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格拉夫[二战]》百目鬼妹

75、 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49）

　　《墨色格拉夫》
　　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
　　作者：百目鬼妹
　　（四十九）

　　————那一刹那，我心底的魔鬼咆哮，它撕开了我的人性防线。

　　“有需要救护的吗？需要就站出来！”教官呼喝道，像座钟轰然奏鸣的当当声，在士兵耳边重重鼓动，“有没有？”
　　“自己再检查一下，相互都看看！”他声音中气十足，毫无怜悯的官腔，“用不着逞强！接下来训练更辛苦。”
　　他朝长长的队列扫去一眼。
　　“撑得下来吗？我给你们三十秒时间确定！”他顿口，掐着表算时间，整整三十秒过后，即拉直脖筋，如重振雄风的狮子般一声低吼，“受伤的，撑不住的——出列！”
　　众人垂手肃立，没一人出列，毫无动静。上士环视队列，宽肩阔背透出威严，声音充满威力：
　　“没有？确定？”
　　“是，长官！”齐齐发声，听似全力以赴。
　　“你们都做好了准备，那就再接再励！一个也别倒下，晕倒也不是借口！”
　　“jawohl！长官！”
　　上尉目光稳定地扫过队列。上士转身回望上尉，像领队等候他的检阅。上尉盯住他，目光锋芒闪耀，似架在弦上的利箭：
　　“赫伯德•阿德勒上士。”
　　不快不慢的腔调，念出全称和职位，拉开高低距离，展现绝对的权威。
　　“是，长官！”
　　“训练是为了加强士兵的体格和作战力，而不是让他们在自己人手中流血。”
　　声音平静冷笃，是命令而非警告。
　　两人互相盯凝，上士毫无惧色：
　　“是，长官！我的训练，就是尽可能让他们少流血，将来让敌人流更多的血！”
　　“但不能影响到士气和上下团结！”
　　上士望着上尉，下巴始终不曾低下：
　　“jawohl！长官！如果您认为我的训练太严苛，我愿意接受你的处罚！”
　　卢卡斯视线紧紧锁住上士的面庞：
　　“我不会仅凭一次观摩就判断优劣，也不会随意地处罚下属。你可以继续你的方式，我也会持续关注。但你得像你保证的那样，防止意外，维护团结，安定军心，才是首要。”
　　他的面部表情难以捉摸，犹如平静的深渊，语气公事公办的严谨，冷静到就像电影画外音的旁白，响在耳畔犹如定（*）时（*）炸（*）弹（*）的滴答声一般敲打着耳膜。
　　“jawohl！长官！”
　　上尉目光霍然一转，朝着鲁莫林重重一盯：
　　“鲁莫林中士！训练若有意外出现，直接向我报告！”
　　“jawohl！长官！”鲁莫林绷直腰背，刚吁一口气，目光与上尉交触，喉咙不自觉地绷紧，胸腔猛地向内收缩，好似吸入气管的空气霎间冷凝起来，结成冰粒紧紧贴附着胸壁。
　　上尉的目光森严冷峻。
　　罩在这道目光下，仿佛浸在水底被水挤压的感觉，逼得他喘不上气。上尉嘴一抿，语气尤为严冷：
　　“训练一结束，让米歇尔立马到（我）办公室！”
　　鲁莫林心口一抽，往下一沉的感觉。他猛吸口气，用力吐出：
　　“jawohl！长官！”
　　新兵们致礼欢送声：“元首万岁！上尉！”
　　肯定跟米歇尔惊人的反应有关。鲁莫林想。那举动确实不一般，还吓到自己了……
　　上士矗立着，依旧踌躇满志，朝他投来会意的一瞥。
　　鲁莫林把头侧向长长队列的尽头。
　　米歇尔并紧双腿，身线笔直，像一面竖起的盾牌。

　　轿车顺着弯曲的路平稳地行驶。上尉靠着后座椅背，微眯着双眼沉思。
　　若有若无地，眉峰轻蹙起来。

　　晴日漫漫，清透干净的空气都弥漫着一层薄亮的柔光。
　　“这堂课教《蔷薇花带》？”伊迪丝语调微透讶异。
　　艾丽弯着眉，嘴角翘出一个弯弯的月牙：“上尉先生说的！蔷薇花带，克—洛—卜……”
　　“克洛普斯托克，诗人的名字。”
　　艾丽忙不迭地点头：“对呀，上尉先生这么说的！”
　　“好吧。”伊迪丝眼神闪过一丝顾虑。
　　“光听名字就觉得好美，好喜欢！”艾丽热情洋溢，满怀憧憬。
　　“这是诗人送给妻子的一首……诗。”伊迪丝语焉不详，一语带过，把练习册翻开，“那我们先复习一下上节课的内容，再学这首诗。来，把昨天的诗默写一遍。”
　　“哦……”艾丽轻嗯一声，掩盖住隐约的不快，手握住笔，伏在书桌上。
　　“注意开头，把诗名和作者都写下来。这是诗歌最重要的，也是容易忽略和弄混的地方。”伊迪丝留神看着，温语提醒。
　　“写下来，可以加深印象。艾丽，写上——爱德华默里克，《在春天》……”
　　艾丽微微拉一下嘴角，落笔补上了。

