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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66) ...

  •   《墨色格拉夫》
      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
      作者:百目鬼妹

      (六十六)

      ——不敢直面的真相,如同用糖皮包裹的苦药。

      “声音再大些,把单词拼读出来,要大声重复读,帮我们记得更牢。不用急着读多读快,重要的是读清楚、标准。这一段你先拼读一遍,然后听我念一次,再跟着我读一遍。”伊迪丝说。米歇尔直瞪瞪锁着她的眼神,让她浑身不太舒服。她停下来等他朗读,他依旧直盯她看,闭口缄言。
      他的状态比昨天要好,至少比昨天显得精神,看她的眼神冷冰冰带着锐意,好似冰岩尖锐凸出的棱角。
      从他一坐下来便是如此,就用这眼神盯视她。她先是不适,再是不安,而后一阵心虚似的忐忑。他知道我……告诉中士了吗?也许她不该那么直接,可她又没有别的好办法。
      他越是看下去,伊迪丝越是坐如针毡。他瞳光里覆着一层冰霜,暗沉沉地延伸在空气里。围着她的空气一丝丝滞重起来,好似水蒸气冷却后在玻璃瓶内壁形成的水珠,一点一滴地消磨着她的意志。
      “这样吧,先听我读一遍,你再自己读。”她尽力说得随和自在,把手册调转方向。他没头没脑地掷来半截话,仿佛正面一个重锤,硬生生阻断了她。
      “你告诉他的?”声音冰冷、突兀,毫不客气。
      她的心突地一跳,微微扯动喉部肌肉。她本想为他做点什么,可是……
      他目光紧攥她的视线,没有松开分毫。安静,冷锐,好像一条半大的、高昂起脖子的银环蛇—传出来一股虽然轻微,仍令人呼吸发紧的危险感。

      “是你说的。”声音渗出一丝冷蔑的凉意,目光随即从她身上抽离,他拿起面前的手册,略略提高声音读开来,声调听来正常且有分量。
      一切似乎又回归正轨,一如往常。
      她缓缓呼吸,忍受着沉闷的气氛,下课那一刻,才松了口气,顿感身心疲惫。
      她合上手册,耳畔传来一道机械式的语声:“再见,克莱斯蒂尔小姐。”
      她心头一颤。不行,她不能再不作声,什么也不说,眼看他离去。她必须说点什么,说出来,说出心里话,她不会感人的漂亮话,但最少最少,是肺腑之言。
      “米歇尔!是我——我告诉中士的。”她轻声出口,垂放桌面的手指不自禁地合在一起,紧紧交叉,仿佛开启忏悔模式。
      米歇尔目光聚回她脸庞,冷冰冰扑面而来,犹如冰块紧贴肌肤般的刺灼感。
      “因为昨天——你看上去很糟糕,真的很糟。你又拒绝告诉我,不肯说实话。我担心你,为你着急,怕你身体出了问题,拖下去会更严重。我想不到别的办法,才告诉了中士……”
      “那今天呢?你觉得我怎样?”他缺乏抑扬顿挫地淡然问着。
      “好……看起来好了一些。”
      “那我可以走了吧,小姐?”他把椅子往后推,马上就要离开。
      “请等等,再等下!请——听我说完!”
      他重又坐下,神情淡冷端肃。
      “我没告诉其他人,只告诉了中士。我想他是你的上级,跟你关系更近,能更好地帮助你。而且……也许你会更乐意告诉他。我知道这让你很生气,可我是你的教师,关心你也是我的职责。我不能光看着你,放着你不管!你昨天状态差极了!我必须做点什么,哪怕让你讨厌……你觉得我错了吗?关心你有错?还是我的方式让你没法接受?”
      米歇尔凝睇她,暗幽的目光似隔着层冰雾。
      “什么也别做。”
      “呃?”
      “教你的书,别管我。”平平静静、清清冷冷的一道话,好像在两人间凿出一条不可逾越的深沟。他一脸无动于衷,从椅子上起来。
      “米歇尔!……”伊迪丝张口吸气,感觉满嘴苦涩。
      房门开启声打断了她,伴随清脆悦耳的嗓音,活泼得有如枝头蹦跳啾鸣的小鸟。
      “你还在上课,伊迪丝小姐?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不是到时间了吗?”
      “艾丽?”
      艾丽半探着身倚在门边,双眼闪耀,橙亮晶莹的发丝宛若泻进的一片阳光。
      “没有打扰,你有什么事吗?”
      艾丽作出歉疚的样子,语声依然轻俏快活。”啊,我又没敲门!你不会责怪我的,对吧,小姐?我可是有急事的!“她轻步越过地板,目光从米歇尔身上溜过,像没看见他似的,直接挽住伊迪丝一条胳膊,扬起手中的填字板,”填字游戏差一个字就玩不下去,急死我了!小姐快帮我看看,帮帮我嘛!”
      “明天见,克莱斯蒂尔小姐。”米歇尔没往艾丽瞄一眼,一声道别似结了层薄冰。
      “明天见……”伊迪丝嘴唇短暂地颤动了一下,他已穿门而去。

