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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章二十七 病入膏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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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无德忽然发现自己真是天真的一塌糊涂,他以为桑罗的回归是他们一切劫难的结束,现在却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不过是一切的开始。心中五味陈杂是肯定的,但或许正因为今天受的刺激实在有点多,他身心俱疲,一时也不知该以什么情绪去面对这样的真相。
如同云澈所言,残酷糟心的简直让人后悔听到。
可这就是真实,那个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所经历一切真实。
他心中苦涩不堪,无奈至极,这就是那个人口中的一切安好?
“多谢道长。”
他站起身,步履蹒跚的往回走,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那个人如今藏身何处。他回到来时的院落,院子里灯火零星,一片死寂。院中树着一颗早已死透的枯木,下面并排着几个储水的大缸。他站在枯枝的阴翳下,将缸上的木盖一个个揭开。
冷水淹没过皮质手套的感觉有些奇怪,游荡在水中的发丝如茂密的水藻一般缠绕上他的手臂,像是要把他拉到地狱里去。
他隔着刺骨的冰冷轻轻抚过那人安详合上的眼睑。
是谁曾说过?
什么都没有了,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宁。
安宁的仿佛回到最初,连生命都未曾开始的时候。他曾听蓝靛提起他的出生,也是在这样一个幽闭阴冷狭隘的环境中。或许正因如此,在经历一切的磨难后他开始思念这样的最初,他沉默在冷冰之中,如鱼一般的呼吸。
水将他包裹起来,彻骨的寒冷将他与这个纷繁杂乱的世界间隔开,一切的一切都成了隔岸的时而明灭的火光,不过镜花水月的虚妄,闪烁后寂灭,不复存在。
真好啊,这样的安宁平和,连魂灵都能得到安息了。
他双手交叠在胸前,闭目凝神,嘴角都忍不住勾起一丝惬意的弧度。
真好啊……
直到一根指尖停留在他眉间,慢慢的滑过他的眼睑,轻柔如一片翎羽落到平如镜的湖面,明明那样轻盈的事物,却叫他的安宁在瞬息间倾覆。
那根手指很快便离开了。
桑罗微微蹙眉,不知是因为厌恶还是遗憾。
他听见有什么东西从龟裂到破碎的声音,最后爆发出一声聒噪的脆响,没过头顶水面随着这一声响动迅速的褪去,失去了冰冷的保护膜让他感到一瞬间的不安,但很快一双手接替了这项工作。
他落到一个陌生的怀抱中,那双环抱过他双壁的手将他紧紧箍在身后人的胸膛上,唐无德侧过头轻轻的吻着他的耳廓。
“我们回去继续试药,想怎么玩都随你好不好?”
桑罗睁开眼,双眸一时也无焦距,神思仿佛仍然神游天外。
唐无德也不等他答复,便将人打横抱起,端回屋子里找了干爽的毯子将人裹起。他一面将人擦干了一面思考着该怎么吩咐屋子里那群不知道是不是又哑又聋的下人烧水,桑罗却仿佛终于回神道:“你怎么在这?我想一个人静静。”
“下次换个地方一个人静静,可以吗?”唐无德低头用干的布巾仔细的擦拭过桑罗的手掌,每一寸的皮肤都受到温柔的对待。
桑罗低头看这个捧着自己手掌的男人,忽然笑了笑,用他正擦拭的那只手刮过这人的鼻梁,说:“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唐无德不答他的话却反问:“阿罗,你有没有去过苏杭?那里的风和雨都很温和,春天的时候河畔的柳枝软的可以编成很多有意思的东西,连冬天河上也不会结冰,日暮时可以一起坐船去看断桥,虽然我也不知道那个桥怎么就断了,但……很有意思。我在那里有一间宅子,霄纪送我的,虽然不是很大,但位置很好,我想你会喜欢。或者你更喜欢蜀中,我在广都镇郊外也有处院子,大师父留下的,我很多年没回去了,但年前的时候师兄写信说院子里的幺儿都要生崽子了,幺儿小时候你还带过它,它肯定亲你。你要想回苗疆去也成,你喜欢的地方,总不会差的,我一定也喜欢。”
“我不知道你刚才在想什么,但我知道。”唐无德抬头认真的望着桑罗,诚恳而坚定地道:“没有我,你过的不好。”
“你的生命已经有一半被我祸害了,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补偿你呢?这是你应得的,你该有个家,有个人陪你走过剩下的半生。因为有这个人你剩下的半生会不再孤独痛苦,或许他有点笨,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惹你生气了,可他愿意改变自己,成为最合适你的人,视你的快乐为最大的快乐,视你的痛苦为最大的痛苦,而这个人只能是我。”
“阿罗,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要的么?”
