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6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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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色格拉夫》
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
作者：百目鬼妹
（六十一）
————人，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只看到自己所相信的。
鲁莫林谨慎地迈着脚步，仿佛克制着上楼的速度，就能让半悬的心平稳着陆似的。午休尚未结束，勤务兵沃克斯德过来传话，要他到上尉办公室去一趟。他走上楼梯，脑子里回想最近的种种言行，和可能的差错。突然的指令，一定跟米歇尔有关。训练！引体向上！
他停在办公室门边，一半紧张，一半压抑，心跳有如低音鼓点。他在门上敲了一下，喊了声：“报告！”听到一声允许，“进来”。
上尉坐在办公桌后，翻看一堆资料。鲁莫林关上了门。上尉抬起头，瞧着面前表情恭顺又略含困惑的年轻中士。
湛蓝的眼瞳刺人心坎，中士瞬间浑身肌肉紧缩——如被老鹰从空中投下的阴影罩住的麻雀。他用力踩着坚硬的地板，努力站得更稳直。“元首万岁！上尉！”
“元首万岁！”上尉声音果断干练，“你是第三分队的分队长？”
“是，长官！”
“军士长转达给你了吗？米歇尔的各项考核标准降低一半？”
“是的，长官！”
上尉微点下颌，接下来才是重点。
“记得，上次你陪米歇尔和艾丽出去过？（《墨色格拉夫》第1部20、21话）”
“是，长官！那次是中尉的命令，不能让他们单独出去。”
“你们一直走到林子里的小河那儿？”
“是，长官！”
“然后遇上了犹太孩子？”
“是的，长官！他们在那里摸鱼和螃蟹，艾丽挺想跟他们玩的样子，不过我一问他们是犹太人，就把他们赶开了。”鲁莫林吸口短气，安静几秒，他搞不清上尉的意图，担心自己话说多了。
“你做得很对。”上尉肯定道，“这附近也有好些犹太人，他们就像面包上的霉菌，悄悄地生长，你不去注意它们，它们会悄悄地扩散，蔓延，不知不觉影响你，等你注意到了，早已到处都是，从里到外，只能把腐败的部分拆掉，或者连根拔除，放任不管，它们只会越来越多，啃食一切，将你的人生、财产一并剥夺。”
上尉形象的描述，在鲁莫林脑中唤起往昔残存的视觉影像：面包表皮长出的一层青绿色的霉点，面积越来越大，散发出酸腐的味道。他头皮发麻，肌肤泛起一层小疙瘩。
“尤其对小孩子，”上尉缓缓地说，“他们太单纯，没什么警惕性，更容易受到影响，别说跟它们接触，有些只要和霉菌呼吸同样的空气就会生病。你懂我的意思吗？”
“是的，长官！所以我们得隔离它们，进而消灭它们！”鲁莫林不知道自己说的是霉菌还是犹太人，反正两者都一样。他也不清楚该怎么“拔除”他们，至少，按上尉的意思，少接触为妙。
上尉眉毛一扬盯住他，声音迅速而决断：
“从明天起，艾丽每天中午一点会和克莱斯蒂尔小姐出营散步半小时，你按时陪她们去，保护她们安全，防止外人靠近，尤其犹太人。”
真意外，真惊喜。鲁莫林稍顿，振奋而响亮地回答：
“Jawohl，长官！”
他下鄂的肌肉都绷紧了，抑制着一时激动的情绪，但上尉依然看出了他眼底一霎闪烁的火花。
毕竟是年轻人，上尉宽厚地想，能在封闭的军营看见年轻姑娘，还能近距离陪她走走，开心总是难免的。自己选出的人，就得信任。只要他们不出岔子，不玩忽职守，不闹出丑闻。
