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格拉夫[二战]》百目鬼妹

70、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44）

　　《墨色格拉夫》
　　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
　　作者：百目鬼妹
　　（四十四）

　　————在白天言不由衷，在黑夜细数伤口，你究竟有多少心事需要隐藏？

　　伊迪丝在位子上坐定，抬腕瞧了下时间。两点整，半掩的门上准时响起敲门声，不轻不重的两下。“请进。”她话音甫落，就看到米歇尔直挺的身姿。
　　目光与她轻触，他将右臂抬高，如鸱鸟展翅掠空一样疾速，声音不高不低，固定住音频似的稳定，不带丝毫温度和色彩。
　　“你好，克莱斯蒂尔小姐。”不再是“伊迪丝小姐”，用姓代替她的名，简单而直接地拉开距离。
　　“你好，米歇尔。”
　　他抬步，就像滑过地板的影子，动作很快又静悄，面朝她坐在桌子另一侧。
　　他的脸映着清淡如水的日光，一双眼睛正正落入她的瞳孔。一对色彩饱和、致密均匀的晶体，仿佛沉淀在杯底的冰块，只见一片雾状的朦胧，就好像将蓝色系的颜料集中到一块调色板上，搭配组合，反复涂抹，深蓝、蓝褐、蓝黑……仿佛一个变幻的色盘，深深浅浅，迷离流动。
　　“你怎么没把士兵手册带来？昨天不是……”
　　“不需要了，小姐，”他的口吻客气生冷，“长官给我读过了。”
　　“如果自己不会读，光听人家念是记不住的。”伊迪丝说，“我们可以用它作为基础的课本，一句一句地学，我不光要读给你听，还要教你认，教你读。”
　　“我已经记住了，背下来了。”米歇尔冷冷地反驳，声音像覆着一层冬晨凉薄的寒雾，湿湿冷冷渗过她耳道，刺得她有些避缩。
　　伊迪丝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直对那双疏冷的眼眸。
　　“你觉得会背了，就不需要看了，也不用再学？”她态度温和地反问，语声从容又清晰。
　　米歇尔关上嘴巴，不作任何回应。
　　她定视米歇尔的面孔，什么也看不到，眼前展现一片坚硬冷寂的荒原。
　　“米歇尔，”她轻声柔语，“你是不是觉得——读书只是一项任务，别人派给你的任务？”
　　米歇尔嘴巴依然闭着，抿得更紧了。
　　她身子探过桌面，试图接近那层刺猬般的防御：“任务完成了，就可以丢到一边，再也不去想它？”
　　他安静地坐在椅上，两眼闪亮不见底，像被惊扰的猫一样警醒。
　　“如果下次换本书叫你读，你是不是准备再找个人念给你听？”
　　米歇尔表情未变，浑身的筋肉拉紧，坚硬得像一面竖起的盾牌。
　　一个短暂的停顿，伊迪丝望了他长长一眼。
　　“应付过去又怎样呢？你还是不会读，不会写。”她话里没有重音，没有强调，温柔的规劝，比平时说话更柔和，更理性，“有些学生也像你一样，把读书看成任务，累人的工作，只为了应付考试。可他们忘了，学习是为了自己，关系到自己的将来，是自己的事。学得越多，才能懂得越多。”
　　她的话轻柔，恳切，谆谆地劝导。米歇尔漠然而视，瞳仁嵌在玻璃珠式的眼球里，像石晶裹着层层的冰壳。
　　她倾近一点儿，柔醇的声线缓缓漾到他耳边：
　　“米歇尔，难道你不想像艾丽一样会读会写吗？”
　　他的目光骤时变得深暗，像传达出一个警讯，伊迪丝直觉周围的空气瞬间起了变化，一下凉到骨子里。
　　她有点心悸，强作镇定继续说，犹如小时独自归家时穿过狭长幽暗的林道，虽然心虚胆怯，可还得硬着头皮走下去。
　　“你也不可能一辈子靠别人读写，最起码——你得知道、懂得你背的东西吧？”
　　轻轻一语从她嘴边滑落，却如一把砸在冰面的破冰镐，重重的一击，冰块破裂迸溅，她头往后一扬，像要躲避四散飞溅的冰渣碎屑；破开的冰层下，清凉的眸内，有什么在翻滚、沸腾，暴涨，房间霎时充塞着一种沉重的寂静，好像灌满了压缩空气的钢瓶膨胀爆裂的瞬间。
　　她仿佛坐在一只沉船的船舱里，沉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深。她深长缓慢地呼吸，给声音添些底气，开腔说话。
　　“现在，请把士兵手册拿来，”她平静地坚持，目光定视他同样的稳直，尽管桌下一双膝盖抑制不住地微颤，“今天我们就从它学起。我不仅要教你读，还要教你写。”
　　米歇尔盯凝着她还是沉默，眸光似炭块迅速燃烧，又快速熄灭，冷却成一片蓝黑的灰烬。他一语不发，抽身移步。