      已是傍晚,晚餐结束刚十五分钟。
      薄幕在眼前展开。
      布鲁斯趴在狗舍外,津津有味地嚼着一根带肉的骨头,面前摆着一盆肉杂汤,乖乖守着主人清理自己的窝棚。
      “米歇尔。”鲁莫林轻轻一喊,米歇尔把扫帚一放,往他抬了抬手臂,很自然的举动,一点儿不为他的到来感到意外。
      鲁莫林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
      “那个……唔,我给你拿了两片止痛药,记得睡前服一粒。那些瘀伤,就是你皮下出血的地方,先用毛巾浸冷水多敷几遍,等过了四十八小时,就换热水敷,可以让血块散得快些。还有——要多休息,今晚就不训练了。”
      米歇尔原地伫立两三秒,接过了中士的药包。他沉默有如蛤蜊,目光静如深沼。没有只言片语的感谢,神情也无丝毫感动迹象。
      我都习惯了,习惯了他的冷淡,也不指望他的感激。鲁莫林清一清喉咙:“咳……要说的就这些,打扫完你就休息吧。”他试着微笑,又觉得不合时宜,“今晚要——睡个好觉。”
      “我会的,谢谢。”米歇尔身躯挺立,下巴微微抬起。
      鲁莫士一度以为出现了幻听,他确认状况地将眼光对上他,但少年的嘴唇旋即闭合起来,又恢复成原先封闭的状态。

      傍晚过去又是黑夜。
      艾丽轻轻阖上双眼,沉沉睡去。她在睡梦中口里还在嘟囔:“……明天……后天,别忘了,后天……”
      伊迪丝温柔地看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她的肩头。女教师的眼神飘到窗外,她的眉浅浅地拧起,好像牵挂着放不下的心事。
      “他不相信我了……我不是个称职的老师。”
      在那少年面前,她总有种无力感,总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做得不对。她责备自己的软弱。
      也许她一开始就走错了一步?从内心讲,她不仅想成为一名负责任的教师,还想作为一位亲切的长辈,就像之前一样,与学生建立一种和谐友好、彼此信赖的关系。
      但米歇尔……不一样,他比她教过的都要年长,性格也全然不同。她没遇过这样的男孩儿,完全手足无措。他守纪律,学习认真,按照她的指导读书、习字,但总有种不太真实的违和感,也许就是这男孩带给人的感觉吧,老成又冷酷,早熟而敏感,日常与你相安无事,但一旦你稍加窥望或触及某处界线,他就会不动声色地伸出硬刺,给你一个绝对的警告,让你避之不及。平静下隐藏着不平静,如冰川下覆盖的活火山。
      窗外昏黑迷蒙,雨声渐起,嘀嗒落下。
      温度不知不觉间降低。
      视线的模糊给黑夜增添一丝不宁。
      他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不管身体还是情绪,都透出一种被无形的线提拉着的紧绷感,时时刻刻隐藏、抵触、防范。
      大脑深处闪过一道流光,是一阵如梦方醒的愕然。
      紧张?
      他很紧张?
      极力隐瞒自己的状况,再疼痛也咬牙苦撑,尽少透露自己的信息,与人保持距离,不是逞强叛逆,是因为紧张不安?
      雨声渐密,渐响。
      少年的面色鲜明地浮在视网膜上,瘦削的身形,就像绷紧的细细的绳子,传递出一种冷漠的紧张感。
      紧张出于焦虑,担忧?还是害怕?
      怕什么呢?
      不啻一道闪电。
      怕暴露自己的脆弱。
      不让人知道的弱点。
      在伊迪丝心中蠕动的臆想,不觉间超出常规范围,向纵深处延伸。
      他不信任人,不相信人,因为他时刻紧张、不安。
      无法放松,没法放心。
      联想在扩大,在心中膨胀起来。
      倏忽,心抽搐了一下,如一颗冰珠滚落心底,溅起一片凉意。
      他没有安全感。
      在这里,他感觉不到安全?

