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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   两位龙君跟着该,很快就走出了重重的走廊,来到了太晨正殿前的空地上。

      说是“空地”,因为这里真是空无一物,除了头上少了片紫云覆顶外,其他的都和走廊内一样——除了地上缭绕的云雾,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了。

      “真寒酸啊……”嘉泽的话还未完全出口,就被义济的手捂回嘴里。

      该走至太晨正殿的大门前,正要起手,就见两扇青色的大门自己打了开来。

      “金神和两位龙君请进吧!”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嘉泽和义济目光交换后,决定还是跟着该进去。不过,两人都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东华既然清楚知道和该一同前来的是他们俩,想必也了解刚才发生在宫门前的事了。不知道他们这一脚跨进去会有什么代价……

      殿内比之殿外不过是少了些日光,多了些殿柱。一些薄如蝉翼的纱幔随着他们的步伐移动而轻轻飘荡。殿外射入的金光映照到地面缥缈的云雾上,又反射在纱幔间,交织出奇妙的光影变化。在层层的纱帐中有一个人影出现。因为纱幔上的光影流动,无法看清他的容貌,只能看出他大概是中等身材。除此以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

      该在距离那个人几步远的地方将手中的修放下,然后向那个人跪下叩首。义济见状也急忙拉着嘉泽一同跪下行礼。

      “启奏东帝大人……”该正要说话,就见帐后的人影抬起了手,于是便打住了话头。

      “修的事你不必说。你所知道的,我也大都了解了。”从人影中发出话来,“你们未经同意就擅入白泉,有此劫数也算是报应吧!”

      听到“报应”二字,嘉泽的脖颈一冷,总觉得东华这话另有深意,一定是要与他算帐了。该并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继续自顾自地向东华说道:“此事似乎还有蹊跷。据义济所说,修入白泉时的样子似乎就有古怪。我觉得他是不会无故闯入泉中的。……而且……白泉内的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与九州似又不似……缘何我在那儿会忘记那么多事呢……”

      “呵呵呵……”纱帐后传来东华的笑声,“你一问到底的个性还是没变。怕是我不说清楚,你回去后又会抱怨半天吧?不过,白泉内的地方已经不是你应该知道与了解的范围。多说无益。简而言之,你的记忆在泉内会模糊是因为你同那些记忆本就不是应该出现在那个世界里的东西。相反,仅为大地精元,生自于无形的白、赤二位龙君反倒是不会受到这种影响。”

      看见该一脸不明白,他轻轻笑了几声:“呵呵呵呵……这些你不必去懂,也不必去想。只要知道应该多谢赤龙君将你拉回就是了!他可算是及时救了你与白龙君一命。”

      嘉泽听他说到自己,突然变得谦虚起来:“不、不用了。俺只是听那个傻……听火神黎大人的话……金神大人如果要谢,还是去谢他吧!”

      尽管嘉泽这么客气着实有些奇怪,该还是转身向他作礼答谢。嘉泽涨红着脸,勉强接受,回头就看见刚才一直被自己嘲笑的义济正在偷笑。他对义济呲牙咧嘴地一阵威吓,义济才转过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行完礼后,该又回过身去问东华:“那么修呢,他又怎样?还能恢复本来的模样吗?”

      对于这一点,该颇为怀疑。他与义济会在白泉中的那个世界里白白耗过两年时间不是没有原因。倘若现在这个固执地自称是“扈夜”的少年还存有修身上万分之一的气质,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带回来。可是,他身上露出冰雪之气只是转瞬间的事。就连该也时常怀疑,那唯一一次对于修的感觉,是不是仅是自己因为见到扈夜与修相貌酷似而产生的错觉。

      东华沉吟了一会儿,答道:“你如今既然身为人臣,有很多事我是不便与你说的。修的事我虽能尽力,但也不一定就是你们所盼之结果……一切尽须顺从天意。”

      虽然东华这话语焉不详,不过该听他的意思便料想,修的事和下界那些政治纠葛脱不了干系,心中不由得一阵厌恶。

      六位佐神初入下界时还是分处五邦,分别辅佐着青、赤、白、黄、玄五帝。五帝间常有利益冲突,即使他们亲如手足,但为了各自的君主,仍然倾尽全力,甚至不惜在沙场上刀剑相对。轩辕氏兼并四方,称帝于海内时,该甚至有些庆幸,以为终于能结束这种同室操戈的局面。可是他渐渐发现,其他朝臣们总是远远地绕开他们。伴着朝野表面上的太平无事,各种蜚言暗中流动着。说他们沆瀣一气,互相勾结,把持朝政的有之;说他们功高盖主,恃宠而骄,不将君主放于眼中的有之;说他们不满居于人下,暗藏不臣之心的有之……一切都在“暗中”流传着。

      在朝上,那些朝臣们都对他们礼遇有加,但在背后就不断地恶言毁之。众口铄金。如今百姓对于佐神的态度已经大不同于以前。其中大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这种种的流言。该无法明白这些人的想法,也不想去明白。他对这种行为深恶痛绝,根本无意去追问。然而,让他始终想不通的是:佐神们为什么要为这些下贱的人去互相争斗!

      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回到那个污浊的下界去。

      “该大人,”东华见他眉头紧锁,半天都不言语,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催道,“你也该返回下界了。颛顼朝中似乎还有事在等你定夺。”

      “那么,修他……”该回过神来,看着他。

      “修大人暂时还是留在我这儿,有赤龙君陪着,你也应当放心了吧?”

      “什么?俺陪着?”

      嘉泽听东华这话,哇哇大叫起来。对他来说,“一无所有”的太晨宫实在太闷,神出鬼没的东华帝君也实在太可怕。再加上这里交通混乱、空气污浊、人迹罕至……总而言之,他不想留在这个奇怪的太晨宫里。

      “我的门童不见了,在找到可以看门的人前,总要有人替我看着吧?呵呵呵呵……”东华适时地发出一阵笑声,听得嘉泽龙鳞倒竖。

      “……俺、俺留下就是了……该大人要替俺转告那个笨蛋呀!”嘉泽走到该的身旁叹了口气,趁机凑到他的耳边小声道,“让他快来救俺呀!”