　　上尉把名单收入抽届，锁上，开始查阅新兵训练项目表，浏览了一阵，打开柜子，从厚厚一叠卷宗里捡出一份个人档案。
　　他正正经经地看起来，过了一会儿，用低而有力的声调召唤勤务兵。
　　“沃克斯德，格斗训练的教官是赫伯德•尼达•阿德勒上士。我没见过这个人，不过来这儿以前就听人说过他。他的履历挺丰富，训练方式据说很特别。你听士兵们谈起过他吗？”
　　“是！我有听过——什么都有，都是些传闻。”
　　“说来听听。”
　　“就是传说的‘魔鬼教官’，上尉！老兵们都有点怕他，怕他的拳头。他训练起来就像风暴！他是真打，他把那叫——战斗预演。”
　　卢卡斯沉吟地说：
　　“不过，前任长官对他的评价都挺高，说经他训练的士兵格斗技术过关，防袭能力也挺强。”
　　“所以他才没被赶出军队，”沃克斯德郑重其事道，“但在哪个地方都呆不长。”
　　“你告诉赫伯德•阿德勒上士，明天的训练我会到现场观摩，”上尉说，“叫他收着点，注意士兵情绪。”
　　“Jawohl，上尉！”勤务兵脸上一闪而过的神色没逃过上尉的眼角余光。他目光如电，向即将出门的人发出简短指示：
　　“等下，把话说完再走。”
　　“Jawohl！我是说——”沃克斯德停了停，咽了下口水，“说了也没用，他想怎么干还怎么干。如果他肯听话，就不会被赶来赶去啦！老兵们都说，他都挪了五个窝啦！”
　　勤务兵略为夸张地感叹，拖出一个长长的尾音。
　　“赫伯德•阿德勒……”上尉独坐房中，目光转回档案，把这个名字放在嘴里，细细地琢磨、咀嚼，“如鹰一般辉煌的——战士——”（德语里，赫伯德意为‘辉煌的战士’，阿德勒为‘鹰’）
　　他垂下眼角，目光渐渐沉敛。
　　耳边传来轻轻俩下叩门声，打破了沉思，接着响起艾丽甜脆脆的声音：“上尉先生！”
　　他抬眸，微唇微提。
　　“进来，艾丽，到这儿来。”
　　她轻巧伶俐地穿过房门，闪闪的秀发，一张明丽的小脸仿佛被如瀑的阳光族拥着，散发着一团橙黄光艳的暖色。
　　她望进房间，看到卢卡斯嘴边暖洋洋的微笑。她眼睛亮晶晶地闪动，好像钻石反射着阳光。
　　她移动步伐，离他更近，融入那片幽蓝之海中。
　　“我在这儿念吗？”她呢喃着，声音几不可闻。
　　“别急，艾丽，先坐下，”上尉轻抬上颌，示意桌上的咖啡和饼干，“为你准备的下午茶，别让它白白冷掉。”
　　他身子向后倾，斜靠在椅背上，艾丽在他右侧凳子落座，就像在等待老师点名抽背的学生，小心坐在凳子边沿，膝盖紧紧并在一起。
　　“别这么紧张，艾丽，这不是考试，只是个下午茶会。”他靠过来，目光如水倾注，“你是在家里，跟原来的（家）一样。你尽可以放松，我不想约束你，我只想你快乐。”
　　“我很快乐了，上尉先生。”她被一片漂亮的蔚蓝包围着，一身软酥酥地像融化的黄油，融化在这目光，这碧海蓝天里。
　　“还不够，好姑娘，我不会约束你的自由，你要自由、快乐——”他的声音带着轻风暖阳的气息，呼吸一般吹入她耳膜，“一个快乐的天使，一个……”
　　他的声音很轻，很遥远，润润的温暖。她纤密的睫毛如芦草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眼神似河面的浮萍一样飘飘忽忽。她拿起一块饼干慢慢地嚼着，香甜、酥脆，满满地化在嘴里，笑容浮在脸上，似沐浴阳光的樱草花，轻轻地舒展，款款地开放。
　　卢卡斯端起杯子凑到嘴边，平静地抿上一口。
　　她感受着他的目光轻拂，他的声音如阵阵海风，温暖、湿润，她在汪洋深海中沉沦，沉沦下去，碧盈盈、蓝到极致的海，沉沦到底。
　　“念吧，好姑娘，慢慢念给我听。”
　　清灵的嗓音扬起：
　　“我躺在春天的小山上，白天变成我的翅膀……”
　　她模仿着伊迪丝的腔调，学着伊迪丝的节奏，唱歌一样地吟诵。
　　“啊，告诉我，孤独的姑娘，
　　你在哪里，让我陪在你的身旁！
　　可是你和风，你们都无家可归。……”
　　清清亮亮的嗓音，淡雅忧郁的诗句，柔柔拔动隐藏在他心底的那根弦，清晰地听到心跳的旋律。
　　他的目光绵延，飘向远方。一抹虚幻飘渺的幽蓝。
　　“我的心开放，仿佛向日葵一样，
　　在爱与
　　希望中……”

