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格拉夫[二战]》百目鬼妹

89、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63）

　　《墨色格拉夫》
　　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
　　作者：百目鬼妹

　　（六十三）

　　————困在笼中的野兽，无论外表如何谦卑，野性才是它的本性。

　　米歇尔强撑着立起，摇摇晃晃走到门外。每踏出一步都牵动着周身的神经和筋肉，引发扎心刺骨的疼痛。
　　他咬着牙步步挪动，布鲁斯冲到他身边，紧随其侧，忽前忽后，摇头摆尾。
　　他顾不上它，踉跄地往回返，精疲力竭地扑倒在床上，闭上眼睛。
　　布鲁斯察觉到主人的异常，焦燥不宁地绕着床走，嘴里低声呜咽。米歇尔好一阵没有动弹，它把两只前爪搭在床边，把头探向死气沉沉的人，鼻子喷出热气。
　　米歇尔脸上附着一层又冷又粘的汗水。布鲁斯贴上来，用舌头轻轻舔舐他的脸和脖子。半晌，米歇尔对它的舔舐有了反应。他微微抖动一下，有些艰难地把身子侧过来。狼狗越发积极地舔起他的脸、耳后，和脖子。
　　米歇尔眼睑微张，眼神空冷。
　　“怕我起不了吗，布鲁斯？……我不会起不来……”他口中呢喃，“爬不起来，就没用了……我会——起来的！”
　　光线在变化，转暗，渐渐变为黑色。

　　四周罩着沉郁的灰暗。
　　眼前立着一扇木门。
　　房门微微敞着，他把它推开，慢慢向里移动。
　　屋内墙壁的油漆已经褪色，露出木头的原色，单调且冰冷，给视线蔽上一层灰蒙蒙的薄尘。
　　里面盘绕着一股浓烈的味道，汗味、体臭和消炎水的味道，如堆积的枯枝败叶和垃圾的腐败气息。
　　窗户开了小半，吹进丝丝清洌的风，却吹不动积压在房中的味道。
　　靠墙床板上呈出一大团阴影，发出不规律的含糊声响。他轻手慢脚踏上两步，停立在床畔。
　　床上僵卧着一位老人，头上厚厚地缠着绷带，腿也包得严严实实，整张脸通红肿胀，不均匀的呼吸杂揉着痛苦的呢喃。
　　“你撞到了头，外公。”凝视着老人红肿变形的面孔，他紧闭的嘴轻轻开合，“腿也断了。”
　　老人沉重的躯体贴着冷硬的床垫，好像秋天湿透的树叶皱巴巴地紧粘着地面。也不知声音有未传进他的耳道，他毫无动弹，只剩呼哧呼哧地喘气。
　　“医生说你脑袋有裂口，里面有积血，就算醒过来，也下不了床了。”
　　语声平常自然，淡薄而清晰，如落下的片片雪花，消融在空中，沁出丝缕凉意。
　　“起得来吗，外公？”
　　老人身体僵直，眼皮微微颤了颤，抽了抽嘴角，好像被层层裹缚在茧中难以自拔的蚕。
　　“听到了吗，外公？”声音礼貌而凉泊，于静寂中化开，“还是——起不来吗？”
　　“呼……呼……”不能动弹的老人就像具活死尸，只有嘴边如鱼吐水泡般喷出不连贯的喘息声。
　　“起不来，就没用——你说过的。”他继续说，平静淡然，“动不了，就不该活着——你一直（对我）这么说。”
　　他又向老人凝目一阵。
　　老人的喘气更重了。
　　“得快些起来啊，外公。”
　　语音凝寒，声调平稳，如手底迅稳滑出的狭薄匕首。
　　“如果要死，就请悄悄地死掉——像老死病死的猫和狗，像保罗（注：米歇尔外公的狗）那样，不给别人添麻烦。”

　　画面渐渐褪去，仿佛车窗外的景物从视野里淡出。
　　米歇尔双眼微睁，瞳孔透着空茫，残留一丝回忆的浅痕。
　　布鲁斯耸起耳朵，爬过来，轻舔一下他的耳朵。耳廓一片温湿。
　　轻缓地，他把一只手放在心口，静听心的律动。
　　“该起来了，”他喘了口气，目光清明，安静，如灰蓝的晨曦，清风微凉，“下午还有课。”