他犀利地望着他，明确对他的信任和重托，加强他的使命感和责任感：“额外的工作容易让人心生厌倦，但我相信你不会。从明天起，她俩的安全就交给你了，中士！”
天空被一团灰云包围，洒下蛛网般绵密的雨丝。
“记住动作！一定不能错，动作错了，做得再多，也不记数的！”鲁莫林在米歇尔耳边反复叮咛，“还有！身体下压时吸气，起来时用嘴呼气！”
米歇尔来到场地中。在数人注视下，他蹲下身双掌按地，两腿向后伸直，脚尖点地。鲁莫林看他细瘦的胳膊贴在身体两侧，姿态犹如热带丛林中张开细长的足紧抓树枝的phas*mida（竹叶虫，又名杆脩）。
“开始！”
米歇尔全身挺直，平起平落。军士长看他做，一边数数。鲁莫林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动作上，米歇尔腰拉得非常直。
“压低一点！”军士长下指令。
米歇尔双肩下沉，往下压低一些。
“一……二……三……”一丝不苟的报数声。
渐渐地，米歇尔动作慢下来，有些吃力。瘦骨嶙峋的手指压着地面，保持撑起身体的动作；双唇张开，喷出窄窄的气流；肘关节弯曲，身体慢慢压下，直到身体与地面平行，再次起来。腰部像有重物压着，而体力却产生某种阻力，在向上顶起；整个身体如同压下的弹簧，顽固地抵抗，生硬地支撑，一起一伏，一上一下，犹如坏掉的唱针执拗地沿着唱盘的沟槽划动，卡住、弹回，反复播放相同的一段。
雨丝慢慢变粗，四周一片湿漉漉的肃静。
“米歇尔*林格！俯卧撑，合格！”
“仰卧起坐，合格！”
全身一下放松，米歇尔就地卧倒，伸直手脚，任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雨水与浅浅的汗粒混在一起，如蜗牛爬过的痕迹，逸出细细的流光。
米歇尔的模样映在眼中，令鲁莫林想起清晨闪射在窗框上的静谧苍白的日光。他弯腰探头看他，想对他说话，却见他猛张开眼睛，眼瞳杂混着黑、蓝、褐色，光影斑驳，视线笔直地投向他。
目光直盯盯地，没有一丝倦意，从防范性的冷漠，转为出击般的锋锐，硬生生扎入中士的眼底。
他不是一只争分夺秒打盹的猫，而是养精蓄锐等待下一次扑击的猎犬。
他倏然张口，话音从双唇轻轻吐出，风清云淡，幽幽飘来。
“你——下注了吗？”
眼神直逼他的双眼，鲁莫林像被刺戳了一下，猝不及防，完全没领略话中含意。“什么？”他反问，没有回应。米歇尔脸庞向上盯凝中士的面孔，注意着他的表情，揣度他的想法。中士愣愣地站在旁边，也试图读懂他的表情，一边等待着，等他再说一遍。整整三十秒，两人都一动不动。
米歇尔目光放开了他，慢慢沉淀，寂然。他腰部一挺，翻身而起，这个动作似乎一下抖落了身上的疲惫，回复到唯命是从的漠无表情。
“他说什么了？”待米歇尔离开他们的视线，军士长转过来看着鲁莫林。
鲁莫林一脸费解。“他问我——”他迟疑了零点五秒，“‘下注了吗’？”
“下注？”军士长倒比他更懂，“你们最近赌什么了吗？”
“赌注吗？”鲁莫林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刚进校门的一年级生，傻乎乎地向老师问着常识性问题。
军士长惊讶又暗含轻嘲的一瞥：“难道你都不跟他们打交道的？我是说下面的人。他们的娱乐之一就是打打纸牌，赌点小钱什么的。”
“我会和他们——我是说我的兵——打打球，偶尔代写写家信……”
“你有多久没跟他们聊天了？你这么正经老实的人，他们一定觉得你很无趣。”军士长富含深意的一瞄，“找机会你得跟他们一块抽抽烟，喝喝酒，聊聊女人什么的……他们就会跟你无话不谈。”
鲁莫林无话可答。