　　轿车转弯，一直向前，驶入军营大门。
　　大楼内，清晰笃响的脚步，上尉不徐不疾地上楼，
　　微微低眸，思量的眼神，透出疑虑未定的色彩。
　　一组记忆闪过眼前，如纪录片中一帧帧的分镜头。
　　一掠而过的身影。
　　宛如饥饿的野兽，低身飞扑的动作。
　　夺人心智的致命眼神。
　　使劲掐住气管的手，张口咬向动脉血管的瞬间——
　　上尉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向上走。
　　“……抠他的眼睛，咬他的喉咙……”上士高亢激烈的语音掠过耳际。
　　上尉脚步略滞。
　　那一霎，米歇尔露出了犬牙。
　　切断、撕裂、嚼噬肉类的尖齿。
　　扑向猎物，咬对方的喉咙——野兽般的攻击，却是他自然不过的反应。
　　是条件反射？还是本能反应？
　　卢卡斯目光一顿，止步。
　　瞳孔深处逐渐涌起的冷意，如浮在湖面不断增厚的冰层，凝重中透出凌厉。
　　是（自我保护的）本能？还是（天生杀戮的）本性？！

　　“……在春天绿荫下我见到她，我用蔷薇花带系住她；她没有觉到，只在那儿微睡。……”
　　伊迪丝语声婉约地诵读着，艾丽双手捧着发亮的小脸，如痴如醉地聆听。
　　“我瞧着她，我的生命，随着这视线系上她的生命，……我把蔷薇花抖动，沙沙作响，于是她从微睡中惊醒。……”

　　推门而入，绕过桌子，坐回办公椅中，上尉点上一支烟，静静吞吐，看一团白雾弥漫视线，扩散变淡，慢慢消散。
　　是出于本能攻击猎物，还是被猎物的气息激出狩猎的天性？
　　他默默抽烟，抬眸半空。
　　米歇尔林格。
　　看起来单薄瘦弱，手脚也不粗壮，外型不具任何威胁性。
　　事实却非如此。
　　一味地忍让，不过是他本能的防范，更具隐蔽性，也更危险。
　　上尉把烟缓缓放到嘴边。
　　白雾轻轻地飘动，头脑里却是思绪如潮，掀起层层风浪。
　　被骗了吗？
　　被骗了呵！
　　只因他对你表示顺服？
　　伪装成狗的狼，扮演着狗的角色，麻痹所有人的眼睛。
　　可是——
　　今天，是什么让他不再容忍，不再伪装？
　　威胁？
　　激怒？
　　那个兵做了什么吗，还是说了什么？
　　在这种爆发面前，强壮的猎者迅速沦落为猎物。
　　唇齿一动，迸出一句低哑的呢喃，带着磁性的冰冷：
　　“我还真是——
　　“捡回了一头小狼呵！……”

　　时间如滴水的冰，不知不觉地消融。看看表，已近正午，伊迪丝收起纸笔书本：
　　“艾丽，今天就学到这里。下午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抽空温习一下这两天学的诗。明天一早我会先考考你，再学新的内容。”
　　“好的，伊迪丝小姐。”
　　“我很高兴你这么喜欢诗，希望对诗歌的兴趣会一直作为你学习的动力。”伊迪丝回她一个微笑，“学习就是重复再重复的过程，不要嫌烦。不管学什么，都可以在脑子里复述，再大声念出来，多重复几次，必要的时候默写一遍，可以帮助记忆，还可以练练字。”
　　“明白，小姐！”艾丽大眼扑扑两下，熠熠莹莹，“我一会儿还要背给上尉先生听哩！”
　　一丝浅弧轻轻擦过伊迪丝的唇际，而又搁浅在她的嘴角。
　　这孩子，眼里口中都是“上尉先生”，简直把上尉当成了她的上帝。这或许就是上尉宠她的原因吧！
　　这个年龄的孩子，大概都需要一位“长腿叔叔”，一个信赖及依靠的对象。
　　但那一个呢？米歇尔？
　　乍一想起他，伊迪丝嘴角的曲线就不自觉地向下。
　　漂亮瞳眸的少年，眼珠似多棱面的水晶，层叠的冰晶，剔透而幽邃，透不出一点一滴的热度；跟这样的眼神对视，就像面对一个沉黯紧闭的空间，让人压抑迷惘。
　　他遭遇过什么？经历过什么？
　　她不知怎样的过去能让一个少年有那样的眼神。
　　那双眼，总是深暗冷寂，深到令人寒彻，一切思想、情绪都填塞其间，裹挟其中，一层层积压下来，埋到坚冰之下，而向着外面的世界，却只剩下深深的提防与戒备。
　　伊迪丝站在窗前心绪纷繁，目光如落雨前低垂的天幕一样飘渺迷茫。
　　归营的士兵列队跨越大门，集结在楼下，即而呼啦啦分解散开。她眺见队尾那个窄小寂默的身影，兀然凝目。
　　他直直站在队列末尾，周围人与他隔开小小的距离，一声解散后，那距离猛地扯大。
　　其他人三五成群地散开，而他周围孤寂空旷。他像一只爬行在荒原的黑色甲虫，一条逆流而上的黑鲟鱼。
　　胸口抽窒了一下，心房冷不丁的刺痛，没来由的寒。
　　原来，不光他排斥他人，别人也隔离着他。

