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格拉夫[二战]》百目鬼妹

76、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50）

　　《墨色格拉夫》
　　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
　　作者：百目鬼妹
　　（五十）

　　————捕猎——与猎食者的对决与共存。

　　屋外一阵响亮稳健的步伐声连贯传入耳鼓。上尉从文件上抬起眼睛，把烟头摁进金属烟缸里掐灭，瞧一眼墙上的挂钟。
　　应该快到了。他停止思考，把文件放到一边。
　　指针一步步走动，滴答滴答地响。
　　数分钟后，门扉轻响两声，跟对方的细微脚步声一样小心克制。
　　少年停在门口，等着回应。
　　“进来。”卢卡斯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没朝门口望上一眼。
　　轻轻掩门，少年朝坐在数码外的上尉抬手敬礼：
　　“元首万岁！”
　　在三面素净的墙色映衬下，米歇尔的肤色白得像覆上层霜雪，身材单薄到好似墙幕的一小片投影。
　　卢卡斯抬起视线，目光冷锐，如两道冰箭射来。
　　“坐下。”他发话了，凝练沉笃。
　　米歇尔趋步，拉过一张椅子，并拢膝盖直端端坐下，双手放在膝盖，顺便整平了衣摆的折皱。整个人安安静静的，像盘绕身体冬眠的银环幼蛇。
　　面前，上尉的目光似鹰一样逼仄。
　　不像一对一的谈话，倒像面对面的审讯。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声音笃重平缓，无形中酿着一股低气压。
　　米歇尔嘴角抽动了下，作出“是”的口形，却发出“否”的音节：“不，长官！”
　　“你今天的表现，简直像头野兽！”
　　语声渐重，似慢慢推进，如大雨将至越来越浓的云层。
　　米歇尔正襟危坐，双手膝头小腿并紧，好似凝结硬化的石膏像。是那种被直戳痛脚却无力反驳的失语。
　　“你是不是——想咬他？特别想——咬穿他的喉咙，掐断他的脖子？撕裂他的血管？”上尉身体前倾，目光牢牢锁定他，让他闪躲都闪躲不了；连番诘问，如连续发射的手（*）枪（*）弓（*）弩，打断对方思维，不给他应对时间，逼他以第一反应来回答。
　　“不是！”米歇尔喉咙蠕动了一下，重压下逼出的一个颤音，“我没有！什么都没做！”
　　“你没否认——你想杀死他。”
　　“……”
　　“我一直努力让你融入这个团队、集体，可信任是双方的事。要相互信任，需要彼此坦诚，只有经得起信任，才谈得上忠诚、安全、可靠。
　　“你信任的人才能给你安全感，给你安全感的你才信任。”
　　卢卡斯收起眼角眉梢的锐意，目光转为幽沉：
　　“你接受不了大家，大家也接受不了你。这次，你让其他人——本该相互托付生命、并肩作战的同伴、战友——害怕了。你让他们感到了威胁，让他们觉得危险。”
　　米歇尔保持坐姿，孤独地沉默着。
　　“你做的事，自己清楚，所有人也看到了。他们得不到安全，何来对你的信任？”
　　回应仍是沉默。
　　“杀人不稀奇，对军人来说，在战场上，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杀人；如你们教官所说，指甲、牙齿都是有利的武器。”上尉话语冰冷简练，平静之下波涛翻涌，如地壳深处蓄积的滚烫岩浆，“但那是用来对付敌人，而不是朝向你的同伴、战友！
　　“就算在真正的战场，敌人投降了就不能开枪，何况是在假想战场上被打倒的同伴！”
　　米歇尔的目光微微动荡，如无风深潭兴起几道波纹。
　　上尉声音慢慢压下，如往倾斜下沉的天平秤盘再压上一个沉坠坠的砝码。
　　“你差点，杀了人。”
　　“请原谅！……”米歇尔从齿缝间迸出的声音，像机械表齿轮咬合的声音。