“我什么都没有想,所以刚才,我很幸福。”
话说得太满的结果就是,很幸福的桑罗壮士第二天就烧的人事不知了。
其实说人事不知也不全是,至少一闻到云道长的板蓝根就把被子罩过头顶,蒙的死死的,大有抵死不从的架势。
云澈端着自己心爱的小药煲难得的露出两分委屈的神色,并诚恳的像唐无德保证他绝对没有拿板蓝根虐待过桑罗。唐无德有些头疼的扶额,说:“我知道,不是道长的问题。他小时候就不喜欢吃药。”
因为护短,唐无德的这话说得十分婉转。
桑罗小时候何止不喜欢吃药,简直看到药碗就能含泪卖萌给蓝靛看,有几次甚至把唐断逼得想上去把人拍晕了强灌——大约是因为小时候身体底子太薄,被灌狠了,稍微懂事以后就对那些苦涩的汁液有十分严重的心理障碍。
唐无德坐在床榻边扯被子,正挖尽心思的想着该怎么哄人,云道长仙风道骨的站在一旁端着药汁,出了个很馊的馊主意。
“听说这个时候,你含在嘴里喂给他他就会喝了。”
听这人这样认真的说着这么不靠谱的主意,唐无德忍不住黑线了一脑袋瓜子,道:“道长您从哪里听来的?”
“小惠说的,他从书里看来的。”云澈煞有其事地道。
唐无德按着自己快跳炸了的额角,反问道:“他也这么喂你吃药?”
这人居然认真的想了想,说:“不是,小惠会把药都做成小号的丸子,裹着糖衣给送给贫道做零嘴。”
唐无德醍醐灌顶,这才是正解。
风寒之症虽然常见,但也细细分来,各有不同。唐无德到底信不过云澈这么个赤脚大夫,问云澈除了朗风惠,他还认识什么脾气正常看得了病的正经大夫?云澈闻言有点惊讶地道:“原来小惠在你心里也是个脾气正常看得了病的大夫?”
唐无德心道这嘈点真是找的太好了,但口头上却沉吟了一声,权当做默然,完满了这个美好的误会。云道长难得遇到所见略同的英雄,心中十分欣慰,忍住了毛遂自荐的欲望,将林白檀小姑娘推了出来。
唐无德找到林白檀的时候,小姑娘一边遛鸟一边遛人,身后追了五六个手持大刀的汉子——殢酒的老爹本是恶人谷里的一位极道魔尊,当年也是称霸一方的人物,甚至一时在谷里同辈中风头无两,可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殢酒早年根本不想认他。所以当年谷里大多数人都以为这位称霸一方的枭雄,是要绝后的,都等着他一倒瓜分他手下的地盘,结果没想到后来殢酒迫于形势遁入恶人谷认祖归宗承接了他手里的担子,让许多人分羹的如意算盘都成了泡影,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殢酒虽然眼睛半瞎了,但也是个有手段的人,不然不能和朗风惠勾搭到一块去,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酒军爷可是抄起酒坛子就能战八方的汉子,平时谷里没有人敢惹他,但是动不了大的还动不了小的吗?
殢酒疼林白檀,当自己亲妹妹亲闺女一样的养着,自然也为小姑娘招来不少的祸端,不然当年殢酒也不会一狠心让她拜朗风惠为师。自从有朗师父这样的大变态罩着,林小姑娘的日子确实也安生了不少,但有些不怕死的还是敢早上门来。
不过朗风惠的徒弟,岂能是吃素的,哪怕林姑娘主修离经易道也有充分的信心能把后头追着她的一溜人给溜趴下了,可惜唐无德没给她机会,上去就架起重弩,一发追命箭把最后两人的脑袋百步穿杨了。
只闻一声响,鲜血并脑浆齐飞,尸体共地面双平。
一见到有这样强有力的外援,追着林姑娘的人一分两拨,一拨分来对付唐无德还没走到人跟前就踩着机关挂掉了,等唐无德一炮一个把追着林小姑娘的那拨解决完了,林小姑娘脚下大鸟一转飞到唐无德跟前不远,小姑娘有些警惕的握住手中的雪凤冰王笛。
“你是……小师叔带来的那个……?”林小姑娘原本想说死耗子的,但看唐无德的千机匣还捧在怀里,很时务临时改了口。
“那个汉子?”
