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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45) ...

  •   《墨色格拉夫》
      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
      作者:百目鬼妹
      (四十五)

      ————他们可以左右我,但他们不可以改变我。

      奶黄色的巧克力盒系着闪金红缎带,轻巧又丰盈,本身就像一大块凝脂炼乳,细细丝丝滑过指尖,柔腻润骨。
      艾丽目光盈盈闪闪,睫毛轻轻扑动,仿佛一对上下翻飞的蝴蝶,亲吻被阳光润亮的露珠。她拉开丝带拆开包装,动作缓了又缓,轻上加轻。翻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排着九颗巧克力,金色的锡箔纸包着深棕色的圆球,厚实又饱满。
      轻轻剥一口放进里,浅浅地像噙着一片花瓣,用舌尖慢慢熔化着,释放出一股浓醇香甜的味道,轻沁舌面,在齿间游移,充盈了口腔,从舌尖滑向喉咙深处,点点滴滴、源源不断地蔓延到心底,呼出的气都散发出甜丝丝的气息;舌尖生起从未有过的滋味,仿佛世间最美妙的味道,她有如被一支甜蜜上口的旋律打动了,催眠了,温暖、醇香,溶于舌尖,滑入喉际,融于身体,在周围弥漫……好像躺在他深深的臂弯里,被暖暖地包围着,绵软而甜蜜。