　　“知道你哪一点最可怕吗？不在于你攻击的手段，而是——你攻击的动作——”他顿了顿，话音低徐，唇齿间冷泉暗涌，“太自然，太熟练了。”
　　上尉眼神带着刺穿一切的犀利，如剖开牡蛎的刀子，切入他筑起的心防：
　　“不能不让人怀疑——你过去的猎手经历。
　　“我回想起一些事——你说过的话，我忽视的问题。”他看着米歇尔的眼眸，盯住不放，“那时你似乎很坦率，有问必答，好像毫无保留——就像一种策略——才让我疏忽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刺目的眸光，冷冷的逼视，如磨得锃亮的牡蛎刀，寒光隐现，已然找准下刀的位置。
　　米歇尔手掌紧贴膝盖，身体四肢的缝隙好像受潮似的粘在一起。
　　“你说你只是捕猎追踪，从不用枪。那你用过刀吗？”
　　“有——过一把，生锈的小刀，外公给我的时候就差不多是坏的。不过我也不常用，都用不上。要追捕的大多都是外公打伤逃跑的猎物。”
　　他还在搪塞。卢卡斯想，往前弯了弯腰。
　　“但也有例外？受伤还顽抗的动物可不少，尤其秋猎，发情期的动物可比平常凶狠了不止两三倍，遇到它们反击你怎么做？”上尉眼神冷凌，一字一字逐渐沉降，仿佛猫科动物一口衔住动物的脖子，由轻渐重，慢慢增强咬合的力量，“用一把坏掉的刀？还是你的牙，或者你的猎爪？”
　　对面一潭静水卷起细细的漩涡，翻卷沉浮，没入眼窝深处。
　　卢卡斯倏然离座，几步踱至他跟前。
　　米歇尔霍地起立，敏捷如惊弓之鸟，一种本能的防卫。卢卡斯抬手扣住他下颚：
　　“坐下，张嘴。”
　　手往下一扳，嘴自然张开。“我看看你的牙！”
　　他低头俯身，凑近少年的脸，落入彼此的眼渊，闻到双方的气息。
　　少年下颚微绷，身上第一条筋肉都紧绷着，像支撑水泥雕塑的钢丝骨架，一根根硬硬地立着。
　　我要摧毁这道壁障。
　　刀已插（*）入——牡蛎内外壳相连的缝隙，只等刀锋轻轻一挑，筋肉即断。
　　视线慢慢下移。张开的口腔，上下牙齿排列整齐，呈半透明的釉白，闪着硬质的光泽。他像专业牙医检查牙齿那样，眼光敏锐地扫视，滤过每一颗牙齿，研究、诊断。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他的门牙较一般人细锐，两侧四颗犬牙也略尖利。
　　视线带着一探究竟的意味，徐缓上挪，挪到米歇尔双眸。目光一凝，添了股冷厉。“时常撕咬的牙齿，会磨得更锋利。”眼神定在少年瞳眸里，闲话家常的语气，而如悬在头顶的达摩克斯剑，泛着刀锋的冷芒。
　　目光与目光对撞，米歇尔缴械似的放松了下巴，颓然耷下肩膀。
　　“我只是——吃过生肉……”
　　卢卡斯放开他下颌，冷静地问：“什么肉？”
　　“动物……都是动物。就那么两三次。”
　　一瞬，上尉凛冽的目光仿佛凝滞了身边的空气。
　　“两三次？”
　　“其实只算咬，跟动物抓咬几下……要说吃，就一次……”
　　上尉盯凝他，微微敛起双眸。“什么时候？”
　　米歇尔绷紧喉咙，嗓音单调，断断续续，像用铁铲用力挖开掩埋的封土，掘出散着血味腐气的淤泥，一铲一铲地，剖开不为人知的秘密。
　　“六岁……那个冬天太冷了，我太饿了……找到一个田鼠洞，……它窜出来咬我，不准我抢它的吃的，我就……”他略停口，稳了稳气息，“吃了它。”
　　迎面的眸光悄然敛紧：“吃活的？”
　　少年眼睫掀动，稍露迷蒙：
　　“咬死了吃的，死的才能吃。”
　　语气轻淡，眸光逸着一缕“活的怎么吃”的懵懂。话音稍顿，看上尉没有说话，大概从这沉默中嗅到一丝危险的征兆，他又加上一句解释：
　　“我不想吃，可我不想饿死。”
　　上尉眼光凝聚他的脸，倾听他趋向稳静的呼吸，沉着地、从容地问：
　　“生肉，好吃吗？”
　　一句话，如抛入无痕静潭的一颗石子，轻轻搅动那一泓眼波。
　　他轻翕几下嘴唇：
　　“难吃——也得吃。”