      该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回头就看见义济神色凝重地站在一旁,手脚局促,像是受了什么惊吓,所以也不追问了。他离开九州已有不少时日,既然此间没有可以再尽力的事,便告辞回去复命。

      走出太晨殿的时候,他听见东华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该啊,你是象征着白日的金神,内心也有如太阳的光芒般纯净无暇。但你也应该知道,有光的地方必会有影。只存在光的地方毕竟只是虚幻啊!即便是在这玉京金阙之上,难道就是无缺无憾了么?”

      该回过头,就见两侧的纱幔重重地压向中间,挡在了他的眼前。太晨殿那两扇青色的大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主人,我们走吧!”义济看见他又出神,便提醒道。

      “是啊……”该怔怔地回过头,“是吧……”

      勾龙觉得很痛苦。全身冰冷,手脚无力,即使一个细小的动作,腰部的伤口也会像再次被撕开般剧痛起来。距离遇刺已经有些时日,可是刀伤依然不见好。连日的高烧使他浑身难受,但最难受的地方却在心里——那针药难及的地方。胸中不断传来刀割般的阵痛。庆都的小刀仿佛将他心中的幻像都割碎了。即便他用力地按住心口,屏住呼吸,也没办法减少丝毫的痛楚。一个存在于他胸中的世界在瞬间轰然倒塌,碎得连残片都无法拾起。一切都像流沙般从指间滑走,只留下一片空虚。

      佐神是为了造福下民而入下界——这些都是胡扯!昊天上帝与东华帝君从出生时便将辅佐君王,平定乱世的使命赋予他们。然而,这只是上界天神一厢情愿的想法。所谓的“出生的意义”根本只是自我欺骗。没有人需要他们。他们根本不被百姓们所需要。他们只是被强加于百姓身上坐享其成的负担——从庆都怨恨的目光里,他读到的只有这些。一个年方六岁的孩子既然会这么想,那么,其他百姓心目中也一定是如此认为。

      他们算是什么?佐神对百姓而言算是什么东西?

      想到这里,勾龙抓住自己手臂的手指又收拢了一些。指甲几乎深陷进皮肤里。

      为什么从肌肤上传来的感觉丝毫都不让他感觉到痛苦呢?难道他的心里已经承载满了苦涩,再也装不下任何感觉了吗?

      因为勾龙的伤势过重,所以他未被送回黄龙宫,继续留在了琼阳殿里。

      那日,见到他倒在血泊中的酉阳几乎惊呆了。并不是因为勾龙流血——在五帝合战时,勾龙也曾披甲上阵,见他流血并不是什么太令人惊讶的事。让酉阳吃惊的是,刺伤勾龙的竟是个年不过六岁的小女孩,而且还是一个被勾龙从饿殍遍野的次州救回来的小女孩。

      他还能记得那日勾龙的表情。

      推开疡医时,勾龙眼中的绝望他从未见过。他与勾龙相交多年,也曾经历过一些艰险的情况,但从未见过他流露出如此悲伤的神色。那份沉痛与错愕甚至让他在一瞬间误以为,勾龙腰中的一刀是他自己刺入的。果然,之后勾龙一直拒绝治疗,独自埋头在一种为他人所不知的绝望中。每当疡医要替他查诊时,他总是将疡医的手推开。佐神不会因为普通的伤病而死。勾龙曾经断过一臂,结果自行接上了。但是他们却也会因为失之治疗而形容枯槁,神色憔悴。又何况像勾龙这样多日来水米不沾呢?

      酉阳来到他的房中,正见到宫娥把药碗撤下。碗中黑色的药汁已经反复熬过几遍,依然未被动过。勾龙面如金纸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分不清是梦是醒,一头褐色的长发也失去了光泽,被散乱地绾于枕上。酉阳叫了他几声,他都没有应答。

      看见这位曾经被誉为“九州唐棣”的好友,现在竟然这副憔悴模样,他不禁怒火中烧,一甩衣袍直奔地牢而去。

      因为上面尚无圣令对此事做出发落——颛顼帝将勾龙遇刺一事连同次州的暴乱一并推给该处理,所以庆都至今还押在陈锋国的大牢中。因为她是刺杀辅臣的要犯,所以被单独拘禁于一间石牢内,日夜有人在外看守,以防发生不测。昏暗的石室内空荡荡的,只在地上铺有些稻草。庆都双手抱膝,蜷缩在墙角内。她娇小的身影让整间石室显得更为空旷。

      酉阳命人取掉了木栏上的锁链。铜链铿然地互相撞击着,声音在石室中回荡了很久。回声每响起一次,酉阳就能看见庆都的肩膀颤抖一下。

      那毕竟还是个孩子,他提醒自己。

      酉阳努力让自己的怒火平息下来,弓着背弯下膝盖,蹲到可以平视到她脸的地方。庆都一直低着头,将脸埋在手肘间。头上的青丝乱蓬蓬的,原来精心梳理的发髻已经乱成一堆。穿过额前垂下的发丝,依稀可以看见她洁白的额头。

      “嗯……牢里冷吗?”酉阳琢磨着自己的措词。

      庆都抬起了头,用乌黑的眼睛看着他,没有回答。眼神漠然而又冰冷,丝毫没有惧怕与悔恨,让酉阳有些吃惊。

      “比之琼阳殿,牢里要差很多是吗?”酉阳干脆席地坐下,左右打量着,“庆都为什么不想呆在温暖的琼阳殿中,却甘愿来这种地方呢?”

      “庆都不曾想过要去什么地方,只想待在母亲身边!”她从眼中流露出愤恨,憎恶地咬着牙。

      酉阳听她这话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又大不以为然:“留在那个荒凉的地方就是庆都的愿望吗?庆都有没有想过你的母亲是怎样希望的?她会希望庆都饿死在次州,还是在琼阳宫内富足的生活呢?”

