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格拉夫[二战]》百目鬼妹

83、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57）

　　《墨色格拉夫》
　　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
　　作者：百目鬼妹

　　（五十七）

　　————撕下你贴上的标签，你能否看到我的本质？

　　“……二！……三！”
　　米歇尔向上的幅度越来越小，速度越来越慢。
　　“四——！”
　　他抬起两臂，尝试再往上拉，又垂了下去，两手抓牢杠杆，像在罗盘表面徘徊的指南针，慢慢地静止，停在原位。
　　“时间到！”
　　“我、我还能……！”米歇尔徒劳地紧吊横杠，手指在粗糙的杠面来回摩擦，仿佛一个溺水者用力将头探出水面，却又无助地一次次下沉。
　　“下来。”平静的两字斩钉截铁，如落下的刀口一样平整锋利。
　　米歇尔手指脱离了单杠。
　　他定稳双脚，抬头凝望上尉。卢卡斯俯视他的眼睛，目光锐利冷肃。
　　“合格标准是八个，你做了四个。”
　　米歇尔抿紧嘴唇，全身像一根拧紧的弦。
　　“从明晚开始，每晚八点半到九点半，体能训练一小时，每项合格指标降低一半。”
　　米歇尔的目光微微一闪，阴影从他双眸中淡去。俩人目光交会了片刻。
　　“只是暂时的。好好做，下一次考核，我们再看结果。”
　　米歇尔两脚一并，一声致敬如晚安道别：“元首万岁！”
　　他身子半转，朝回走。
　　“米歇尔——”下一刻，他又听到上尉的声音，“你被人——绑过双脚吗？”
　　冷静的一声问语，好似从天花板漏下的一滴冷水，啪嗒一下滴落脖根，来得意外又突然，令人猝不及防。
　　少年身子一抖，住了步。
　　上尉从后面盯视他。
　　“刚才我捆你腿的时候，你的反应很大，好像吓到了。以前——你是不是被那样绑过？”
　　米歇尔没动，没出声。好一阵，他慢慢回身，俩人目光再次交汇。
　　敏锐灼亮的目光，高高在上，俯盯着他。
　　一片阴影像一张薄薄的面罩覆上少年的面孔，目光如慢慢关闭的地窖口，黑漆漆，安安静静。
　　卢卡斯盯在他脸上，犹如探测含有矿藏的土地，一毫一厘地细究勘探，从眼角顺脸颊滑下，停到他唇际。
　　米歇尔没有丝毫回避，嘴唇亦分毫不动。
　　上尉的双眼稍稍收紧，目光更尖锐，明亮且犀利。
　　他趋前两步，将彼此距离缩短到二十厘米，一道低音从唇间传出，清晰深沉，词间留着思索的空隙：
　　“是——惩罚？”
　　少年不自主地产生反应——身体收缩而僵硬，好像每块肌肉都紧张起来，是要防御他的视线，还是想抵挡直戳要害的话语？
　　上尉盯牢他寸步不移，幽暗的微光中，瞳眸湛蓝冷锐。
　　五秒、十秒……三十秒……一分钟。
　　米歇尔紧抿的双唇间裂开一条窄缝，溢出轻冷的声息，像门缝里悄然窜入的一股细细凉风。
　　“做错了，就要罚。”
　　“你犯了什么错？”
　　米歇尔眼神有些微游离，停驻在半空一点，仿佛凝望着视网膜上回放的昔日成像。上尉俯看他的面孔，如凝视面前一页空白稿纸，思索，等候。
　　米歇尔嘴角一抿，眼神微微撇开。
　　上尉直接切入核心：
　　“被谁惩罚？你的外公？”
　　“不是。”单调的回应，如薄薄的硬纸片划过清凉的空气，“没有人绑我。”
　　上尉略略挑眉。他在撒谎？
　　“说实话。”上尉强调。
　　“实话。”米歇尔坚持。
　　上尉摇头：“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犯了错，就那样，我自找的。”
　　上尉抬起一只手，轻轻按上米歇尔后脑勺，好像要托住那颗干净瘦削的头颅，隔着十厘米的空气紧紧锁住他的视线，仿佛大型猫科动物用强壮的前肢将猎物拉近，置于掌下。米歇尔清晰感到扣在后枕骨上手指的压力。
　　“知道吗？我绑你的时候，”低醇的声息倾注下来，仿佛尖利的鹰爪在他头顶快速划过，“你就像一只竖起毛的猫。”
　　米歇尔眼神略微动摇。
　　目光刺穿他的双眸。
　　“你感到危险了吗？觉得害怕？怕我伤害你？”
　　米歇尔身体绷得很紧，好像钉在墙上的昆虫标本。
　　“动物遇到危险，本能会反抗，或者逃跑，那是最直接的反应。但这种反应，不是天生就会，是后天养成的。
　　“就像捕猎的本领，”上尉直勾勾望来，别有深意，“都不是生下来就会，靠的是不断的学习。”
　　米歇尔僵硬地站在那里。
　　“也就是说，不管反抗还是逃跑，只要第一次那样做了，下一次遇到相同的情况，他（它）就会采取相同的行动。”
　　上尉略顿，声音渐渐冷凝，蕴着直透人心的锋芒。
　　“你呢？如果我没有叫住你，你会逃命，还是拼命？”
　　约半分钟的停顿，米歇尔有了动静。
　　“我踩到别人的陷阱。”他张口，轻轻更正，“没人绑我，我自己——陷进去的。”
　　按住他的手挪开了。
　　“是那种——绳套陷阱？”
　　“是我的错，他们没做什么。”米歇尔重申，又静静补充，“他们——什么都没做。”
　　“你是说——别人都看着，没人帮你吗？”
　　米歇尔没点头也没摇头。
　　“那时候，你多大？”
　　“七岁。”平淡的语气，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你记得很牢。”
　　“我记性好。”
　　“那最后，你怎么下来的？”
　　俩人目光对接，米歇尔眸光一阵微小的起伏。