      米歇尔默声不响地重新出现在房间里,把士兵手册放下,面庞如海水浸没的沙滩,一片空漠。轻轻收回手,他挺直腰背坐下,依然竖着一身硬刺。
      “德意志——士兵——手册——”伊迪丝指着封面,读给他听,声音温稳,字正腔圆,“你跟我读,一个一个地记,再写下来。”
      “德意志——士兵——手册——”
      “慢一点,一个单词一个单词要听清楚,念清楚。”她读一个词,米歇尔跟读一遍,声调悠徐地像在聆听声音的回响,“德——意志——”
      “德——意志——”
      伊迪丝边读边解释:“德意志是指我们整个德国,代表我们全体,我们的国家,我们整个日尔曼民族,我们所有德国人的领地。继续,士兵——手册——”
      你一句我一句反反复复,伊迪丝说:
      “读得正确,现在你再自己读三遍,先慢读,再快读。”她目光停在他脸上,声音携着一缕温婉从齿间轻吐,“我知道你很聪明,念过就能记住,可学习不是单纯的记忆,你得多读,多听,多背诵,反复练习、巩固,做到熟悉、理解,掌握和熟练地运用。”
      米歇尔端坐椅上,一个人读起来。声音还是幽哑,却又清晰,像一支带着毛刺的木桨一下一下用力划动逆流的水面。
      “读得很准,很棒。”伊迪丝翻开练习本,连同铅笔一起挪到他面前,“把这几个字分别写下来,不能写就照着抄,每个抄三遍。”她把橡皮擦也递过去:“写错了,或者写得不好,可以擦掉重来。”
      米歇尔拿起笔,食指和拇指握住笔杆,开始写字。他用力握笔,写得很慢,不熟练不流畅,一笔一划像在石板上刻字。
      “握笔要像这样,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固定笔尖,笔杆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不要这么用力,很容易酸痛,不要握得太紧,稍稍松一些,食指稍稍按压就可以了。对,像这样……这样写久了也不会累。”
      米歇尔用凝聚的眼光看她一眼,眸光里没有友善也没有感激。他调整一下握笔的姿势,接着写,速度稍快了点,正确地把单词默写出来。写出的字虽不漂亮,也不算丑,不偏不斜,像些平竖曲直的线条组成的图形。
      “写得挺好,挺规矩。”伊迪丝说话声柔柔悠悠,“你会写你的名字吗?我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她笔尖滑动,轻泻出一串娟秀流畅的字母。Michaele.
      “这是你的名字,米—歇—尔。”她将字词轻轻抵在舌尖,慢声读出,有如雪天里往玻璃窗呵一口热气,却无法融化对面的冰棱花,“照着写五遍,记住了也要练。”
      米歇尔低头写字的时候,伊迪丝靠向前,手腕放在桌边,好像在为后面的谈话作准备。
      “这本手册是你的吗?”
      “长官给我的。”他回应道。“我的”一词咬得略重,夹着股力道,好像球场上用石灰撒出白线的区域,界线分明。
      伊迪丝挺起肩膀,像要调整出一个适当的距离,脸庞的微笑淡淡的一抹,温软且包容。
      “那你可以把你的名字写在上面,经常看,记得牢。”
      米歇尔向她看了看,说话冷冷平平的,带着刺:
      “现在是我的,保不准过两天就不是我的了。”
      伊迪丝手指往回抽了抽,像友好地递上名片却碰上紧闭的铁栏栅。她的喉咙缩紧,终究把话续了下去:
      “你写了名字,别人就拿不走了。就算——到别人手里,一看就知道,原来的主人是你。”
      这番为他着想的话偏离了练字的目的,却似乎给了他新的启发。他双目定注着她的眼睛,一边提问一边像在思考:
      “就像打记号?”
      “就像那样,打上你自己的记号。”
      他眼神有一刻的松懈,眼眶里的冰块融化了一角。
      “我懂,我们会在安捕兽夹的地方作记号。”
      伊迪丝很高兴他能放开一点儿,透露一点自己的事情。他的肩膀看起来不那么僵直了。
      “那样就不会有人踩到误伤了吧?”
      “是。”
      看他不肯多说,伊迪丝就顺着说道:
      “名字就是个符号,自己的记号,你可以把它标在属于你的东西上,就像一种宣告,好比一面国旗代表一个国家。写上就不容易丢了,丢了也好找……”
      “丢了也是我的。”少年双眸凝定,没事一般开口,用一种冷静通晓的口吻,“就像结不成婚,也得在女人肚子里留个种。”
      伊迪丝像被烧得通红的铁丝烫了一下,骇然地望他。少年的眼瞳看似围着一圈浮冰的暗礁。
      气氛变得沉寂,整个空气都凝结住。
      “米歇尔,你不该说这样的话。”她用教养良好的声音劝诫。
      话一脱口她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实在不聪明,恐怕会陷入更尴尬的状况——如果他回一句“那我该说什么”,或者“那你教教我怎么说”,她又该如何回答?
      所幸,米歇尔没有接话,目光肃静,像执行指令似的伏在扉页上,标题下面标刻上自己的名字,带着力透纸背的劲儿,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平平正正写好。随即他把书呈到她眼前,目光是层层包裹的寂冷,声音不再被动忍耐,而是将一支旗杆插到地上的笃定:
      “我就是那个标记。”
      伊迪丝震惊又彷徨,快速吸气又吐气,愣坐在那儿,声音闷在嗓子眼,像一只在浅湾徘徊的船,眼看要搁浅。
      把她置于进退不得的窘地,他却如远远围观,一脸旁观者的神态。寂然朝她望了一阵,他浑然不在意地问:
      “怎么停了,小姐,你不接着教吗?”