      庆都又将脸埋进了手臂里,沉默片刻后双肩微微开始抖动,似在哭泣。

      “我虽然没有庆都那么大的孩子,却也是个父亲。”酉阳见状继续说道,“尽管有时也会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过于依赖我现在有的权势,但依然不会希望他们生活得过于辛苦,即便他们会因此一辈子没什么出息也罢。这种矛盾的心理可能是天下身为人父人母者所共有,所以我也能肯定地猜到庆都母亲的想法。当她看见勾龙大人把庆都从次州带走时,心中一定在为庆都高兴!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孩子的幸福是重于一切的事。”

      酉阳口中如此说着,心中并不自信。就在来此的路上,他刚从乡士口中听见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案件。一个被自己丈夫抛弃的女人,亲手杀死了自己两岁的儿子和尚在襁褓中的女儿。披着自己孩子鲜血的女人被带到乡士面前时,还在放声大笑。已经干硬成暗紫色的血迹仿佛就是她作为新嫁娘时的额饰,让她的整张脸上都洋溢着满意的笑容。

      ——可是无论怎样,那都是与眼前的小女孩无关的两个世界。这个孩子的母亲不惜割下自己身上的肉来抚育她长大。在看见勾龙大人抱走自己的孩子时,从她母亲脸上露出的表情一定不会同于杀害自己孩子来向丈夫报复的女人吧?

      沉默了良久后,一阵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庆都的双臂间传来。

      “为什……么……只、只带庆……庆都一个人走……佐神大人不是……神君临世吗?……为什么……为什么所、所到之处会死那么多人呢?……说什……么要……要降福……骗人……都是骗、骗人的……死了那么多人,佐……佐神大人却只顾着自己的锦衣玉食……根本不管……不管我们的死活!他谁都没有救……谁都没有救……”她不断地吸着鼻子,口齿含糊不清地控诉着。
      酉阳有些语塞。

      眼前的孩子是如此认为的吗?那么次州的百姓也是在用同样的眼光看待中央朝廷吧?

      可是即使知道了这种情况,酉阳又能做什么呢?朝中的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又怎是一个小女孩能明白的?即便是南方三州的百姓也大多无法了解。对于朝中的事,他们只能坚信自己所看到的和听到的。朝廷抛弃了他们;佐神们为了朝野中的权力斗争牺牲了他们——这一定是每一个灾民心中所认定的现实。

      不上台面的浊流不会被拿出来公告天下。对于业已死去的人来说,佐神们已经永远失去了为自己辩白的机会。只要有人泉下难安,活着的未亡人就不会真真正正地原谅五正。而且,即使现在把所有的事都公诸于众,就会有人相信吗?次州的大旱不是假的,这个女孩的经历也不是虚幻。在惨烈的事实面前,无论佐神大人们怎么为自己申诉,都会被当成无力的狡辩吧?

      “……后土大人对庆都很好……庆都不应该伤害他……”酉阳只能迂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庆都的命不是他救的吗?难道对于这样的人庆都只有讨厌?为什么庆都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后土大人,却宁愿相信别人口中的后土大人呢?……庆都真的觉得……觉得佐神大人不应该出现在世上吗?”

      庆都抖动的双肩停了下来,沉默着不再说话。

      酉阳见没什么能再说的了,只能起身离开了牢房。

      “小心看管,不得有误!”

      在地牢的入口,酉阳见到了一张神色慌张的脸。

      “庆都怎样了?难道已有关于她的圣喻下达了?”

      酉阳见他全身不住地颤抖,身上披着的丝袍几乎滑落下来,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后土大人也真是奇怪。对刺杀自己的人为何如此挂心?”

      酉阳将他扶到一棵树下坐着。看来他必是醒后听说了酉阳前来地牢的事,慌忙中一路赶来,现在腰间的伤正痛得厉害,致使那只按住腰间的手几乎要在腰上掐出血来。

      “刺杀?你应当知道,她的刀刺不死我的。”勾龙脸色蜡黄地苦笑道。

      “大人死不了是大人的事,她刺杀大人是她的事。大人不死不代表她无罪。”

      酉阳对他的说法有些气愤。事关朝廷的法度,怎么可以拿来做善事?就算是要纵容那个孩子,也该有个限度。

      “如果是因私人恩怨,她刺我这一刀自然有罪。可是……”勾龙紧缩双眉弯下了腰,捂住伤口紧吸了两口气,“可是,她是替次州百姓刺的这一刀,难道还要罪及整个次州吗?”

      勾龙已经听说了次州发生的暴乱。黎散朝后,第一个就冲到这儿来,将他从床上揪起,狠狠地骂了一顿。

      “……那毕竟是我犯下的错误。我怎么有脸再去责怪因我受难的人?”

      “笨蛋!”

      勾龙从未见过黎发那么大的火。虽然知道辅神不会因为这点伤而有性命之虞,但大家看见勾龙痛苦的表情也大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只有黎一把把他从床上拽起,揪着他的襟口怒吼道:“你知道次州死了多少人吗?两千有余啊,仅仅因为一场暴乱!你知道粮官们又死了多少?连官员带兵役共一百七十三人!全都埋在了次州的荒野上,做了异乡的野鬼!”

      黎甩手将他重重地摔在了墙角上。

      “你不是因为南方三州的大旱而责怪我怠职吗?那你自己又是怎么恪守本分的?为了一个小女孩,死了那么多人你都不在乎吗?”

      “……我没有办法看着那个孩子饿死……”勾龙惨白着脸看着他。

      “所以你就宁愿死更多的人?”

      黎盛怒之下,将一边的玉屏一拳击碎。酉阳想上前拉住他,却被他身上冲天的火光逼得近不了身。旁边的宫娥吓得抱在了一起,带着颤音低声啜泣着。勾龙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又被他一脚踢倒。素色的帛衣上开始沁出了斑斑的血迹。

      酉阳生气了,上前拱手大声地对黎说:“朱明大人,后土大人没有被百姓刺死,难道您还想将他活活踢死吗?”

      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过分,但胸中的火气依然无法消散,于是指着勾龙对着酉阳恶声大吼:“他如果能让死人复活,就算用我的命去换都可以!可是他能洞开地府大门,令死者返生吗?他不是希望能对灾民的痛苦感同身受吗?刚才两脚比之灾民所受疾苦不足千万之一,难道已经让他无法忍受了?他平时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莫非只是为了说给别人听的?真是笑话!说了半天,土神大人原来只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您说得实在太过分了!难道您到这里来的目地就是为了落井下石吗?虽然在下没有驱逐您的权力,不过您如果再有如此举动,在下即使拼上自己的性命也不会让您肆意而行,一再任意妄为下去!”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哼!”