　　伊迪丝把学习用具摆到桌上，两点零五分，米歇尔还没到。真意外。又过了十分钟，她开始猜测出了什么事。米歇尔到了，站姿笔直，语音铿锵。
　　“元首万岁！”
　　“元首万岁。你好，米歇尔。”
　　米歇尔起步移向桌端的空位。脚步依然轻稳，但比往常略携一丝迟慢。举手投足都能清晰地感知身体的疼痛。
　　“接着昨天那段拼读。”伊迪丝说，没有问起迟到一事。
　　米歇尔像没听见她的话，盯着挂钟看了两秒，默算时针与分针的间距，慢慢启唇：
　　“我迟到了，你不罚我吗？”
　　“你迟到了十六分钟，我们得把时间补起来，赶紧念书吧。”伊迪丝语声还是那么温和亲切。
　　他眉眼稍稍一挑，挂上一丝疑色，盯了盯她的眼睛，默默把书翻开。
　　火辣辣的疼痛一波波袭来，身体因痛楚而向前倾斜，他收紧身体的每一块筋肉，似乎都难似抑制。他暗暗抽气，唇角微微下压，压下涌到唇畔的痛呼。
　　米歇尔读上小半句就会停下来，好像遇到阅读障碍，眉间微拧，面颊紧绷，一直这么磕磕绊绊读下去。伊迪丝没有催促，也没有忽略他眉间轻泄出的隐忍的痕迹。
　　“有问题吗，米歇尔？”她出声问。
　　“没有。”米歇尔胳膊平放在桌面，身体矮了一截。
　　伊迪丝眼神十分和蔼，但米歇尔没有回应她的视线。
　　“你好像不太舒服，你生病了吗？”
　　“没有。”米歇尔目光钉在书页上，口气渐渐强硬。
　　“可你的样子真的不太好，如果哪儿不舒服，不要勉强……”
　　“我很好。”少年嘴里一再否定，手掌压在书页边，收紧了十指。
　　他不说，大概是出于男孩儿的倔强。是不是哪里痛呢？也许真的病了。那类细微的表情，似曾相识。她脑中浮出患病的父亲每当病痛发作拼命抑制的情形。
　　米歇尔似乎习惯把什么都压下来，压抑情感，压抑疼痛。
　　伊迪丝望着他微小的动作，轻轻开动双唇，温声低语：“很痛吧？”
　　米歇尔身体僵了一下，猛地扬起了头，眼神直端端瞪着她，敌意一般的凶光如矛头一样尖锐地凸出。
　　守护自身的隐秘就像坚守巢穴的蜜蜂，他不像往常那样举起抵挡的盾牌，而是端起进攻的长矛。虽然没有实际攻击，但这种攻击性的眼神，令人害怕，简直毛骨悚然。
　　两人沉默中对视，伊迪丝目光不由地一低。
　　“不是要补时间吗，小姐？”
　　“对啊，继续念吧。”伊迪丝盈目的关怜化作唇边一丝空寂的苦笑。
　　但念头一旦产生，就无法从脑中驱除。她的心总踏实不下来。换个人问吧，通过别人，看看能不能帮忙。
　　她想到了那个年轻的中士，鲁莫林。他是米歇尔的直属长官，应该对他的情况更了解。而且——她莫名觉得这个人值得依赖。
　　明天。明天再见到他，问问看吧。

