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章二十六 涅槃 ...
-
唐无德因为极端的疼痛而无法再多说一个字,但他的目光却再也没有从桑罗身上挪开。那目光十分复杂,复杂的桑罗懒得解读。
他只是在这个人这样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略微整理了衣衫道:“阿德,你一个人在这里好好静静,有些事情早想明白,对你我都好。师嫂今天约了我去后山烧经,再不去就要晚了,我走了。至于你身上的枯残蛊,我不引蛊,两个时辰后自会解去。”
桑罗丢下这段话便头也不回的走了,等唐无德拖着适应了疼痛的身子找出去的时候,院子安静的空无一人,他心下一阵慌乱,慌忙的拖着身体去找云澈。可惜找到云澈的时候,也没有见到桑罗。
只有云澈一人领着几个哑仆起了一堆篝火在烧经书——这个地方不远处就是恶人谷内的一处密牢,如今正由朗风惠掌权,里面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有浩气盟的,却也少不了恶人谷的,是处怨气冲天的地方。云道长很有职业操守,虽然脱离纯阳宫多年,但没事的时候就会到这个地方来烧自己亲手誊写的经卷超度亡灵。
唐无德搭上他肩的时候,云澈差点以为见到鬼了——他身上换了普通的唐门破军套,通体漆黑,脸色又极度苍白,确实有些吓人。
“阿罗……呢?他人在哪里?”
云澈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发现这是个人不是个妖魔鬼怪,才答道:“他不应该与你在一起么?你怎么来问我?”
“他说,他来陪你烧经书……”
云澈摇摇头,道:“没有,他没来。”
那人又去了哪里,唐无德的心一时又高高挂起,恨不得立刻开了机关翼飞到那人身边。然而此时薄凉夜风迎头吹来,他忽然想起另一件顶顶重要的事,目光转向云澈,严肃地问:“朗风惠当年是怎么治桑罗的?”
云澈有那么一瞬间惊诧了,暗叹不愧是唐家堡出生的人,常年从事生死一线的工作,培养出了女人般敏锐的第六感。虽然转瞬他又恢复了淡定——这个人年少时过分枯燥无味的青春和贫瘠如砂石地的精神环境使得这个人有着远出于年岁的古井无波的心态,如同半截入土的老道一样对于大多数事物都能泰然处之的接受。
“没什么,随便治了……”
但仅仅是这么一瞬间的惊诧让唐无德知道自己猜对。
“道长骗我。”
这个人盯着他常年古井无波的眼睛,那仿若浸透霜雪的眸子里清透又尖锐的目光叫人无所遁形。他无比笃定地道:“道长如此搪塞我,必是因为朗风惠对桑罗做了不为世俗所容的事。”
“…………”
云澈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但也不打算将事情坦然的告诉眼前这个拆穿的人,他甚至不感到任何的一丝心慌和窘迫,心中无限平静——因为他早已比任何人更清楚,他总是私偏于朗风惠的,无论这个人做了什么,他都无法放弃对他的袒护。一旦遇到关于这个人的事情,他就会变得连自己都觉得无理取闹起来。
他就这样沉默着漠视唐无德的焦急和胁迫,转过身去看那些被风飞扬起来的残页,带着火光像是枫华谷里妖娆的红叶在暮秋之际漫天的纷扬。
唐无德有那么一瞬间真想把这个人狠狠的按在地上揍一顿,在他看来这个人多少有些不知人间疾苦的高高在上,他甚至有些嫉妒和憎恨这个人与朗风惠之间近乎水到渠成的幸福,他们感情没有经过任何的打击和磨难,他想这样的人怎么能懂他与桑罗之间的艰辛。
如此越想便越觉得火气,他握紧拳头,理智在□□与精神饱受折磨的情况下变得脆弱不堪,最终没有忍住的将自己的拳头朝着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背影抽了过去——谁也没有料到他会这样突如其来的发难,等聋哑的仆人们围过去拉扯的时候,两个人居然已经扭打成一团,更准确的说是唐无德毫无章法的胡搅蛮缠。