      因为酉阳的一再阻止,黎最终才闭上了嘴,独自气恼地离开。

      “大人还在想朱明大人所说的话吗?”酉阳见勾龙出神,便问道。

      “他那时说的确实不错……”勾龙神情暗淡地回答。

      “那只是朱明大人一时的气话,大人又何必放在心上?”酉阳摇头,“在下真不明白你们这些天神是怎么想的。既然知道次州、神州和戎州的事是他人作祟,为什么还样样揽到自己身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饥民对朝廷的怨恨由来已久,怎么能全责怪在大人的行为失当上?那不过是……不过是某些人用来扳倒大人的借口,为什么大人自己就先相信了呢?现在百姓的头脑正被一些流言所蛊惑,由此而生的民怨也不过是些建立在空想上的假话。若说起主责,这一路查下去还不知道有什么结果呢!大人怎能自己就先觉得自己就是那怨声中所述之人?真要说是大人的错失,也是大人思虑不当所至。只有什么都不干的人才不会犯错。既非大人诚心所至,有些人又何必钳住不放呢?”

      勾龙转头看着他,良久,才扭过头,长叹着:“此话差矣。为官者如身居要位,一如我在当今朝中所有势力,即便只是犯下小错,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也是灭顶之灾。或许我只是思虑有所不及,可是会牵连上他人家破人亡。这又怎么能等同于普通人的小错呢?当日上主遣我们入下界成为神臣,正是不想因凡人见识短浅,以至于权力越大伤人越深。没想到,我如今还是犯下同样的错误。这真是……”

      “可是,大人……”酉阳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勾龙举手拦住了。

      “有些事国主大人不会明白……就连我也时常迷惑……或许是……哎……”

      在一间破旧的路边茶寮里,坐着几个衣着光鲜的人。那些人身上华美的锦缎与茶寮中破旧不堪的木条桌、苇编席显得极不匹配。这引得过路人都好奇地望上一眼,但看到其中一个黑脸大汉凶恶的眼神后,又无不立刻掉转头悻悻地走开。

      见那么多人观望,其中一个身材中等、白面薄须的男子不安地问道:“我们在此聚集,若被人发现,在高阳氏面前参我们一个结党营私、暗下勾结怎么办?”

      中间一个相貌儒雅的青年男子笑道:“朗朗乾坤,我等怎是‘暗下’勾结?在下不过是在路上偶遇几位大人,顺道在这茶寮中品茶罢了。既然同朝为官,理当情如手足,难道陛下还要我们行同陌路不成?”

      他旁边一位脸色发黄的中年男子似乎另有心事,顾不上路人的眼光,急急地向那个青年男子追问:“大人在朝上为什么不据理力争,坚持将那勾龙治罪呢?那时分明大势已成,大人为何突然放弃前功,默不开口?如今那金神已返回朝中,听说还访得修在太晨之上。五正之属又将坐稳江山。这于我等大业,岂不有碍?”

      “匠人大人难道担心,该会在次州一事上对勾龙及黎二人徇私?”那男子微笑着瞥了他一眼。

      “难道不是吗?”

      “呵呵呵……”青年摇头大笑,“大人莫忘了,如今一心看着五正如何处置此事的可不止我等。不论于公于私,该都不敢将这二人从轻发落。既然我们插不插手都是一样的结果,我们又何必去争一个骂名呢?”

      黄脸的人缄默。黑脸大汉见一时无人说话,便在一旁插上了嘴:“共工大人,南方三州的诸侯已经有些急不可耐了。次州一事后,民怨甚重,连州侯大人们也受池鱼之殃。再加上大旱多时,神州与次州的两位侯爷想尽快离开,其属下与大人一心的上百大小诸侯也想尽早结束终日烤炙之苦。他们想请问大人,大业终究何时能成?”

      主座上的青年男子皱了皱眉,似乎嫌他的声音太大。不过这种厌恶的表情并没有在那张白皙的脸上停留多久。乌冕中不慎露出的红发衬着温文尔雅的年轻面容,总让旁人看后觉得精神愉快。

      “内府与外府的准备似乎尚差一点。两处的事俱由玄冥大人直接打理,想从宫中的出入这儿捞点便宜并非易事啊!列位大人恐怕还需再静候一段时间。”

      “共工大人的准备还嫌不够么?整个三州诸侯现今不都在投在您的帐下?只要您一声令下,各位诸侯一定会揭竿而起。要推翻玄华宫中那条懦弱的应声虫子根本不在话下。”

      “三州诸侯的兵力不过占了朱明手中总兵力的三成,况且离着天邑又远。整整三百年的大旱后还能剩下什么?即无能披甲上阵的壮丁,又无够远征他处的粮饷,就连拖运粮草、兵士的妖兽都大多成了饥民的粮食。若不是知道你们构不成谋反之力,黎还能眼睁睁看着你我过从如此之密吗?虽然外貌只是凡人中二十出头的黄毛小子,但诸位不要忘了,他可是从千年前就辅佐赤帝左右的火神大人。当年赤帝能够仅以一国之力同时与黄、玄、白及青四国联盟长期对抗,不就因为有他这条老狐狸纵横其中?列位可不能小觑了他。要对付他,还需在法外生法。”年轻男子突然停下了话音,笑而不言。

      蜡黄脸的男子,忽然如梦初醒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难道大人另有……”

      “梓木大人……既然我们并非‘暗下勾结’,那有些事就不该在如此场合下说了。”

      年轻男子用递上的一碗茶水打断了他。

      剩下的几人都在旁边唱歌似地连称:“大人思虑缜密、用心周到,岂是那高阳氏可及?我等佩服!佩服啊!”

      “诸位大人谬赞了。茶就快凉了,我们还是快品茶吧!”

