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1、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65) ...

  •   《墨色格拉夫》
      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
      作者:百目鬼妹

      (六十五)

      ——黑暗不是传达善意的地方,因为恶就在身边。

      指针一格格绕着表盘转动,一点五十五分。鲁莫林抬起脸庞。
      楼梯间有低微的脚步,一声一声,慢慢往上移动。
      米歇尔吗?脚步时断时续,模糊不清。
      鲁莫林拐到楼梯口。米歇尔在阶梯上挪着步,腿脚有些僵直,仿佛涉水而行。布鲁斯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伴着他的步奏,慢慢往上爬。
      步履戛然而止。米歇尔扬起脸孔,和中士四目相对,削瘦倦怠的面容一下充满警惕戒备。
      “米歇尔!”鲁莫林两三步就跨下楼梯,趋近他身前,“跟我去医务室!”
      米歇尔眸光微微一敛,下意识说:“不,我没病!”
      他断然拒绝,反应在预料之中。鲁莫林语气慎重又坚决:“我知道你病了,你得去看医生!”
      “谁说的?”少年反问,一瞬眼底闪过一星火苗,如暗夜磷光,即刻敛去。
      “一看就知道了,你上楼梯都困难,还说没病?”
      “没有。”米歇尔执意道。
      “生病有什么可隐瞒的?是人都会病,可别人会找医生,他们懂得爱惜自己!你呢?就这么硬撑!”鲁莫林口气激烈起来。
      胸口有股气顶着,一直冲到喉咙。
      太疯狂了。鲁莫林想。他是在拼命!拼命地搏,死逼着自己!如果说军营的人拿他下注,他也在赌,用自己的命赌。
      “我是你的上级,我必须管你,训练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身体健康!”不知不觉,鲁莫林用上了命令的语调。
      米歇尔绷起了双唇。
      鲁莫林抑制住想骂人的冲动。去他的坚强!去他的顽固!不明事理!他就是这样!他就是个偏执狂!
      “你不说,就去医务室,对医生说!”他甩出一句话,伸手抓住米歇尔的上臂,米歇尔反射性地往回抽,一霎那仿佛触动了某个开关,身体忽地一阵疼痛,扯动眼角,微微扭曲了唇线。
      一霎不过半秒,但鲁莫林清楚看见了,看出了他神情的痛苦。
      布鲁斯霍地插(*)了进来,以保护主人的姿态,隔在两人之间。
      “米歇尔你……”鲁莫林脑海中回播着昨天到今天的一系列细节,米歇尔的异样表情、动作……一个个组合起来,连接上了,他醒悟过来,快速而低声道,“你受伤了是吗!?”
      米歇尔眼角稍稍一动,沉肃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纹。
      半秒的空白,再否认已迟了。
      “我得走了,还要上课。”
      “还早!(鲁莫林不自觉地瞟了一眼手表)还有十八分钟!先回答我的问题!”如鹬鸟将喙插入蚌壳的缝里紧咬不放,他锲而不舍,“哪里受伤了?”
      米歇尔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
      “昨天吗?昨天受的伤?”
      依然没有回应。好像一个人的独角戏,但在这类似自问自答中,事情越来越明朗了。
      昨晚的攻击,也说得通了。当时他想松开米歇尔的衣领,而他不想让他碰到,不让他看到。
      “所以昨晚……你是不想让我看到对吗!”
      少年眼眸蓦然敛紧。
      “没有,长官,我没生病,没受伤。”双唇微启,语调平平。
      “没有吗!那好,跟我来!”他一手拽起他胳膊,加大了力度,将他拖回他房间。他打开门,一下把他推进去,然后跟进来,怦一声将门关上。布鲁斯同它的吠叫一起被关在了门外。
      无窗的房间顿时变成封闭的牢笼。
      “把衣服脱了!”鲁莫林一脸沉沉地下达命令。
      少年脸颊肌肉绷紧,凝成一副面具,他站在原地,双手垂在身侧。
      “脱掉衣服!”他听见自己拉高了嗓门。少年停在原处,如冰塑的雕像,一动不动的瞳孔宛若宇宙中暗藏敌意的黑洞。
      “你不是没受伤吗?还怕人看见?”他的声音回荡在四壁。
