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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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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色格拉夫》
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
作者:百目鬼妹
(六十四)
——孤独的狼,哪怕受伤也只在黑夜里默默舔着伤口。
上尉一只手轻轻拧开收音机的旋钮,里面传出夜间新闻的报道。
“……今日上午……按14日电报要求,……英国首相张伯伦在绵绵细雨中,乘车来到巴伐利亚的贝希特斯登……受到元首接见……双方在鹰巢别墅举行会谈。……谈判中,元首就苏台德问题,与英国首相进行积极有效的搓商。……”播音员铿锵有力的声音念道。
眼前黑了一刹,有好几秒钟,也许达十秒钟之久,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鲁莫林中士!”
急遽的叫喊似几声短促的枪响,和着踩踏地面的靴音,乱糟糟地塞入他的耳道。
“你又疯了吗,野狗!”几只手抓住米歇尔,把他拉开。
鲁莫林急急喘上两口气,让肺叶再次充满空气,胸腔的肌肉都在缩紧。他深呼一口气,抬起上身,摸了摸脖子,颈部热辣辣地痛。”没——事,我——们在——训练。”
他喘息着,低哑的嗓音像蚊子的振翅声。
“训练?”士兵们惊疑的眼神没有改变,抓着米歇尔的手也未松开。
“对!”他慢慢把身子立起来,“我们在——搏击训练。”
“可是,我们听到你喊——你真的不是在阻止他?”
中士静下来,慢慢转动眼珠,看着被两个士兵架着的米歇尔。少年两手紧紧攥着,双脚死死踩着地面,竭力让身子挺直;眼瞳黑洞洞的,像礁岩裂开的孔隙。
鲁莫林打起精神,声音轻稳:
“我不小心摔倒了,叫了一下。”
士兵们眼光带着质疑,放开了米歇尔。米歇尔静立不动,冷茫的眼神让他有种刺痛感。
一阵愤怒从心头涌起,堵塞了喉咙。中士深深吸口气,待到喉头的梗塞感消失。
他俩杵在原地对视片刻。“练习——结束,”敛住眼中的怒火,他说,声音短促又坚决,“明晚继续。”
”Jawohl!长官!“
此话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讽刺。
”……元首表示将不择一切代价使苏台德地区的300万德意志人回归德国。英国首相就此事友好地回应……”
“这意味着,长期的苏台德问题已取得重大突破……”
一半是愤怒,一半是失望,从恐惧中解脱之后,鲁莫林只剩满身疲惫。皮肤又湿又冷,太阳穴处仍频频跳动。
胸口依然感觉到米歇尔身体的压力,甚至还能感觉出他双腿的形状。
他知道,这一夜他无法安然入眠了。
凌晨一点,胸口的压力还未消失。
他大口吞下半杯冷水,冷却一下燃烧的喉咙。
脑海里充斥着被攻击的残像,就像一个难以消除的梦魇,反复涌现,仿佛破裂炸开的玻璃碎片,大大小小,跳跃飞溅,把他折磨得精疲力竭。
死死盯注自己的眸光,如盯上猎物的狼眼。
砸下的拳头,仿佛迎头打来的黑浪。
我哪里惹到他了?
难道他真是驯不了的野兽,跟他相处都有危险!
他骨子里就是头野兽!
混乱的记忆中,连番重迭的问题,如天花板上渗透的水渍,慢慢扩大了。
他听到他惊叫了吗?
他有未停手呢?
是被抓住才停止,还是听到他喊叫而住手的呢?
疑问一下变得无比强烈,霸占了他所有思维,就如从头顶上空一路传送的鸦叫,播下长串令人揪心的诅咒。
倒回、重播,支离破碎的片段在聚拢、重组,脑中一点点从混乱中拼凑出全貌。
忽然间,他感觉血液冲上脑门——
拳头?不是手指?!
记忆瞬间点亮,闪回——
两只手指并起,对准他喉咙下部凹处,直直插下——
致死之招,致命之处。
仿佛烙红的铁针刺入他的视网膜,激起他惊叫——
为什么变了?
为什么换成了拳头?
在他喊叫的时候吗?!
一瞬,肺部的空气好像被迅速抽干。
这么说,米歇尔确实听到了自己的喊叫!
却——
没有停手!
手指插进了掌心,攥成拳头,挥向太阳穴。
不打算让他死。
也就是说,米歇尔——是完全清醒的!
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不是被激怒的反应,并未失去理智。
他有意识、有意志地出手,攻击了他!
鲁莫林身体一阵抽搐,被突来的一股寒意贯穿。
米歇尔——
不再是撕咬对手的暴怒野兽,而是打击猎物的冷静猎手!
警告——是吗?
少顷,一阵冷汗袭遍全身。
鲁莫林猛然想到一个更可怕的问题。
这些招式——课程还没教!
米歇尔从哪学的?