      日光渐渐暗淡,天色深沉起来。从房间出来,犹未脱离那种沉重的氛围,伊迪丝脸上还笼罩着失意的阴霾。
      那孩子竟然是……
      仿佛听到声预兆不祥的鸦啼,从心底涌起一股紧捂双耳的冲动。
      一直以来,在各个雇主家里,她都极力回避各种隐私和秘密,不打听闲事,不惹麻烦。这是家庭教师的职责,也是教会学校的教导。
      每个人都有想隐藏的秘密,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害怕成为知情者,比秘密所有者更担惊受怕。
      那孩子不把秘密放在心底,却冷不防摆在她面前,盯着她的反应,好像才是他的乐趣。
      他不好过,他也要让别人难受。
      脑海翻起一波又一波的浪花,愈来愈深的寒意浮涌而上,凉遍全身。她竭力遏制纷乱无章的思绪,紊乱纷呈的想法却一个接着一个,滋生蔓长。
      冷静!冷静!他这么坦然地告诉你,也许是无所谓,也许——已成为公开的秘密……知道也不打紧,就装作不知道的好,就像以前一样……
      “伊迪丝小姐!”
      多么清澈明快的嗓音,心都要暖化了,好像阳光照进阴霾里。伊迪丝收住零乱纷飞的思绪,随着声音望过去。
      艾丽站在眼前,像个刚刚降临的天使,怀里抱着一盒巧克力。
      “你总算出来了,小姐!”她声音飞扬,难以言喻的欢乐,“瞧,巧克力!”
      “盒子真漂亮!里面的巧克力一定很好吃!”伊迪丝说,“是谁送的礼物吗?”
      “上尉先生送我的!”艾丽眸光水灵灵的,笑容似随着微风飘荡的涟漪。
      伊迪丝看着她,心神有些游离。看到这一个就想起另一个:他没有礼物,只有长官发的手册,还附带一项任务。
      “这礼物真棒,艾丽!上尉真体贴,你有好好谢谢他吗?”伊迪丝说,“把巧克力先放回去,一会儿该吃晚餐了。”
      “不嘛,我要带着。”艾丽两手抱着盒子,舍不得放手。
      伊迪丝宁静地柔笑,眼神又轻轻飘移。
      ——那个孩子,他不快活,也许从没快乐过。
      她不了解他,不仅不知道他的过去,连他的现状也不清楚。她看到的,听到的,只是些只言片语,支离破碎的画面,像一部快速剪接跳切的电影预告。
      她只能从这些拼接插播的画面及音响中得出寥寥的信息。
      他就是个刺猬,仙人掌,感觉时刻都在防备,防备可能的伤害,刺痛无防备的手。
      “我就是——那个标记。”
      声音像凉凉的风在心底回响。那时候,他直直盯进她的眼睛,眼神分明透出这样的冷意:
      现在你知道了,知道我是个野种,你还会一样对我?对我好?
      她的微笑恬静,有点抑郁,淡淡的无奈。
      我尝试让他敞开心扉,我是不是在做多余的事?

      晚餐时,伊迪丝神情中些许的忧抑,好像被上尉察觉到了。
      “米歇尔学得好吗,克莱斯蒂尔小姐?”他把刀叉搁下,问话平和安逸。
      “很好,上尉,虽然算初学,但他学得挺快,一学就通。”伊迪丝讲话好像绷紧了声带,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他底子差,没给你添麻烦吧?”
      上尉的语声安详稳重,包蕴着一种抚慰的气息。
      “不麻烦,上尉先生,就像您说的,他比一般的孩子听话多了。”伊迪丝控制着音量,听起来轻慢舒缓。
      “但比一般人起步晚,学起来更吃力。你觉得怎样教学更快一点?你是否有了具体的辅导计划?”
      伊迪丝以一种敬畏的口气回答:
      “哦,是的!我就以德意志士兵手册为基础,让他学习单词,练习拼写,掌握发音规律,学会拼读,过一阶段就可以熟悉句型和造句了……相信很快就能用上元首的书(注:《我的奋斗》)。”
      “士兵手册?很实际,作基础课本不错。”上尉正视她,煞有介事地说,“你选了本最方便实用的书,克莱斯蒂尔小姐。”
      她听到心落回胸口的声音,怦一声轻响。
      暮色渐深,浸染了天空,缓缓笼罩了一切。
      灯下,米歇尔捧着书坐在床头,温习新学的单词,练着发音和写法。
      夜黑如浓墨重抹,钟摆铮铮敲响。
      秘密警察(音译“盖世太保”)保安部。几部电话接二连三地嘶叫起来。
      数只手不约而同地拿起电话,匆忙记录着什么。
      街区平面图在桌上铺开,标注上收到信号的方位,从三个点画出长长的信号线,三条线被延长,仿佛命运三女神纺出的丝线,笔直地拉长,交汇在了一起,指向一条街道,定在一个交叉点上——卡特琳•博朗的住所区域。

      (待续)

      (2016年2月3日11:27校正)
      (2016年2月3日14:21独发晋X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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