若放在攻防场上,这绝对是个极不明智的选择,因为唐无德他虽是双修的唐门弟子,但也摆脱不了近战薄脆这样的短脚,而云澈是个剑纯,还是个师出名门的剑纯——不是说被他砍了的那个师父,云澈的剑术导师姓谢,号静虚。
总之若是平时攻防场上遇上,唐无德是绝对不会让他近身的。
幸好云道长虽然三观被朗师兄带的有点不正,但本性尚且纯良,还没有开控开爆发揍人,只是手忙脚乱的抵挡着,免得自己被揍出了印子,怕家里那位回来又要大开杀戒。两人纠缠了一会,唐无德终于被好歹粗通拳脚的仆人们架着拉开了。
过了些时候,大约是没有了气力,这个人终于安静了下来,坐在原地低垂着头。这样看起来便十分可怜了,让云澈不由的想起两年前在苗疆的时候,桑罗也时常蜷缩着身体在树屋的角落里,将头埋在双臂中,叫人看着便说不出的揪心难过。
他又听到这人低声嗤笑。
唐无德抬起头,目光轻蔑的望着他身后飞扬的经卷。
“你做这些又有什么用,这些荒唐轻飘的书页连风都压制不住,又怎么能救赎他犯下的罪孽?还是你仅仅在自欺欺人?”
云澈也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他燃烧的经卷,漠然的摇头。
“贫道抄写经卷只是出于习惯,烧毁仅因存积过剩无处置放便,却未曾想过要求得什么救赎。小惠说得对,若他们死后心存憎恨,那是他们不肯放过自己,并非不肯放过他。因为他从未良心不安,也不惧鬼神。”
“你被他教养的真好,就像他手里的人偶娃娃,一心一意全然为了他。”
这样的挑拨离间在云澈看来显得十分苍白无力,又更有些可怜的意思了。他静静的沉默了片刻,轻声道:
“只是因为他说的很有道理,贫道才认同他,其实小惠有时候的所作所为,贫道并不认同。”
“但你还是会袒护他。可道长有没有想过,将心比心,他人也有想要庇护的人,希望倾尽生命也可以保他毫发无损的人。我曾经这样想过无数次,可已经错过了许多机会,已经做了很多无法挽回的事情。我已经做不到守护他了,但至少让我知道他经历了些什么。”
“……”
这个人年少时便被逼迫学会了用沉默去应对许多事物。
唐无德见他不语,又道:“道长有没有想过,若有一日,朗风惠死了,你却不知他是怎么死的,你会怎么样?”
“你会不会终其一生去追究这件事?纵使它的真相残酷不堪。”
“这个例子举得不好,小惠早就说过,若有一日他死了,一定是因为他不想再活下去,不会因为别的任何原因。”
“你……”唐无德见云澈如此软硬不吃,再度有些气结。
云澈拢袖还是努力的将心比心了一把,最终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年长了,渐渐开始心软起来。
“发个誓吧,向我发誓你永远不动小惠,我就告诉你一切。”
这个时候他连贫道都懒得用了,终于收起了那副困倦慵懒的常态,侧目严肃正经的看向唐无德。后者毫不犹豫地便开口:“皇天在上,我唐无德以命起誓……”
“我不要你的命,你要你发誓若你有违今日之誓,桑罗将短折而死,有生之年,黄泉之下,你们死生不复相见。”
唐无德顿觉自己真像是第一天才认识眼前这个人,他人一直觉得云澈和朗风惠走到一起简直违反了物以类聚的天理,现在看来这两人简直是天理的验证。但唐无德哽住了,这话他说不出口。
两人一起沉默着,尴尬了片刻,云澈冷冷道:“看来这回是你想骗我。”
这话里已经能听出两三分杀意了。
又是良久的沉默,经卷都焚做了灰烬,随着夜风四散。云澈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那个人终于在原地跪下来,闭上眼。
“我发誓……”
云澈平静的听完这个人的誓言,抬头望着天上的阑干,深深的吸气。最后一次确认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知道了以后会期望自己一辈子都不知道?”