“别告诉我你不抽烟，不喝酒……至少你有——有过女人的吧？”
“暂时没，不过——”
军士长表示很无奈：“中士，你是从士兵中提上来的，还是脱离出来的？一个士官总得知道他的兵在干些什么。好吧，希望你能找到更好的撬棒。”他顿了顿，“告诉他们，别玩大了。”
鲁莫林没找到撬棒，却想到了一个突破口。晚饭前第一件事，就是找勤务兵沃克斯德。有空他就跟士兵们混在一起，知道的总比说得多。
沃克斯德起不肯说，他一再追问，他才一副不情不愿地说了。
“应该是——他们拿米歇尔打赌的事吧！”
“就像个游戏，看他能不能完成特训，能撑到哪个阶段。”沃克斯德想起件事，“你说——他下星期能通过考核吗？”
“他们怎能拿他打赌！这不是开玩笑！”
“大家只是打个赌，找下乐子——”沃克斯德打断了他的愤愤不平。就像辨手举出更多的论据来证明自己的观点，沃克斯德说出同一战线的人来驳斥他的反对，“赫伯德上士不也下注了？”
鲁莫林受到冲击，满脸错愕。
“会工作，会打仗，也懂生活！这才是我们德意志人嘛！”
鲁莫林不知不觉提高了嗓音，声线微微走音，如粉笔划擦黑板般刺耳。
“米歇尔在玩命训练，你们却拿他取乐！”
“别冲我发火，赌约不是我发起的，我也只是听说……”沃克斯德一句话撇清了自己，“大家打个赌，乐一乐，就像看球猜输赢，又不是拿他生死作赌注。啊，说起这个，你倒真该为他担心呢！知道吗——梅策尔德中尉要回来了！”
鲁莫林吸了口气，身体僵了僵。
鲁莫林很沮丧，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生气，失意。连赫伯德都参与了，自己竟一无所知！
米歇尔是怎么想的呢？被作为打赌的对象，一群人拿他取乐，让他受到羞辱，感到愤怒？
自己才明白他的问题，却不清楚话的意思。想知道自己有未参与其中？是不是和其他人一起？自己在不在其中，是不是让他很介意？
自己的不置可否，会不会让他误解？
他的直属长官，看似关心、帮助自己的人，却和其他人一块，背地嘲笑、戏弄自己？
自己的反应，是不是很蠢？让他很失望？
明明自己根本不知道，连问话都没听懂。
我这个傻瓜！
鲁莫林感觉憋闷揪心。
我得跟他解释！这是他明白过后闪进脑海的第一个念头。
但从晚饭到晚间操练，酌选的言辞在鲁莫林舌齿盘旋，最终咽下去，在心里又生出一个疙瘩。
他在脑海思来想去，不断问自己，想得太多，增添了犹疑顾虑。
他向他解释了，就能改变米歇尔的想法吗？
这个年纪的男孩，一般都有叛逆固执的一面。而米歇尔太聪明，太独立，也就更难动摇。
他只问一遍，不再问下去，因为他不需要问了，他有了自己的判断。
夜间指导米歇尔体能训练，米歇尔脸上依旧挂着驯服的面具，而眸光坚冷得有如黛色海岸垒起的防护堤。
他看上去一直那么疏远，也许比他意识到的还要遥远。鲁莫林尝试把他看得更清楚。今晚呼吸着空气里稍许秋寒，一种想法倏然而生，有如一条窜出水面溅了他一脸水花的黑鲷鱼。
米歇尔会问他那个问题，也许不是想知道他能不能信任，而是想确认——
他也，不值得信任。
第二天没下雨，但天空还是淡蒙蒙的阴晦。午后一点，艾丽和伊迪丝在军营大门看到了等候她俩的人。
“女士们，你们好！我是——尤利安*鲁莫林中士。”
“是你？你好。”伊迪丝嘴边泛出微笑，一瞬间乌云消散，一缕淡淡的暖阳洒入鲁莫林的双眸内。
他真诚地笑了。
（待续）
（2019年4月22日12:49校正）
（2019年4月22日12:53独发晋江网）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6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