　　米歇尔寂寂地走着，周围人神色各异地同他隔开距离，四面八方投掷的视线含着警惕、疑惧：
　　小心！他会咬人！
　　要吃人吗？野兽！
　　他疾直迈过他们的目光，像一只强行撞破蛛网飞越的黄蜂。
　　“米歇尔！”鲁莫林紧步近前，简单传达了那个重复多次的命令，“ 去上尉办公室！”
　　“jawohl！”米歇尔弹簧似地挺身，收紧下巴。
　　方才还咄咄逼人如冰川暗礁的眼神，此刻如退潮的海面，一片肃宁。眼瞳呈近炭黑的靛蓝色，仿佛把喷薄欲出的情感——憎恨、愤怒、狂暴——都浓缩起来，蕴成浓墨重彩的点睛一笔。
　　微微的紧张感，从中士太阳穴两侧扩散，传递到后脑勺，像在草间漫步却碰到一条冬眠的蛇。
　　我在怕这孩子？刚才也是，我也怕了！我怎能害怕他？一个少年，一个小兵，我的兵！
　　隔在他们之间的障碍尚生硬如铁，他找不到突破口，偏又往上面浇铸了一桶钢水——鲁莫林为自己那片刻的怯懦沮丧，懊悔，但绷紧的心弦一时难以解开。
　　“等下！把脸洗一洗！”中士抬手拍一拍少年作训服上的砂土，瞧定他的脸，整了整他的衣领，同时调整一下自己的气息，用了老兵前辈的语气，更像来自邻家大哥的叮咛，“上尉喜欢干净。”
　　那一霎，米歇尔眼中冰冷的防线似乎卸下了一层，好像初春的冰湖出现了龟裂。
　　少年的语声略微加强：““jawohl，长官！”
　　他简言快语，踅身淡出鲁莫林的视线。

　　米歇尔拧开水龙头，双手捧水往脸上泼，使劲搓了两把。他停下手，喘口气。
　　好臭啊，这味道。
　　新鲜的血腥夹着泌出的汗，是最不舒服的味道，湿冷里微微的咸腥，薄薄地飘浮着，像从沼泽地探出的一根根生锈的铁丝，极细极长极密，浸入他身体的空隙，安静地蔓延，堵塞着骨骼间的狭缝，沉积在肢体末端；在他体内，鼻孔间，口腔，唇齿里徘徊悱恻。
　　它无处不在，洗不掉，甩不开。
　　在他们眼里，他浑身都血淋淋，湿漉漉。
　　我又没咬！
　　不是还没咬吗！
　　他绷紧下颌，咬紧牙齿。
　　我不是狗！不是野兽！
　　瞳孔猛然收紧。陡然堵上胸膛的沉重感，是令全身紧缩的绝望。
　　可是——为什么忍不住了？
　　到现在才……
　　一直都好好的，都以为忘了的时候……！
　　只模模糊糊记得，张口欲咬的刹那，脑子一片苍茫的空白，周围变得虚无，好像不复存在，眼前只有一层薄皮包裹的微微颤动的血管。
　　为什么没忍住！
　　紧紧咬住牙关，唇角抿得过紧而发白。
　　明明已经打倒那大家伙，根本不差那么一口！
　　是因为——血味吗！还是……
　　一股寒意透过手心，从指尖传到心脏，冷到极点。
　　瞒不下去了—！？

　　（待续）

　　（2016年9月10日17:59校正）
　　（2016年9月11日10:45首发晋江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