　　沉默有顷。上尉轻轻启唇：
　　“你享受猎杀的乐趣吗？”
　　语气平静浅淡地像在讨论天气，拂过耳边，却带出一股凉森森的寒意，如抵在脖子上的一把尖刀。
　　米歇尔愣愕地瞪着两眼，给人一种僵硬迟钝感。
　　上尉俯盯着他，更直接地问上一遍：
　　“猎杀让你快乐吗？”
　　一阵静默。米歇尔嘴唇微动：“不。”
　　“你狩猎，或者说捕猎，有多久？”
　　“四岁……到十二岁。外公死了，我不用捕猎了。”米歇尔说着，神情稍加松懈。
　　“八年……”卢卡斯露出思忖的神色，言辞间涌出一股疑虑的暗流，“这么长时间，足以把狩猎的方式变成习惯。”
　　“……”
　　“所以你今天对你的对手——那也是一种下意识（改口）——习惯的动作吗？”
　　一声淡淡的质问在米歇尔眼眸激起波澜，喉头滚动，可没发出声来。上尉紧跟着说：
　　“你看上去真要咬断他的喉咙——”
　　“我没想咬！”米歇尔失口道，“还没想就……”
　　他第一次表露明显的紧张，全然不知所措。
　　“想都没想就自己动吗？行动快过脑子，这就是野兽的行为。”
　　米歇尔哑默，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野兽面对威胁会自然地作出攻势，发动进攻，他有威胁你吗？或者——让你感到威胁了呢？”
　　“我、不想挨打……我不想被打倒！”
　　“好胜心吗？人人都有，你也不例外。一直以为你只会忍耐，终于让我看到你也有一决胜负的好强，本值得赞扬。不过，你采取的方式——”上尉斟字酌句，尽量用简单易懂的字眼，“我是指你出手的样子，不像是自卫的反击，更像面对猎物的本能——自发的攻击。”
　　米歇尔膝上的双手紧紧攥握起来。
　　“今天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当初——那时候布鲁斯不攻击你。它不仅不伤害你，还那么喜欢你。因为它把你当成了同类。”
　　卢卡斯字字铿锵，如远方的雷鸣带着回音。
　　“不是敌人，不是主人，是同类！”
　　上尉锐目紧锁对方，加重语气：
　　“你从不在野兽的敌对面，你与它们是一伙的！”
　　他的话语径直贯穿少年的耳膜，仿佛传自地壳的震动，少年那双井潭般的瞳眸一阵晃荡起来。
　　“不是！”他屏息了几秒，挤压出的字音仿佛被重物碾压过一样。
　　“一直以来，你就是猎犬，而不是猎人！你用野兽的方式去追捕野兽，结果你从心到行为，都变成了野兽！”
　　“不！不是！”他一味重复这个单音字，宛如卡壳的黑胶唱机，唱针卡在沟槽里，划来划去，欲言无力的感觉。冷霜一样的脸上，视线飘飘忽忽，两只眼珠封在眼眶里，如关进笼中的困兽，茫然地寻找着出路。
　　“我们让你成为团体的一分子，你却把自己当成野兽的一员！就算外表礼貌客气，冲动起来不也和野兽一样？”
　　“不是！”
　　“不是就收起你的牙和爪！野兽也不会随便伤害自己人！哪怕是为了争夺食物和配偶，也不会将致命的犄角獠牙刺向同类！更多的时候，它们之间是团结与合作！只有这样才能生存，活着！
　　“大家现在是同族，伙伴，将来就是战友！是一起合作共同作战的朋友！”
　　卢卡斯语气刚劲顿挫，言词带着钻石的坚硬和刀锋的锐利，穿透耳膜刺入心骨。
　　“是人就得分清好坏，分清敌我！如果同类为了一点利益、一次胜负相互残杀，那么任何种族，不管人还是动物，都活不长，活不下去！”
　　抛下一个沉沉的余音，他绕过办公桌，坐回椅子里，把双肘放在桌上，两手交握起来，丝毫未放松犀冷的视线。
　　“听懂了吗？野兽听不懂人话，人就懂得服从！服从规矩，听从命令！”
　　“Jawohl，长官！”
　　上尉说，声如狮子的吼声一样浑厚低沉：
　　“从今天起，现在起，牢牢记住——我们对你的教育、训练，是对你的改造！为你的将来！是把你从野兽驯化成人的过程！”
　　“Jawohl，长官！”米歇尔猛地立直双腿。
　　“还记不记得你发过的誓？”（第二部三十九话）
　　米歇尔高挥起手臂：
　　“我，米歇尔林格！以我的生命，在元首面前神圣地宣誓，我发誓对卢卡斯冯沃尔夫上尉讲真话！坚决执行一切命令！绝不撒谎！”
　　卢卡斯眼光褪去一层寒霜，语声缓了一缓，磁厚沉笃，带着对下属的冷傲与强硬，慢溢入耳，增强了对方内心的震感；
　　“你要记住——是我留下你的，别让我为我的决定后悔。”
　　“Jawohl，长官！”
　　仿佛为上尉的讲话作结——划上一个强烈的感叹号，午餐铃适时地响起来。
　　上尉朝房门轻摆一下头，让他走。
　　“元首万岁！”
　　米歇尔握住门把转动，忽地松开手，回转身躯。他望向上尉，眼神闪过一刹的迟疑。
　　上尉轻瞥，探询地冲他微扬下颌。
　　“长官，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上尉扬扬下巴——问吧。
　　他镇定下来，静静驻立，静静开腔。
　　“那个时候是（他屏气两秒）——不是因为艾丽（的原因）留下我的吗？”
　　卢卡斯凝瞳，眸底流过一抹深沉，肃静约十秒。
　　“不是。”
　　他定眸，望入上尉眼底，举手一个无声的敬礼，停留数秒，返身转动门把，一声不响地退出。
　　门慢慢合上，锁舌咬住锁眼，一声细细的清响。
　　尔后，再捕捉不到其他音响。
　　上尉盯着少年离开的房门处没有移眸，瞳光渐渐沉郁。顷时，眼帘徐徐垂敛。他将两手合成塔尖抵在眉心，闭了一会儿眼睛。

　　（待续）

　　（2016年10月19日15:49校正）

　　（2016年10月19日19:37首发晋江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