      几乎与此同时,在蓐收的白虎宫中,一个身穿红衣的黑发男子正大声地喊着,语气中满是疑惑和惊讶。

      “你说你打算如何处置勾龙?”黎瞪圆了眼睛看着该。

      “玄华宫的律法难道你还不知道?既然清楚为什么还要来问我?你就不嫌麻烦吗?”该抬起头,不耐烦地回视他。

      他自太晨回来后就直接回玄华宫述职,并未在外逗留过,因此关于次州暴民闹事一事及勾龙遇刺的事他都不清楚。一进玄华殿中,他便觉得气氛不对。左右宫人都面色难堪,就连颛顼帝都苦着脸,仿佛不愿意见到他——他并不知道自己被用作来拖延对勾龙一事裁决的借口,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迟迟未归的事惹恼了颛顼帝。

      纳言连季代替高阳氏将大概的情况告诉了他,同时也替颛顼帝颁下圣旨,由他全权处理次州的事。原本修的事已经让他头疼,现在的状况更是让他烦心。共工一党与五正间矛盾的平衡点如今就在他的手中。无论他如何度量这个尺度,都不会让双方满意。

      一阵矛盾后,他还是决定按律办事,将勾龙削职夺爵,判以剕刑。所谓“剕刑”便是将人断足,是仅次于斩首的重刑,不过对于任何刑伤都能复原的辅神来说,反倒显得轻了。黎对此并不在意。即使该将勾龙判处被称作“鳞刑”的凌迟之刑,也不过是短短数月的伤痛。相对死在暴动中的无辜而言,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所介意的是将勾龙“削职夺爵”一事。

      虽然后土所司职的看似不过是邦中诸官的教化小事,但事实上,下至地方法令,上至国家之图、人民之数,都将由之汇总,上达天听。其职就有如帝王的耳目,纵观九州,通达四海。事情虽然琐碎,也只有身为土神的勾龙能完成。如果让共工之流占去,结果可想而知。他们更可以肆无忌惮地欺上瞒下,大张反帜。

      “你难道要我徇私舞弊,包庇他不成?”

      该的眼神忽然转为冰冷。该虽然素来处事公正,但近乎冷酷的表情在他的脸上却很少出现。黎觉得心中骇然,但又没有其他方法,只能继续据理力争,希望能够说服他,取消对勾龙的裁断。

      “你难道不知道景的打算?现在夺了勾龙的职就等于在疆场上自退三百里,让别人一鼓作气占了优势。届时倒霉的不光是我们,恐怕连高阳老头的位置都不保啦!何况次洲的大旱究竟由谁而起,你心中还不明白吗?若论主责之人,恐怕拉出来,能排在勾龙之前的有洋洋洒洒一大批呢!”

      该对于火神那种没有半点礼数的称呼方式还是没法儿习惯。他皱着脸,回答道:“你以为我不重判勾龙就天下无恙了么?次州因为大旱死了多少人,又因为这次放粮死了多少人?勾龙的‘擅离职守’的确不是暴乱的主因,可惩治勾龙要平的也不止是因暴乱而起的民怨。如今南方民愤已深,百姓与朝廷势同水火。我不重判勾龙只会进一步点燃民怨。何况法令即出,上不能束昏君,下不能管暴民,这法律还要来有什么用?”

      “笨蛋!”黎用力一捶桌面,干脆坐在了他的面前,“你以为制定这律法,执行这律法的人是谁?一旦我们大势已去,天下还不知会出现哪家的律法呢!”

      “不论是谁家的法制,只要一天法令还在,无论是谁都必须按章办事。有法不行,岂不天下大乱?法及自身,便要法外开恩,那他日你又有何立场以此法来管束他人?你在这里喋喋不休地说些题外话,难道是把我看作那些公私不明的凡间人吗?”该扫了眼面前的帛书,不等黎回答又继续说道,“暂且不说勾龙之事,就连你也是罪责难逃。督管属下诸侯不力,致使暴民互斗,死伤惨重,按律除了罚俸减禄,你还必须离职远配北疆七年,远离朝堂来好好地反省一番。”

      “你说什么!”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种时候你让我离开王畿七年?”

      “判罚已下,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该合上帛书看着他,然后小声地抱怨说,“这种麻烦事也不是我想做的……谁教你们在短短的两年时间内居然闯出那么多祸来?”

      黎没有回答,而是一拳砸向他面前的木案。在他的拳头触及案桌前,一道焦痕已经出现在案面上。那拳头终于还是没有打到案面。黎缓缓地收回了手,什么都没有说。只有双手的骨节发出一阵“咯啦咯啦”的声响。

      该还朝后没有多久,勾龙便来上朝。朝中大部分文武在廷间见到他的第一时间,都偷偷回头相视一笑。嘲笑的姿态落在黎的眼中,让他心中很不是滋味。不管是因为共工乱政,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五正似乎与这朝廷愈行愈远了。而造成这一局面的原因他无法窥得,即使听身边的人仔细叙述也完全不能明白:因为惧怕他们而憎恶他们——这是什么混帐理由?

      跪于朝上的勾龙新伤未愈,依然面如白纸。颛顼帝刚想免他跪拜之礼,就见到了堂下众臣审视的眼神,只能作罢。该已经将帛书呈上,其中记录了他依律所作出的判罚。因为刑至与该同级的两位重臣,故而最后的决断依然按例由颛顼帝亲自召告天下。

      颛顼帝打开帛书刚看了几句,就倒吸一口冷气。该司职典狱素来以公正闻名,但他仍然没有料到该会作出如此严厉的判罚。

      “爱卿这……”

      颛顼抬起头来看着该。该立于堂下,低着头。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决心的坚定却可以自挺直的身姿中查觉到。

      颛顼也知道此次民怨甚大,于情于理都应该把勾龙重罚,否则很难平复次州及帝丘内百姓的不满。但他只想作出表面上的严惩,这在以前也不是没有先例的。黄帝在征战天下时,虽然杀了不愿屈膝为臣的列山氏榆罔,却留下了他的辅神黎。当时也不过对他处以墨刑,即在他的额头刻字染墨——对凡人来说,这可称的上是相伴终生的莫大耻辱。不过,黎额上的墨字才过了两个月便消失殆尽。

      他原想仿效先祖,对勾龙处以体刑——就算将他斩首也不要紧,只要能平民众一时的怨气便可以了,可是没想到该竟然认真地要将勾龙夺职。这样一来,让他从何处找来可靠之人接替勾龙呢?而且,黎也连带着被判七年流放。黎所任的朱明总领着九州兵权及大小邦政,一旦落入心怀叵测的人手中,后果更加不堪设想。可是如今的朝廷上还有谁是他能信任的呢?