“我是他男人,来请林姑娘替我媳妇看病。”
病倒不是什么大病,就是人麻烦了一点,不肯吃药还要缩到被窝里,猫儿似的窝着,林小姑娘陪很有医心医德的云道长捏丸子,时不时支了身体往屋里望,可惜隔了一面琉璃屏风,只能看到朦胧的两个影子。
唐无德遵照医师的嘱托在用酒给人擦身子,很认真,很正经的擦拭。可惜怀里人不太合作,时不时的挣扎一下,还蹭蹭他裸露的胸膛。桑罗双颊被烧的微红,因为原本的肤色有些偏于苍白,这人皮又薄,这样烧的发红便显得很可爱了,唐无德被他勾的忍不住在眉心亲了一口。
用酒擦过身子后又用温水擦了一遍,换了干爽的衣裳,桑罗好受了很多,人也乖巧了很多,静静的窝在被子里,还忍不住用手去揪着被角,这样像小孩子一样的动作叫唐无德觉得有些怀念,忍不住也像哄孩子一样摸了摸他的头。这人被摸的低声嗫嚅了两声,甩了甩头,想要避过他的手,但他一离开又跟着蹭过来。
桑罗还迷迷糊糊的叫了声师父,唐无德忍不住笑了。
又叫他别走。
唐无德就拉过桑罗揪着被角的手,扣住他的手心,从善如流地说。
“我不走,以后都不走了。”
所以端着药丸进来的林小姑娘顿时觉得自己被闪瞎眼了,心下又忍不住想起守寡多年的寡夫殢酒军爷,一时对自家监护人的同情澎湃的上升了好几个百分点。林小姑娘很懂事的将托盘放到床头就离开了。
唐无德颔首谢了她,心里对这小姑娘多了几分好感,又想在这么一群光怪陆离的奇葩中,能养出这么个正常到不正常的小姑娘,实在不易。心中默默的吐槽完,他捻了一颗裹了糖衣的药丸子,自己先舔了一口,甜的有点牙疼,但他知道桑罗应该喜欢。
他将那颗药放到桑罗的唇边,轻声哄道:“阿罗,有糖吃不吃?”
听到糖字,烧的有些糊涂的人顺着潜意识的本能小心翼翼的伸出舌尖在唇边舔了舔,舌尖刚感受到那一阵甜腻,就忍不住张口含住了那个丸子,甚至意犹未尽的舔了下唐无德的指尖。
唐无德一瞬间呆愣了,反应过来只觉得指尖烫的他心慌,连耳朵尖都红了。
桑罗得了糖,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眼角立刻攒出一滴泪珠子,小声的抱怨道:“苦的,师父骗人。”
唐无德忍不住笑了,他不够了解离开两年后的桑罗,但比任何人都了解现在这个状态下的桑罗,那泪定然是仗着天赋异禀挤出来骗人的,但这样熟悉幼稚的口气,猫儿似的挠着他的心。
“小笨蛋,含住吞下去,不要咬。”
唇与唇相接的触感十分微妙,桑罗迷迷糊糊的感觉到有一条舌头撬开了他的口,然后一颗甜甜的小丸子便顺着那条灵巧的舌头滑到自己的口里,口腔里苦涩的滋味又被那沾糖的舌尖舔舐干净,裹了糖衣的药丸终于顺利的滑到他的喉咙里,他又被人扶起来灌了些温水,与此同时听到有人含笑在他耳边问。
“甜吗?”