唐无德果决的摇头。
“我从来不骗自己。”
云澈的神色有些复杂了,因为这件事他自己回忆起来都有点揪心。
桑罗当年被容夏救起的时候,已经离死不远了,而容夏单修毒经,一时除了用真气为其续命也暂时想不到别的办法,但真气这东西再高的高手也不能无限量一天十二个时辰供应,最后容夏只能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她将桑罗以天蛛丝封存成茧,打包带回了苗疆。
这个法子固然可以保住桑罗的一条命,使他身上的伤势延缓恶化,但脑子里的伤势却没有得到任何的照顾,每况日下。回到苗疆以后,素来以补天诀闻名苗疆的玉蟾使凤瑶为他开了些温和的药物,身子慢慢的调养起来,而脑子却越来越神志不清了。
刚开始大家都以为只是病痛未愈,等真正注意到时,连凤瑶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了。
他的脑子里记忆开始断断续续,时而忘记很多事情,也开始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时而狂躁不安,时而阴郁寡欢,又时而又哭又闹,凤瑶最终无奈的做出判断,或许好了以后,他也会成为一个疯子。
容夏是个挺完美主义的人,不太能容忍自己辛辛苦苦的把人带回来居然得到这样一个聊胜于无的结果。而这个时候恰好朗风惠回来了——朗风惠的医术绝对算不上冠绝苗疆,但只有极少数的知情人知道,朗风惠出生的寨子里世代侍奉着一种神奇的王蛊,甚至有传闻这种蛊可以起死回生。
关于朗风惠出生的寨子的传闻,大多随着那场毁灭性的的瘟疫消失殆尽,而且素有传闻他们寨子里的蛊按着最古老的蛊术秘习只能传给女子。但朗风惠对蛊超乎想象的驾驭能力,让容夏不禁怀疑,他这个唯一的幸存者保留下了他们这支古巫的神蛊。
而在见到朗风惠身上致命的伤口可以迅速愈合的时候,她知道她猜对了。
这就是朗风惠当初为何说桑罗给不起他价钱,因为要救桑罗必须动用他本族流传下来的本命蛊。桑罗身上没有他想要的东西,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出不起这个价钱,但容夏手上有朗风惠想要的价码——阿幼朵继任下届教主之位是教内上下默认的事,但圣教之内地位最高的却本就不是教主,而是左右两位长老,虽然自乌蒙贵之乱后,曲云已经起了要废除的念头,但这毕竟是教内根深蒂固的传统,一时也难以改革,而五圣使之中最有希望升任长老的便是容夏,朗风惠要的便是容夏日后贵为长老后对阿幼朵的全力支持。
他们以此作为交易,却未曾让阿幼朵知道。
定下协约后,容夏明面上请阿幼朵找朗风惠帮忙,阿幼朵也是个主修毒经的主,并不知道这件事的内幕,只当是普通的问诊,为了让朗风惠治的顺心,甚至顺手收了桑罗做自己的小徒弟,让朗风惠摆脱了老幺的帽子。
自那以后桑罗便被转交给朗风惠看护——这是朗风惠的规矩,他的病人自然你要听他的。因为阿幼朵的嘱托,他起初也没有想过用什么过激的法子,一面给桑罗用药,一面希望找个温和点的法子把蛊渡给桑罗。
但桑罗跟在两人身边以后,感觉却越来越糟,他对唐无德的记忆变得凌乱不堪,只剩下很多零碎的片段,时好时坏,而苦难总是比欢愉更叫人刻苦铭心。午夜梦回间醒来,看到水镜中不人不鬼的自己,难以抑制的常常想起那场毁去他一切的大火,想起那个人将他推下去瞬间的绝望。
他的精神状况越来越糟糕,甚至出现了记忆断层,有时候不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些什么,现在又要做些什么。