      雨下了一夜,黎明也没停歇。
      路上晨跑的军士们如列队飞行的野雁。斑斑落叶湿湿地、扁扁地粘附在地上,如遇雨而紧贴地面快速簇生的地衣,在起起落落的靴声足音中破裂、粉碎。
      细如针尖的雨漫天飘洒,密密地刺在脸上,透着绵绵的凉意,丝丝沁入肌肤,似乎加剧着周身持续的隐痛,在皮肤下、血肉里、骨缝间游荡,蔓延,膨胀。
      少年惟有前进、前进,奋力前进,目不斜视,一味默默朝前奔。
      鲁莫林数度回眸,看到他的头始终平稳地向着前方。
      “就地休息五分钟!”
      休息,也就原地抖动抖动腿,拉伸一下四肢。米歇尔背靠向一棵树,紧贴树干将身体缓缓蹲低,深呼吸了两三次,活像藏匿在矮树丛的阴影里喘息、等待猎物近前的野犬。
      鲁莫林从行军袋里取出水壶,走近少年的位置。
      米歇尔仿佛嗅到危险似的陡然抬头,眼神芒光隐现,警醒戒备。
      眼睛对着眼睛,少年的瞳光朝水壶移去,轻轻摆了摆脑袋。
      在黎明苍茫的微光里,他的虹瞳衬着巩膜,有如在白纸上慢慢泅散的蓝墨。
      “药,吃了吗?”
      “吃了。”
      “感觉——好点了吗?”
      “好点。”
      对话仅寥寥数语,冷清清掠过耳间,轻飘飘地散在凉风细雨中。

      上午九点半。
      雨还在下,头顶乌云未散。
      艾丽拿着书却心不在焉,老往窗外瞟。天空仍是灰白色,呼吸里也浸着湿润的味道。
      “还在下呀……”
      伊迪丝不得不提醒她:“艾丽,还没念完。”
      艾丽手指轻轻托着脸颊,睁大的双眼闪着莹光:
      “伊迪丝小姐!你说——明天会下雨吗?”

      细雨飞扬,空气中弥散着潮湿的凉气。
      “前直拳!”“肘击!”……“勾拳!”“膝击!”
      格斗教官赫伯德粗声大气地号令指挥,宛如一座粗糙刚硬生铁铸成的灯塔。
      新兵们冒着雨空击训练,挥拳踢腿,前进后退,防守与佯攻,连接起一整套格斗动作。水气氤氲,热力蒸腾。
      “扫踢!”
      鲁莫林观望逡巡着训练场,但大半注意力都在米歇尔身上,看他蹬地转腰,甩臂出拳,动作流畅娴熟,一气呵成。
      短暂的休息时间,鲁莫林也没太在意周围,直至听见军靴声嘎扎作响,才惊觉赫伯德近在身侧,两步距离,正以高出他半个头的角度俯看他。
      “嘿,中士。”赫伯德粗粗掠他一眼,神情悠然自得,抬起下巴朝米歇尔那边指指,“听说你前晚上被那小子揍了?”
      他语音粗糙刺耳,言辞之间毫不掩饰轻蔑之意。
      他专门来嘲笑我的吗?鲁莫林不置可否,微收下颌,牙齿轻轻叩合。上士嘴角一歪,斜斜挂着半是嘲讽半是满意的笑。
      “别灰心,中士。这事没那么糟,你该高兴才对——野小子总算学会了使拳头,而不是用牙齿和爪子!”
      这段话语落进中士耳里,在脑海引起的震动不亚于一条巨鳄用尾部拍打水花的响声。他猛地盯住赫伯德,两眼激动地睁大了,一个念头窜出脑际,一个听起来疯狂却最有可能的念头。
      他踏出一步,以上倾45度的视角,朝着赫伯德耀武扬威的笑脸,血液沸腾着冲上脑门,冲口一句:
      “是你?”
      声音夹带着惊诧与愤怒,稍微有些变调。他吸一吸气,克制着音量,一字一字,将嗓音逼出喉咙:“你——教他的!?”

      (待续)

      (2020年6月23日12:22校正)
      (2020年6月23日15:28独发晋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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