经有几缕发丝被红色濡湿。宫娥和疡医们小心地拨开他的头发替他擦拭伤口。庆都坐在一旁,瞪着乌黑晶亮的眼睛看着他。他笑着问她:“庆都可怕流血?”庆都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将头转过去,低下了。
“哎呀!看来庆都和大人真是有缘!在下怎么问她,她都不答应呢!”酉阳在一旁“啧啧”拍手道,“既然如此,大人何不把她接回黄龙宫?大人似乎也很喜欢庆都啊?”
勾龙瞥了他一眼:“你又胡出什么主意?我执掌邦教,当为万民表率。怎可未婚育子?传出去成何体统?”
“哈哈哈……说得也是!”酉阳大笑。
陈锋年轻的国主与后土大人已是多年的好友。传说当年在酉阳年少时,勾龙还曾救过他一命。现在彼此间虽然尊卑有别,但事实上谁都没有把这种身份的差异放在心上。一向矜持的勾龙在琼阳殿中也显得十分随意。两人唯有称呼中还依然保持着应有的礼节。
话至此,疡医们已经替勾龙处理好了伤口,告退煎药去了。酉阳要替勾龙准备房间,只见庆都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勾龙的袍袖。酉阳故意凑上前看着她的手,惊叹道:“连那么点儿大的小孩子就会区分人品呢!难怪她一直不愿搭理在下,原来是嫌在下长得不够俊俏!”
若论起酉阳的容貌,其实也并不难看。陈锋国是台州中历史悠久的诸侯国之一。酉阳也承袭了他祖辈的长相,是一副典型的西北贵族的相貌。他的身材比勾龙还高大些。浓黑的双眉下有一双炯炯有神的蓝灰色眼睛。美中不足的是皮肤略微有些黝黑。可是如果以勾龙的话来说,深色的皮肤也让他少了很多朝野中流行的媚态,因而显得更加挺拔英武。
不过,当今天下间不论男女,不管多么美丽的人,只要站在土神大人身边都会显得黯然失色吧?
不管平时怎么曲意承欢,每次勾龙来访时,酉阳的那些姬妾总是会想方设法地隔扇偷看。尽管觉得十分失礼因而对于这点很是恼火,不过酉阳也没有办法阻挡妃嫔的好奇。在这世上,对土神的微笑能熟视无睹的人恐怕根本就不存在吧?
勾龙一手推开酉阳露出龊黠表情的脸,将庆都从座垫上抱起。
“怎么最近说话越来越像朱明大人?身为一国之主还在小孩子面前胡言乱语,别让旁人看见后笑话!”他又看了看庆都,转头对酉阳笑道,“算了,她才多大呀!今天就让她跟着我住吧!”
酉阳看着他宠溺小孩的样子,偷偷掩嘴笑着,然后打发人收拾房间去了。
他们俩都没注意到,庆都粉敷般的小手一直扶在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