　　朦朦胧胧如梦中的场景，他俩沿着森林小径漫步。米娅手里捧着一束鲜花，长长的花茎从她手边垂下。
　　“我喜欢默里克的诗，还有克洛普斯托克。”她的目光若远若近围绕着他，羞赧中含着亲昵，如蓄满露水般莹亮，细碎地流动，“他写了一首诗给他的恋人，后来她成了他的妻子……”
　　缓缓流进耳内的声音，呢呢喃喃地轻诉：“我喜欢蔷薇花，所以我喜欢那首诗……”

　　他沉浸在音乐一般的旋律和意境里，悠闲、慵散，任回忆一页页翻转，自在地漫游。
　　米娅的嗓音轻轻细细，如点点滴滴洒下的小雨：
　　“……在春天的绿荫下我见到她，我用蔷薇花带系住她，她没有觉到，只在那儿微睡。……”

　　“……太阳金色的亲吻，深入我的血中……”艾丽双眸光彩熠熠，“好像进入睡梦……我耳朵还在倾听蜜蜂的嗡鸣……”
　　上尉安静沉迷的目光。
　　米娅的声音遥远地响起，静谧谧飘荡，低吟浅诵：
　　“我瞧着她，我的生命，
　　随着这视线系上她的生命。……”

　　“……我的心，哦，我问你，在全绿的树枝的阴影里，你在织着什么回忆？”艾丽轻轻喃喃，微仰着脸，宛如向阳的花朵，吸吮阳光雨露般充分享受着上尉眼眸内弥散的暖意柔情。
　　一首诗念完，上尉久久地坐着，不动，不语。
　　轻徐起落的风，沙沙响的树叶，曲折错落看不到尽头的小路，米娅声如细流，柔润润、清静静地流淌。
　　“可是我对她无声地低语，我把蔷薇花带抖动，沙沙作响……”
　　“上尉？”
　　卢卡斯凝定的眼波一动，从回忆中脱离，洒向那双等待回应的眼眸。
　　“艾丽？……哦，你念得真好，我都听入神了，”他嘴角轻轻拉起一丝笑意，如一道幽光映亮她的脸庞。
　　“这是给你的奖励。”他拉开侧边的抽屉，取出一盒包装精美扎着丝带花的巧克力，放到她手上。
　　“我的？给我的吗？”艾丽两手捧住盒子，两眼明亮如晨星。
　　上尉眼中泛出粼粼柔光，手轻轻扣了扣她的手腕，熟悉的暖度和温柔。
　　“晚餐时再见，好姑娘。”
　　“晚餐见……”腕上残留着他的余热，她的呼吸凝滞了一刹。艾丽双手把巧克力盒紧紧压在胸前，迟迟不肯松开。
　　她向房门移去，温醇的声音又响起，暖暖飘入耳里。
　　“艾丽，告诉伊迪丝小姐，下节课就教克洛普斯托克的诗，那首《蔷薇花带》。”上尉声音轻徐，含笑叮咛，“记住了吗？”
　　“记住了——克洛普斯托克，蔷薇花带。”她一个懵懂懂的点头，又站了一阵，仰望着那抹遥远的蓝空。

　　（待续）

　　（2016年1月20日19:06校正）
　　（2016年1月20日21:32独发于晋X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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