　　屋外暮色渐渐漫开，浸透了整个天空。
　　不久，一切即如水中沉淀的泥沙般，彻底融入灰蓝色的夜幕里。

　　鲁莫林看了手表一眼，八点二十四，差不多了。他踏进大楼，往楼梯走去。
　　视线停下来，凝聚在楼阶上端。
　　灯光幽幽照出米歇尔清俊的轮廓。
　　他身子微斜，靠墙而立。身影比平日更淡薄，好像贴在墙上的单薄画像，抑或是一片人影附在了墙面。
　　“米歇尔。”
　　阴影微微波动，米歇尔轻轻将脸转向鲁莫林。
　　肤色淡泊的冷白，从深色的作训服中透出来，好似水墨勾勒的人形，细致轻逸，感觉不出厚度与重量。
　　但那双瞳眸，略微凸显出来，如滴绘釉彩在加热后凝结成的固态，隐隐透出琉璃的光泽，好似即将破晓的暗蓝天际渗出一点蒙蒙的亮光，瑟瑟一缕轻寒。
　　“准备好了？我们去操场。”
　　新的任务压在鲁莫林心头，如挂在节拍器摆杆上的平衡锤，连续敲打、提醒着他。
　　鲁莫林不觉得自己有长官的样子，也不具备劝导别人的力量。
　　“你才第一次夜间训练，先热热身，跑一跑。”
　　米歇尔没有回答，但作出了轻微反应，一个浅浅的颌首动作。
　　鲁莫林又有了些微信心，或者说，一股新鲜的力量在体内涌动。一对一训练，也是增强交流、改善关系的一个途径。他心想。这样也许更好，比聊天管用。

　　训练一开始，鲁莫林就觉出了异样。
　　米歇尔的速度总有些迟滞，动作还是标准，但感觉慢了半拍。
　　不时涌出的疼痛感让身体间断地抽搐，米歇尔咬紧牙关挺住，一次比一次用劲。
　　大口呼吸，呼吸，似乎都透不过气来。
　　“米歇尔，把外衣脱掉。”鲁莫林提议。
　　他没有照做，咬牙硬挺着。
　　是上午的训练累着了吗？没缓过劲？不过，今天跟往常差不多啊。鲁莫林盯着米歇尔拧紧的面颊，思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太一样。
　　他吊着杠杆，身子完全悬空。身体一阵阵绞痛，仿佛内脏扭曲的感觉。肩膀也像压上了岩石，他死力抓着吊杠，但握力却难以支撑自己的体重。
　　“怎么回事，米歇尔？一个也做不了吗？”
　　他用力呼吸，空气也变得稀薄，他死撑做了两三个，身体蓦然僵滞，好像机器电源被强行断开，冷不防掉了下来。
　　“米歇尔！”
　　落到地上，他还站了一下，即如断线的木偶，膝盖和肘部碰到了地上。鲁莫林冲过来扶他，米歇尔浑身无力地歪倒。
　　他站不住了，双膝失去了力量，眼前的景象一瞬颠倒过来。
　　身体四肢的感觉消失了，听觉却更加敏锐。他听见——心脏在肋骨下狂跳不已，仿佛关在栅栏中的野兽一样焦燥不安，耳朵深处又响起那个声音：

　　“起来啊，快起来！起不来，就没用了！……”
　　谁？谁在说话？
　　是我吗？我自己？还是——外公？

　　“老天！米歇尔！醒醒！”鲁莫林扶着他的头，拍了拍他的脸颊。没见反应，他将手伸到他鼻子底，试探下呼吸，然后摸了摸他的颈动脉，看看米歇尔扣得紧紧的作训服，又解开他的钮扣，让他透透气。
　　米歇尔的右手如受到惊吓昂起的蛇头，闪电般扬起，用掌刃直砍鲁莫林的颈外侧。
　　中士陡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打击，好像脖根被锤进了一颗木钉。
　　视线晃了一晃，随之倾倒。
　　鲁莫林失去重心的刹那，米歇尔弹起身，扑在他身上。
　　倾覆的视线中，竖起米歇尔的脸。
　　微暗的景象间，他的脸格外迫近。
　　森冷的眸光，直戳中士的眼底。他骑坐在他身上，双手卡着他的喉部。
　　中士挣了挣，但被紧紧压制。他一霎产生了错觉——不是被他的力量，而是被俯视的视线死死攥住。
　　狼目森森。米歇尔伸直两只手指，对准他咽喉下部凹处戳下。
　　“停！”他从喉咙深处迸出一声叫喊。

　　（待续）

　　（2019年9月22日13:33校正）
　　（2019年9月22日16:03独发晋江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