朗风惠和云澈之间的相处,对他来说更是莫大的刺激,尤其是在看到朗风惠和云澈每日琴瑟和鸣的时候,他感到无比的凄凉与绝望。他甚至想到了死。
教内的圣兽潭有一个传说,苗疆的人饮下圣兽潭的水可以变得更加强壮,而外乡的人饮下圣兽潭的水便会忘记自己最爱的人。
桑罗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这个传说,有一天神情恍惚的找到了圣兽潭,但等他再度清明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从圣兽潭发源地的崖壁上跳了下来,当时他只有片刻的惊慌便立刻冷静下来,觉得结局也不错。
却不知道,这是噩梦的开始。
对于这件事,朗风惠很生气,他的世界观是金字塔状的,尖端的两个人是阿幼朵和云澈,再往下才是自己,而其他人都是依这两个人的关系往下排序。阿幼朵希望桑罗好好活下去,那他就不能死,如果他要死就是跟他朗风惠过不去。
而和他过不去的人,下场都会很悲催。
桑罗被朗风惠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就吓了一跳——这人怒极反笑,没有说什么话,连拖带拽的将人带回住处,二话不说丢在屋子里结结实实的用鞭子抽的血肉模糊。抽的桑罗蜷曲着身体缩在角落里一遍一遍的求饶都没有用,他刚开始还喊云澈的名字,期望这个人阻止朗风惠的疯狂,但完全没有用,云澈在树屋底下染蝴蝶,他听得到一切,却只能逼迫自己不要回头。
后来桑罗喊了很多人的名字,最后喉咙都嘶哑了,模模糊糊的哭泣着嚅嗫着一个名字,却没有人听得清楚了。
朗风惠抽人抽的都乏力了才停下手里的伙计,坐在屋子里一边听那个人带着哭腔低喃,一边烧烟草。过了好一会,这人歇息够了,才站起身来将人踹到角落里,笑了笑,道:“你想试试死的滋味,我就让你试试。”
自那以后的整整半个月,桑罗再没有见过光日,朗风惠将他封存在一个炼尸罐大小的蛊罐子里,将带着自己本命蛊的血和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草药倒进去,那些蛊虫在这些奇怪的药汁中迅速的繁衍,然后各自穿透他的皮肤,在他的四肢百骸里游走,他能感受到那样细微的蠕动,遍布他的全身上下,内内外外,它们撕咬他坏死的地方,又让那些地方重新长合起来,期间让他享受真正的生不如死。
至今桑罗都不知道他是怎么从那个罐子里活下来的,那种痛苦即使是经历过后他都无法想象,每次回忆起都感到毛骨悚然。在那个黑暗无助的环境里,他只能感到疼痛,超乎一切的疼痛,无法思考任何的事物。
冰冷的湿滑的蛊虫,恶心又疼痛,这样的痛苦永不停歇,无时无刻的折磨着他,像是无限制的循环,永远不会有尽头。
如今回想起来,他不知道,他那个时候除了疼痛还有什么?
或许还有……那就是朗风惠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将蛊罐子搬到阳光底下,轻飘飘的跟他说:“如果觉得太过痛苦,不妨试试,恨一个人。将你现在所承受的一切都推到那个人的头上。”
这个人本该是朗风惠。
但桑罗最终在一片冰冷刺骨中醒来——朗风惠将他在昆仑雪池中释放出来,再次将他从池水里拖上岸,将大氅罩到他的身上,他厌恶的伸手想推开这个人时,他愣住了。
他坐起身,盯着光洁的冰面。
他在天光下看着自己完整无缺的手,完整无缺的自己,忽然高兴起来。他想他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为什么还要死去,他应该活着,活的比谁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