      颛顼的沉默了很久也没有下文,看了半天,只同意了对次州几个小诸侯的裁断。朝下的众臣等得有些心急,有几个胆大之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请恕罪臣无礼。”跪于堂上的勾龙突然抬起头来开口问道,“请问陛下,蓐收大人是如何判罚……刺杀臣的那个人?”

      他的话音刚落,朝上一片肃静。

      黎站在重的身后,小声嘟囔着:“这种时候还有心情管别人!他究竟明不明白我们遇到了什么麻烦?”

      该沉思了一会儿,还是用清晰的声音回答勾龙:“乱民之事已经按例交由陈峰国的乡士处理。在调查清楚此事是否有人授意而为后,最终决断将由陈峰国国主做出。”

      “那么,依大人之见,按律会如何判罚那个孩子呢?”勾龙转过头问他。

      “刺杀辅臣之罪当诛五服。念在她如今只此一身,又是个孺子,可能会处以大辟之刑。”

      该低下头看着他。虽然明白他的心情,但法律就是法律,刺杀佐神的罪过实在太大。如论如何减免刑罚,那个小女孩都难逃一死,除非出现“特赦”。然而,在现今这种情况下,高阳帝很难有立场来执行这一特权。就连该也是搜集所有典律后,迫于无奈才作出现在的判罚。黎可以把民意民情当成可笑的东西,但他不可以。越是执掌律法这般看似一定的东西,越是得兼顾四周不定的因素。律法在无形中所造成的影响其实比有形的赏罚来得更重要——这一点,对于颛顼帝来说也是一样。所以决不能拿来作顺水人情。可是除了他,还有谁能明白?

      勾龙听后一阵沉默,抬头又问他:“敢问大人。按照当今律法,如果一个人行凶时被戮,杀人者可需偿命?”

      该愣了愣。以轩辕帝所立的律令,杀人者如果在行凶时被杀,那么那个出于自卫而不得不犯下杀戮之罪的人是无需承担任何责任的。当然,这样的律令对于主君来说是例外。倘若只是普通人……

      “不需。”

      “那么大人既然已经因在下行凶而判在下之罪,又为何要去处罚那个自卫之人呢?”勾龙温柔地对他笑了笑。

      该眼见这惨淡的笑容,竟觉得眼框发热,喉间哽咽,一时无法正视勾龙的双眼。

      “行凶”……几乎放下一切来到凡间的佐神,为什么会被扣上这样的罪名……他们究竟哪里错了?

      “大傻瓜,又来这一套!”黎着急地要出列拦住勾龙,但是肩膀被身后的重一把拽住。“你不会没看出来那个笨蛋想干什么吧?”黎压低声音冲着他急喊,甩着肩膀要挣脱他的手。重却拉得更紧了。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知道火神大人要做的都是徒劳。”

      黎无言以对,只能不甘心地站回列中。重说的不错,同样身为“罪臣”的自己,现在在朝上是没有资格大呼小叫的。

      勾龙对着颛顼帝三叩后,抬起头来微笑着说:“自先帝轩辕氏都于有熊之日起,臣便事于帝侧。时间之久长,至今日已难计其数。其间,无论是休养民生还是辗转沙场,臣都竭心尽力,只求无愧于天下黔首。至先帝御崩,金天氏继承天意,再至陛下,臣无不时刻恪守己任。未料想,如今竟因一时之念铸下如此大错,实有愧于两位先帝及天下百姓。然而一切皆因臣起,他人俱是无辜受累。若陛下责罚他人,臣便再无自处之地。望陛下能免去他人的一干罪责,一切俱由臣一力承担。”

      顿了顿,他又苦笑一声,继续说道:“想起当日,臣曾经自负地对朱明大人说教,希望他能少饮一些杯中之物,多些时间看清那些灾民的痛苦。‘百姓的苦难不是有人看清便可减少的’——臣还记得朱明大人当日如此回答臣。尽管如此,尽管不论臣怎样注视南方的土地,都无法为百姓带来甘霖,臣还是希望能分担他们的痛苦。或许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臣内心的苦涩。为万民所仰的佐神并不只是为了接受人们的朝拜才来到下界,我们所能做的也不仅是为人们带来口头上的福祉。能聆听众人的哀叹,才能适时扶助他们渡过苦厄——臣一直虚伪地认为自己可以做到这些,也应该做到这些。然而……”

      勾龙抬起的双眼中不知凝聚了一种是悲哀还是快乐的东西,晶莹地闪动着。

      “然而,只有这次,臣才真正切身感受到了灾民的那种痛苦。臣现在才明白朱明大人的意思。即使臣是天神,即使臣是五正之一,也没有办法分担天下人的痛苦。这不是臣等有无付出努力与心血的问题,而是根本不可以。臣过去对自己的高估实在是太愚蠢!以为自己能领会他人心中的痛苦,这种想法实在是太愚蠢!说自己能明白别人的想法,其实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骄傲。臣这样说着的时候,只是一味沉醉在保护者的自足中。各人的痛苦只能是各人自己的痛苦。谁都无法取代他人来承担这一切。旁人无论作出多少努力与尝试,都无法减除当事者一丝的苦难。即使是神也一样!臣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有尽力去弥补因为自己的愚蠢所犯下的错误,让痛苦的结束尽早来临。”

      该听出他言中潜藏之意,转身正要阻止的时候,眼前已是一片血光。一阵鲜红温热的液体飞溅到他的脸上,将他的眼前染成一片殷红。扑鼻的茶花香刹时弥漫在整个玄华宫内。一些胆小的文臣见此惨状当即昏死过去,颛顼帝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说不出话来。