脑子被烧的糊里糊涂的,桑罗一时反应不过来这话里的意思,但本能的害羞起来,扯了被角又要罩头缩到被窝里去,唐无德被他这孩童般幼稚的动作逗乐了,轻手轻脚的去扯他的被子,含笑道。
“我不笑你,别闷着,不舒服。”
那人在被子里扭了扭,还是不愿出来。唐无德只能无奈的动了点力气,把被子从那人脑袋上硬扯开,桑罗侧躺在自己舒适的小窝里,猫儿似的颔首埋着头。唐无德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见他迷迷糊糊的睡去了,才起身到一旁的小厨房找了些现有的材料给他煮粥。
这时候就得感慨,主人家是个吃货就是好,因为云道长的天生属性问题,朗风惠家里的粮食屯的特别丰富——五谷杂粮,各色肉干菜干都不提了。在恶人谷这样的穷山恶水里,他居然还能开出一亩三分地来给云道长种鲜蔬,院子里的几个枯木桩子上还养了蘑菇,听说后山还圈养了些雪狼狐狸什么做储备粮,直教唐无德不知道该感慨朗师兄持家有道还是丧心病狂。
所以最后桑罗是被饿醒的。
屋子里的小炉灶上小火温着肉粥,唐无德还给他拌了两个爽口的小菜放在一旁的食盒里,虽然唐无德的手艺实在一般,大概也就在能吃及格线上徘徊,但对于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折腾着没吃过东西的桑罗来说,肉粥的香气很有诱惑力。
他睁开眼,缩在床上揉了揉眼睛,唐无德见人醒了就放下手里的书卷,将手伸到桑罗的额头上摸了摸,烧还没有退干净,但他却有点高兴。他知道自己挺卑鄙无耻的,趁着这人病得人事不知的时候占便宜亲近他,甚至还起了如果桑罗能就这么一直病下去该多好的的念头,但他没办法,因为只有这样的桑罗才仿佛忘记了一切的痛苦,回归最初的模样。
“要不要吃点东西?”
因为心情好,所以连说话都忍不住带笑。
桑罗躺在被子里,歪着头看了他好一会,看得他心都快沉了,才有些狐疑地道。
“阿德”
不喊还好,这一喊叫唐无德的心更沉了,以为桑罗神智已经清醒,心里顿时忐忑不安起来,他太眷恋今天早上那个病的又软又呆的桑罗了,那让他一度生出一种错觉来——两人又回到了刚开始确定关系的那段美好时光里。这几年他一直想如果那个雨夜他能将人找到多好;或者更早些的时候,多珍惜这个人多好,他还记得那天桑罗也染了风寒,如果那天他哪里也不去,就陪在那人身边照顾他,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
这样一想,他顿时就有些害怕了。
但桑罗只喊了这么一句,过了一会就扯着他的衣角,轻声地说:“粥。”
他见这人眼里的神色是他熟悉的幼时模样,终于松了口气,勉强的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他给桑罗垫高了枕头,让桑罗舒服的靠着坐起身来,舀了碗肉粥就着凉拌的小菜将人喂饱了。喂完粥桑罗又有些困倦,眼睛忍不住开始打瞌睡,唐无德想扶他再睡一会,桑罗却拽着他的衣角问他。
“阿德不吃吗?”
唐无德完全能够确定现在的桑罗绝对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但他有些奇怪为什么只是偶感风寒,桑罗就这么神志不清了。甚至,甚至好像心智记忆也完全变回了孩童模样。他被这个推测吓了一跳,眼珠子一转,抓过桑罗,忍不住问。
“阿罗,你今年几岁?”
桑罗斜睨了他一眼,说:“你真奇怪,连我的生辰都忘了么?我今年虚岁二十有一了。”
“啊……嗯。”年岁没有错,但这个状态很奇怪。唐无德正疑惑的紧,桑罗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吃?”
“我不饿,你先睡吧。”
他摇摇头,将桑罗身后的枕头抽出来,打算伺候他再躺一会,桑罗却把他手里的枕头接过来抱在怀里蹭了蹭再钻进被子里,唐无德完全被他这动作给萌到了,心里不可自拔的飞过一大排弹幕——嗷嗷嗷嗷嗷!!!老子的媳妇怎么能这么可爱!!!我的媳妇不可能这么可爱啊!!!
鬼使神差的,唐无德把桑罗怀里的枕头扯了出来,桑罗忍不住抬头有些不满又幽怨的望着他,用眼神指责他的掠夺行为。唐无德不负其名,很无德的严肃又正经地对躺在被窝里的桑罗道:“我比它抱着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