      米歇尔视线牢牢锁住中士,从头到脚尖都绷紧了,瞳仁上覆着一层阴影。鲁莫林同样锁定少年的目光,没有分毫挪移。
      “脱了,这是命令!”鲁莫林以警告的语气说。
      米歇尔一双眼瞳似冻结在冰层中的岩屑,鲁莫林甚至能感到从岩缝里逸出的一丝寒气。少年手一抬,鲁莫林觉得后颈汗毛直竖,大脑里立刻吹响了警哨。
      米歇尔抬起两手,伸向衣领,飞快地解开一颗颗扣子,露出(*)胸(*)膛,如乌云中探出一片斑驳的月影。
      两三下,他就把上衣把身上剥下,啪地甩在地上。
      整个房间瞬间静止。
      少年清瘦的肌肤满布淤伤,斑斑块块的乌青、红肿,以暗白的底色为衬,鲜明地张扬着。
      鲁莫林急促地吸了口气。虽已做好心理准备,亲眼见到的一刹,仍难以置信。
      米歇尔漠无表情地瞧着他,又继续解皮带。
      “停!不用脱了!”他难以忍受地吼道。“谁干的?是谁!?”他喉头勒紧,声音嘶哑得变了形,像从肺里挤出来似的。
      少年看着他,目无表情,整张脸像被石膏覆盖。鲁莫林盯着他的嘴唇张合。
      “没有,没有人,长官。”
      鲁莫林脸上表情惊讶到扭曲,可说是慌惧,也含着愤怒。
      他脑际闪过一个念头,一个他长期忽视、努力否定的念头。
      “他们打你了,啊?对不对?他们打你了?”
      他凝视米歇尔,声音升高,迫切又愤怒。
      他瞎了,一定是瞎了!他早该知道的!早该感觉到的!
      军队里总有几个爱欺侮人的人,他们欺负新人、不合群的人,而米歇尔又是那么的与众不同,格格不入。就算中尉不在,没他指使,他们一样会欺负他。
      “没人打我。”
      一切又回到原点,开始新一番的诘问与否定。
      “你不要替他们隐瞒!谁欺负你的?有几个?”他以严肃而急迫的口吻说。
      剑拔弩张的肃静。
      门外的狗吠,更令他焦燥不已。
      “告诉我,都有谁?就算你说不出名字,至少说说他们的样子!我会把他们找出来!”
      米歇尔嘴巴都没张开。
      “不用怕,你不是胆小的人!他们该受到惩罚!我会让他们受惩罚!”
      米歇尔嘴唇裂开一条缝,声音淡如一道冷烟。
      “没有别人。”
      “米歇尔!”鲁莫林倾向前,鼻息喷在他脸上。
      面具裂开,现出一道裂口,裂缝在加大。
      “是我自己!我自己打的,都是我!”少年昂然道,声音迸发,给对方最直接的冲击。
      鲁莫林直瞧他,怔了会神,一种受伤般的无奈感反映在眼中。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得——报告上尉!”他冲着他的面丢下一句,挪开视线,探手去开门。
      下一刹,一股力量牵住了他,他的手腕被紧紧抓住了。鲁莫林猛地抖了一下,半转身,米歇尔牢牢抓握着他的右手腕,盯着他双眼眨也不眨。一双眸色如冰洞下的海水,微波暗涌。
      鲁莫林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与米歇尔只隔半步,回头的一刻,少年的眼神便如深暗的隧道,在眼前铺展、延伸,吞没了他的全部视线。
      他是在阻止,还是在请求?
      少年依旧一语不发。
      米歇尔的整只手扣住他的手腕,细瘦的手指薄薄地包着层肉,他一下就触到了瘦削坚硬的骨头。少年的力量带着身体的热度,挤(*)压着他如带火的枷锁。
      中士的决心刹那间崩溃,消失殆尽。
      “我不会报告上尉。”他发出的声音似一道叹息,在狭小的空间内轻轻回荡。
      手松开了。
      “暂时不会——可你得去看医生!”
      “我没事,不用了。”
      “都这样了你还说没事!”
      “骨头又没事,忍忍就好了。”
      看到中士错愕的眼神,米歇尔淡然说:“我知道,这种伤——伤不到骨头。”
      中士胸口一阵闷痛,他压抑着自己的思绪。“你怕医生保不了密?但你得保证,如果一两天身体不见好,你就一定得——必须去看医生!”
      “Jawohl!长官!”
      “还有——你不能再挨别人打!不要再受伤!不能再有下一次!记住了吗?”
      “Jawohl!长官!”米歇尔双手紧贴裤腿,声音清晰且冷静。
      鲁莫林弯身拾起他的上衣,米歇尔伸手接过——还是缄口不语,套在身上,扣好纽扣。晦月再次没入乌云,只透出依稀的月光。随后他开门,让中士先走,表情跟进来时没什么分别。
      鲁莫林跨过门槛,米歇尔的话音淡静地响起:
      “今晚还训练吗,长官?”