      玄华宫外,一道闪电划破天幕。一阵凄历的龙吟声传来——朝中所有人都能听出,那是勾龙的神骑黄龙的哀鸣。豆大的雨点从空中重重地砸向地面,拍打出阵阵慌乱的节奏。

      朝堂上四散着肢体的碎片,勾龙的首级滚落到了该的脚旁。褐色的秀发浸在了鲜血中,血液散发出的茶花香染到了发间,萦萦不去。勾龙的嘴角挑起,似在微笑,翠绿的眼睛直视前方,正看着目瞪口呆的该。

      该倒退两步,跌坐在地上。

      方才突然而至的惊讶在这一刻转为了恐惧。朝上响起一片惊呼哭叫声。宫人伴着官员们混乱地奔走着。玄华宫立时陷入到一片混乱中。堂上的宫灯被胡乱奔走的人撞翻在地,灯油流得四处都是;香炉也被踢翻,炉中的烟灰倾覆在地上,又在人们的脚步中飞扬起来;可怜悬于殿柱间的华美纱帏,被人踩落,践踏在脚下,揉成皱巴巴的一团;堂间四处滚落着不知来自何处的珠翠,原先那些美丽的图案如今已经面目全非。不时有人因为踩中宝珠而跌倒。没人想要走出玄华殿,大家只是不知所措地围着殿中央四处躲闪着,想要避开那骇人的鲜血和摄人的香气。

      黎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勾龙倒下的瞬间僵硬了,叫喊凝固在喉间怎么都出不了口。他想转身斥骂那些四下逃窜如避瘟神的人,可身体就是不听使唤;他想走到堂中,捡起勾龙肢体的残片,看看还能不能挽回什么,可双脚却像被铸在了地上。

      “他如果能让死人复活,就算用我的命去换都可以!”

      他想起自己曾对勾龙说过的话。原本的气话如今听来就像是令人愕然的诅咒。就连当初说出这种话的他自己都觉得心底抽痛。

      “大笨蛋……”黎在喉间发出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低鸣。

      “全都镇静些!诸位大人这样在殿上肆意走动、大声喧哗成何体统?”

      一个严厉的声音穿过了众人的叫喊声,把大家的思绪从恐慌中拉了出来。熙边斥责那些慌乱的朝臣,边走到该的身后,将他扶了起来。

      黎也回过了神,从朦胧的泪眼中看了看四周。朝臣们大多惊慌失措,依然保持镇静的除了玄冥熙与句芒重外只有一人——共工景。他似乎像是见到了预料中的事,并无任何的惊讶失措,依然如往常般恭谦地站着,神态自若。那份得偿所愿的高兴就算是经过尽力掩饰,也因现在与他人的惶恐格格不入的镇静而显露无疑。

      黎狠狠地攥紧了拳头,口中的牙齿互相磨擦发出“咯咯”声。重伸手拉了拉他,示意他站回原位。黎不满地看向重,发现他一脸的肃穆,神情如故到看不出一丝忧伤。

      “你是怎么了?勾龙死了!”黎不顾朝臣的纷纷侧目,冲着他怒吼。

      “我看到了。后土大人自觉无颜面对天下,自裁于陛下面前。”重的声音低沉而厚实,平稳地像是讲述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其后,他又小声补充说:“天理之间必然有其因果。朱明大人何必为此定数而伤神?而且,继续朝上的混乱局面岂不是让陛下更加难堪?朱明大人不会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吧?”

      木神的声音在空气中凝聚着,很久都没有离开黎的耳旁。黎无法置信地看着他,泪水从张大的眼睛中淌下,顺着脸颊滑到口中。苦涩的味道从味蕾中穿过,直达心中。重无视他的诧异,依然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那种冰冷的表情……过去所有的一切……什么伙伴情谊……所有那些都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吗?含在口中的苦味一点一点扩散开,让黎从一阵恍惚中清醒过来。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这样的结果,正如重所说,不也是早就可以料到的?如今尚且身处朝堂上的五正,终有一天也会步入勾龙的后尘。难道真去指望自己千秋万代?一切都是定数,自己惘然若失,究竟是还要期待什么……

      堂间响起另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罪臣勾龙既已自裁,请问陛下如今是按蓐收大人的判罚论罪,还是按罪臣勾龙的遗愿,将其余人等一概赦免?”

      说话的是熙。他一手拉着浑身沾满血迹,颤抖不止的该,只能略微低头以示敬意。黎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出的寒气更胜以往。

      “按……按罪臣勾龙的意思办吧……”颛顼帝的意识从恐惧中被拉回。他勉强说完这几个字,便用手捂住脸,低声哭泣起来。

      勾龙因姿容俊美、博文多才而享有美名,曾被先帝金天氏比喻为花相,得了一个“九州唐棣”的别号。给他这个称呼自然是由于他那如海棠般妍丽的容貌,同时也因为他喜欢接济别人,为人也很慷慨,对待百姓又非常仁爱,所以在五正中一直最为受人尊敬,其人望之盛,远不同于其他几位佐神。因为次州一事而激起的民怨,结果在发布他讣告后的一夜间全转为了哭声。

      旻天疾威,敷于下土。
      夺我明士,亦孔之哀。

      玄华之气,三日难散。
      夺我明士,缘何为责。

      棣落唐疏,啸歌戚戚。
      夺我明士,哭告戾天。

      帝丘境内,连日内哀声不断。那些垂泪的人们,反复念唱着这几句歌词。

      勾龙的尸体在他自裁后,不久便在玄华宫中化为了殷殷血水和聚结不去的浓郁茶花香。颛顼帝虽然想替他出殡,又苦于收集不到遗骸,只能将这些血水全集在一口玉石雕成的坛内,下令以重礼厚葬。因为佐神的出生地并不在下界,于是最后决定将这口玉坛埋在他生前常去的陈峰国境内——如此的假冢也仅能寥表高阳帝的哀思。倒是出事几日后医师于帝庭内的频繁出入,以及上朝时高阳帝那毫无生气的脸色,更能让人明白这位佐神的逝去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使者将讣告传与酉阳时,他当即昏死了过去,很久才被宫人用冷水泼醒。醒来后,他立刻抓住颛顼帝派来的使者,让他将事情从头说明。

      “……于是这般,后土大人为了不累及他人,便自裁以谢天下。陛下已下令不再追究此次和次州相关的任何人员。”那个使者被他拽得臂腕生疼,几句话便交代了整个过程。

      酉阳眼神空洞,却又无泪落下。他放开了使者,颤抖着下令重赏,打发他离去,自己则接过那玉坛,慢慢走回了卧房中。那口玉坛十分小巧,最粗的地方才不过碗口。几日前尚且见面的好友,如今竟托在自己的双掌之间,酉阳心中的哀戚一时竟不能言语。

      “去告诉乡士,陛下有令赦免人犯。让他处理完相关事宜后,就将人犯放了吧!”