米歇尔打开水龙头,双手捧起水浇到脸上。
用力抹了把脸,身体随之加剧的痛楚令他猛地抽气,每处瘀伤好像都炙热充血。他身体前弓,将浸湿的毛巾按在身前,一手紧紧攥住洗脸池的边缘,忍受着疼痛的肆虐一时。
一两分钟后,他略微直起身,平视前方的镜面。
水珠停在面颊隆起的地方闪闪发亮,镜中的映像,犹如雨中变得混浊发白的石头,模糊了棱角。
鲁莫林睁开眼睑,如挣脱一个难缠的恶梦,身体、精神恢复了大半,但收起的夜幕如轻轻划过的黑板擦,擦除字迹的同时落下一地粉尘,遗留下镜中一张空虚焦虑的脸庞。
经过一夜调整,他依旧难以面对米歇尔。他几乎不能、也不想正视那双眼睛——
动物般的、敏锐又冷酷,如水晶与冰的结合,冰冷坚硬里裹藏着片片蓝磷磷,如冰缝里沉淀的夜色。
他职业性地、带着距离观察米歇尔。唔,一切照常,训练顺利,丝毫没有落后。
终于挨到上午训练完,部队解散,他简直为可以脱离他半天——这种类似逃脱的情况感到庆幸。
餐桌上,伊迪丝默默吃了一会,思维不知不觉飘开,盘中的食物却没怎么减少。
她感觉到上尉投来的目光。
“不合胃口,克莱斯蒂尔小姐?”
上尉依旧衣冠楚楚,唇含微笑,目光却直接而锐利。“请原谅军营的饭菜太粗糙。”
伊迪丝一阵紧张,心怦怦跳起来,赶紧把脑海多余的念头赶走。
“饭菜很好,上尉,不要因为我没有胃口而去责备食物。”她灵机一动,将泰戈尔的格言稍加改动。
“小姐喜欢泰戈尔?“上尉轻轻挑眉。
”我上中学时读过。”伊迪丝实话实说。
“你若富有,那么应该在高兴的时候多吃;你若贫穷,就在能吃的时候多吃。”上尉徐声念出一段格言,考验似的微微一笑。
“第欧根尼。”
上尉微微点头:“不管有怎样的烦恼,都要善待自己的身体。”
伊迪丝只能点点头。
“如果你有烦恼,不妨说出来,我非常乐意倾听。”
自己该对上尉说吗?用泰戈尔的名言看似个错误,她不想再犯一个错误。
“没有,上尉,没什么要紧。”
艾丽早厌烦了他们的对话,格言,泰戈尔,第欧根尼,这些她统统不懂。她着急把话题岔开,引到自己身上。
“上尉先生!我今天又学了好听的诗歌!还有……”
她几近无瑕的脸庞朝上尉抬起,如绽放的花蕾托出细细的花蕊,微微摇摆,迎着太阳吐露芬芳。
等到饭后的时光,一切又变得美好了。伊迪丝……克莱斯蒂尔小姐的眼神、微笑,有着减压治愈的效力。
中士受伤的心得以复苏。他静静跟从她,注意她。
她目光如海洋长叶藻般轻摇舒展,步子闲散而安静。
每当她稍作停留,就如一幅质朴的图画,画面平和安宁。
艾丽欢笑着,大声念诗,要女教师陪她歌唱,观看云朵的形状,路边的花草,一有新发现就大喊大叫。
“啊,快看,红松树!……也许有松子!我找找看!”
她雀跃着跑向树丛。伊迪丝眼波微转,像在考虑什么,顷刻,嘴唇微张:
“鲁莫林中士,米歇尔他……”
潜藏的心事浮现在她眼中,犹若远远的湖面摇曳的一点星火。
“米歇尔?”
“他是不是生病了?昨天见他不太舒服,你知道吗?”
她低声细语,好像每个字都在仔细斟酌。
“生病?”鲁莫林眨了眨眼,没时间细问,耳畔传来艾丽亢奋的叫声:
“有松子!我看到松子了!……地上还有哪!伊迪丝小姐快来呀!”
谈话便匆匆结束了。
半小时一晃而过,重新进入军营大门,那片温柔的蓝绿色向他告别致意。
“等等!克莱斯蒂尔小姐!你刚才说——米歇尔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伊迪丝微一迟疑,艾丽在身边,似乎让她为难。
“请告诉我,小姐!”他不知不觉加强了声气。
“米歇尔——好像病了,他身体……很痛的样子。但他不肯说,我也只是猜测。你能不能问问他,请个医生看看……”
鲁莫林头脑震动了一下。米歇尔——不舒服?很痛?
几个字眼在脑里跃动,如一只上窜下跳吠叫不止的小狗,脑神经一阵抽搐。
米歇尔……拧起的眉心,紧缩的口角,间断的步伐……脑际刹那闪过许多画面。
中士的瞳孔放大了。
他在忍!一直强忍!我怎么没想到!
伊迪丝惘然地对着突然沉默的中士。
他脸色骤然晴转多云,让她心脏突地一跳,忧心提了不该提的事,涉及某个严重的事情。
艾丽在一边呆着,捧着几个捡的松果,一脸意兴阑珊,嘴里咕咕哝哝:“米歇尔在装病啦!他最会撒谎了!……伊迪丝小姐别上他的当!”
鲁莫林眉毛抖动一下,唐突地说了声“谢谢你,小姐!再见!“,急遽地提步而去。
他快跑过操场,横穿走廊,越过一道道房门,停在米歇尔的门前。
他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他又敲了两次,不见动静。
米歇尔在哪儿?有看到他吗?他跑下去,询问每个遇到的人。洗衣房,浴室,卫生间,后院……他还去了狗舍。狗舍空空的,布鲁斯也不在。
转了一圈,他回到米歇尔的宿舍,守在门口。不知这一人一狗会去哪里,总归在这军营内,他会回到这里来。
赫伯德怦怦怦往沙袋上捶打一阵,停下手,拿起水壶,咕碌碌灌了一大口。背后房门两声叩响。他拧转身躯,一张脸庞出现在眼角内。
朝着来人,他嘴角向两边斜斜张开,露出森白的牙齿。
“来了?这次——还挺得住吗?”
(待续)
(2020年1月23日17:55校正)
(2020年1月23日18:01独发晋江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