      勤务兵,沃克斯德在上尉的杯子里斟上咖啡。浓香里含着苦味,卢卡斯缓慢地啜饮,让苦感在舌尖上柔顺起来。
      不用余光,也能感觉到沃克斯德窥探的眼神。
      上尉放下杯子,瞄他一眼。
      “你在等着收杯子吗,沃克斯德?”
      “原谅我的失礼,上尉!有件事——我在想该不该说。”沃克斯德慢吞吞道,好像真的思考了很长时间,“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上尉抬一抬下巴。
      “听说昨晚,米歇尔把鲁莫林中士——”沃克斯德戏剧化地停顿一下,“打了。”
      他停下来,看着上尉的表情。这消息似乎并不使上尉惊讶,他只略抬了抬眼睑,便端起杯子,一边悠悠声问:
      “什么时候?”
      “九点不到。”
      上尉喝一口咖啡:“知道怎么一回事吗?”
      “听说在操场,他突然把中士打倒了,别人阻止的时候,中士却说——”又一个停顿,“他们是在训练。”
      上尉一手端咖啡,一阵浅尝慢酌,而后淡声慢语道:“就这样?”
      “具体我不清楚,反正没人信,大家都在说,我也是碰巧听到的。”
      上尉表情沉宁,看不出变化。他喝完咖啡,示意沃克斯德拿走,边吩咐道:“叫鲁莫林来。”

      很快,勤务兵就叫来了中士。在上楼的时候,沃克斯德叮嘱道:
      “中士!我好心提醒你,上尉知道昨晚的事了!……想想怎么回答他吧!”
      鲁莫林心底蓦地一沉。

      办公室门打开,他们向上尉行礼报到,旋即沃克斯德从侧门离开,留下中士单独面对上尉。
      上尉两只灼亮的蓝眼平静地将视线放在他身上时,紧张代替了自信,鲁莫林手心沁出薄薄一层汗。
      “放轻松些,鲁莫林中士。”上尉注视着他的表情,“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米歇尔——为什么打你?”
      鲁莫林感受着对面传递来的压迫力,呼吸都滞重起来。
      撒谎是行不通的,也不能像昨晚那样草草搪塞。
      他长吸口气,把军姿站得更正。“报告长官!我和米歇尔——有一些误会!”
      “误会?”
      鲁莫林吞吞口水,点点头:“已经解决了,上尉!”
      “解决?”上尉挑了挑眉毛,声音保持冷静,“不是让他打你消气吧?”
      心里的弦绷到了极限,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
      “不……对不起,长官!”他润润唇,悄悄握起沁汗的手心,“这事能不能——由我自己处理?”
      上尉微微敛眉,眸底光芒立时锋锐了许多,他倾身向前,平声问:“中士,你是指‘全权处理,旁人不得干涉’?”
      踌躇片刻,鲁莫林应声:“是——的,长官!我想自己处理,请您允许!”
      说完以后,他嘴唇发干。
      听毕,上尉的双眉微微一沉,见鲁莫林紧张地吞口水,他又扬起眉毛,望着他沉吟少顷。
      “既然米歇尔由你负责,就交给你处理。”他表情一缓,以深谋远虑的语气说,停了一停,又道,“你可以按你的想法去做,只是——要注意影响。”
      中士如释重负,呼吸开始正常。
      “Jawohl!长官!”
      上尉眼光沉凝,目送中士消失在门后。
      要驯服一头小狼,得先给他套上坚固的绳索,之前我帮他割断了那条脆弱的仅靠血缘来维系的牵绊,而现在,鲁莫林就是新的更牢固的套索,我只需拽紧绳子一头,让绳子引导他,成为他新的羁绊。

      (待续)

      (2020年2月18日19:41校正)
      (2020年2月18日19:46独发晋江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