      他低沉着声音对身边的人下令,然后合上了身后的房门。

      石牢中深锁的大门似乎有了动静。又是那个人来了吗?庆都将头埋在臂间猜想着。或许不是那个人,而是那位有着美丽眼睛的佐神。

      “……后土大人对庆都很好……庆都不应该伤害他……”

      “庆都的命不是他救的吗?难道对于这样的人庆都只有讨厌?”

      “为什么庆都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后土大人,却宁愿相信别人口中的后土大人呢?”

      “……庆都真的觉得……觉得佐神大人不应该出现在世上吗?”

      ……

      酉阳的话又在她耳边不断地回响着。

      庆都甩了甩头,想将那些话从脑中逐走。自己怎能相信那些鬼话呢?家乡的人们难道会欺骗她?次州的凄惨景象和这里的人间乐土都是她亲眼所见,怎么会有假?就连后土大人自己不也承认……

      ……可是……可是,佐神大人确实救了她……将她从满布尸骸的地上抱起;在琼阳殿下替她挡住沉重的木匾;给她最美丽的衣服和最可口的食物;还常常对她说话,用那美丽的脸对她温柔地微笑着……她只是个普通的饥民,他那样做能得到什么?会亲切对待一个普通人的佐神大人,真会因为眼前的美景而忽视天下人吗?

      不明白,庆都真的不明白。传闻中和她眼前所见的,哪一位后土大人才是真实的?她摇了摇头,又想起了勾龙最后看她的那一眼。看到勾龙惊异的目光时,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害怕呢?自己不过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为什么内心深处要颤栗不已?是怕那飘着花香的鲜血,还是怕看见那张因为失血和绝望而变得苍白的脸?

      庆都闭着眼睛,记忆中全是鲜红的血色。

      被刺了那样一刀,他还活着吗?

      ……活着,应该还活着!

      佐神大人是临世的天人,不会死在凡人的刀下——这是九州百姓从小就熟知的事情。她刺佐神大人一刀并不是真想让他死,只是要他明白,明白自己的怨恨,明白次州百姓的怨恨……如果佐神大人已死,她一定早就被处死了……所以,所以他一定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庆都就能明白这一切。庆都要亲自向他求证,公正地给他一个为自己辩白的机会。想到这儿,庆都抬起了头,坚定地看向前方。

      从低矮的牢门中进来的并非酉阳,也不是勾龙,而是看守这里的狱卒。

      “走吧!陛下赦免你了。”狱卒说着这话,眼中却狎着怒火。

      庆都看着狱卒的眼神,心中莫明地害怕着,但还是小心地问:“庆都……被赦免了?……莫非是后土大人没事了?”

      “后土大人死了!”

      庆都觉得自己的血液几乎在血管里凝固住。

      “怎……怎么可能!”她上前抓住狱卒的衣角,大声喊着,“佐神大人不是即便被斩首,也能活下来的吗?后土大人为什么会死呢?”

      狱卒一把拉开她的手,将她推到门外。

      “快滚!”

      庆都撑着地面,费力地爬起——刚才一摔,膝盖重重地撞在石砖砌成的地上,此刻双腿麻木得似乎都不是她的了。她跌跌撞撞地向牢外跑去,直奔向琼阳殿——狱卒一定是在戏弄她。佐神大人不会死,也不可能死。那个狱卒为什么要用如此恶毒的笑话来戏弄她?她一个字都不信!她绝对不会相信!

      琼阳宫的宫人和戍卫对庆都极为熟悉。他们亲眼看着庆都被勾龙抱进琼阳宫,看到酉阳和勾龙对她的宠爱,也看见被她刺伤的勾龙是何等痛苦。事态的演变实在出乎常理,让他们无法接受。他们无法理解庆都为什么要刺伤对她极为疼爱的人,也不知道现在是否应将她放入琼阳宫,虽然她现在就在宫门前不停地跪叩着。

      “噗嗵、噗嗵”。

      庆都的额头砸在琼阳宫前的石阶上,发出阵阵声响。

      “噗嗵、噗嗵”。

      从庆都洁白的额上渗出了鲜血。

      “噗嗵、噗嗵”。

      ……

      门口的戍卫们不敢擅自决定,依然笔直地站在琼阳宫的门前,目视前方,尽力漠视眼前不断磕着头的小女孩。

      庆都的头依然在不停地砸着宫门前的石阶。她流着眼泪恳求守门的卫士,可那些人仿佛是听不见她说话的木雕泥塑,一次又一次用交叉的刀戈地将她拒在门外。

      远处的风声有些异样。庆都发现卫士们的目光掉转了方向,全都转首望着东南方的天空。她顾不上额头的疼痛,也转头看向那里。但刚抬起头就觉得眼前一片黑暗,身体不听使唤地向后倒了下去。

      黑暗中,她听见有东西落地的声音,然后有人从上面跳了下来。衣袂互相摩擦发出“沙沙”声,然后是脚尖轻轻点地发出“噗”、“噗”的声音。那些卫士们似乎一起跪了下来。行礼时衣带扇起的风拂过了她额前的乱发,让她额上一阵酥痒。

      “见过少国主。”从戍卫们的口中传出了这种声音。

      酉阳没有子女。未加封赐者也不能被称为“国主”。整个九州能享有如此特权的只有一人——玄帝高阳的族子高辛。虽然高辛看上去不过是个年方十二岁的少年,但事实上还在五帝各自分据一方时,就有传闻说白帝少昊有意传位给他。“少国主”的称呼也是从那时传开。时至今日,大约也有四五百年的光景了。

      那位被传诵为黄帝“麟趾”的公子,现在就站在琼阳宫的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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