　　整个身体悬空，绳索来回摇晃，他像一只被提着双脚倒挂在铁架钩子上的火鸡，扑腾着翅膀。
　　往肺里猛吸一口气，他举起双手，向上拉自己的上半身。背一点点弯起，他蜷着腹部，尽最大限度折叠自己的身体，就像从树上吊下弯来扭去的飞蛾幼虫。绳索摇摆不定，勒紧他的双脚。抵抗着一波波袭来的眩晕，他脸上淌着汗，头发被汗濡湿。
　　手指延伸，延伸，往脚部靠近，如同慢慢往上拱动的尺蠖。

　　米歇尔漠然应声：
　　“我自己解开的。”
　　静静对峙，整整十秒。
　　米歇尔头轻轻一扬，挺出一个尖尖的下巴，有如新割的玻璃翘起一边的棱角：
　　“要看看吗，长官？我再做一次，算是练习？”
　　上尉敛起冰锋般的眼光，略略摇了摇头：
　　“该熄灯了。快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再次举一举手臂，米歇尔轻轻移动步伐，身影停留在上尉的眼瞳里，如拂过苍蓝海涛的一片云影。

　　米歇尔沿着楼道缓缓上行。
　　周围光线似乎比方才更灰暗。
　　是，我都记得，记得很牢。
　　双脚像被夹紧似的，一阵麻木的痛。
　　不想记，不要想。
　　太阳穴的血管悸动着，好像被小锤子不停敲打。
　　一连串的影像犹如从土壤深处钻出的虫菌，破土而出，一下涌上脑海，扑到视网膜前。

　　脚下树叶哗哗一响，双脚随之一紧，旋即整个天空翻了过来。四周的景物变为一堆摇晃的影像，上下颠倒着。
　　艰难地咽下口水，痛呼中揉杂着不均匀的呼吸。
　　心脏剧烈地跳动，耳边响起嗡嗡声，好像满身的血液倒流进脑袋里。
　　他闭上眼，吸上几口气。
　　他不敢胡乱蹬踢，越动，绳子勒得越紧。
　　鸟叫，虫鸣，好像所有的声响都被放大了。
　　耳里插进一个声音，嘎吱嘎吱，树叶被踩碎的声响。
　　他张大眼，头朝声响处转动。
　　头顶上方覆着一层泥土和树叶。数码外，一个倒走的人影。
　　“帮帮我！”他喉头不自觉地动起来。
　　人影在瞳孔里放大，放大，停止。一双猎人靴立在他头部前方，离他的眼睛不到一米。
　　“帮我！帮我下来！”
　　“这不是——柏尔格老爹（米歇尔外公）的小狗嘛！”
　　声音含着刻意的惊讶，尖锐地窜入耳中。
　　“怎么？逮到什么了？”
　　“我还以为抓到了只小鹿，要么是头小野猪呢！”
　　又有声音加入进来，两三个猎人把他围了起来。
　　他们难以置信地盯他，然后大笑。
　　嘲笑声刺入他的耳朵。
　　“可怜的家伙！”
　　“看他的样子，舒尔茨，他在求你呢！”
　　先来的猎人盯着他的视线，口吻依旧做作夸张：“哦，别老看我，我不会帮你。”
　　米歇尔茫然的眼神。
　　猎人往跟前凑了凑，嘴角下陷：
　　“你搞坏了我的陷阱！”
　　他一脚踢了过来，像赶开一条挡路的野狗。
　　米歇尔闷哼一声，荡秋千一样在空中摆动。
　　“我们不会帮你。”他重申，“你就在这儿，等你的外公。在那之前——”他脸上闪过一丝促狭的笑，“也许会来头野猪，狼什么的。”
　　血液在太阳穴涌流，米歇尔的瞳孔颤动着。沉重的鼻息声。
　　对方倒置的脸，特别的怪异，活像三角小丑的笑脸。
　　树叶被踩踏着，脆脆地响了一路。
　　他像被搁浅在岸上的鱼，在阳光下慢慢干涸。
　　“啊——”
　　脸扭曲着，双唇打开，从喉眼里迸出一声凄厉的闷吼，嘶哑如野兽的嘶嗥，似哀鸣，又似怒吼，空洞地回荡，消失在密闭的丛林。

　　（待续）

　　（2018年4月5日10:39校正）
　　（2018年4月5日11:56独发晋江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