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格拉夫[二战]》百目鬼妹

65、 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39）

　　《墨色格拉夫》
　　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
　　作者：百目鬼妹
　　（三十九）

　　————人的恐惧，憎恨，愤怒，对魔鬼而言有如甘甜的醇酒，诱惑你的同时，他亦沉醉其中。

　　“有过几次，”米歇尔说，“我用外公的猎（*）枪练习。他让我捕猎，却不让我用枪，我都是背着他用，有一次被他发现了，把我揍个半死。”
　　“也就是说，你本来拥有能打出十环的才能，却故意打出六环的成绩，是什么让你这样做，米歇尔？”上尉一声低呼，让他眉目一紧。
　　“不肯说，还是不敢说？”
　　米歇尔的脑际浮现那个阴冷的早晨，这个冷酷强势的男人面对着全镇居民，一句紧似一句的逼问。
　　“是没有人知道，还是——不肯告诉我？”
　　蓝墨色的视线延伸着，冰冷荒芜，好像深陷在回忆里。
　　“外公说过，如果让我拿到枪，肯定先把他的后背穿个窟窿……”米歇尔一字一顿重重说，“今天早饭时，中尉说了跟外公一样的话……”

　　穿猎人短靴的脚重重把米歇尔踢倒，又接连几脚踢到他身上，头发斑白的老人在怒吼：“你学枪做什么？想打死我吗！……偷偷给我背心穿个眼，嗯！？去死，去死！小混蛋！……”

　　“所以你只打六环，你是怕中尉看出你枪法准吗？”
　　上尉的语气沉宁，不急不缓。
　　“枪法准不准我不知道，但我当真不是个好枪手——我真没打过一只动物，练习的时候我都是瞄准树干，树枝打的，有时也试着打打树叶。”米歇尔特别强调一句，“我只捕猎。”
　　卢卡斯的目光收缩，透着隐隐的审视。声音挟带着威严的锐气，从上而下的迫力，紧勒住听者的灵魂。
　　“但你还是撒谎了——用你的枪。”
　　尖锐的寒意有如细密的冰针，刺入肌肤扎进骨髓，浑身麻痹的僵硬。
　　“如果再多打两三环，数字不都一样的话，可能连我也瞒过了吧？”
　　上尉的声音没有变化，脸上看不出喜怒。
　　“请愿谅！”米歇尔的嗓音如同被碾压过，压抑的沙哑。
　　上尉眼睛格外平静，冷峻的瓦蓝，如海天相接处，遥远沉邃，幽深叵测。发出的语声悠长，沉缓，柔化了刚直的唇线。
　　“我可以原谅你。”
　　米歇尔屏紧了呼吸，心好像被钢丝绳勒住，悬吊在空中。
　　上尉的语气优雅缓慢，坦然宽容，如导师谈着人生感悟。
　　“虽然你故意射偏，无谓地浪费了子弹，但起因是费力克斯中尉没给你应得的待遇，给你带来的压力，是他有错在先。”
　　顷刻他又正颜厉色：
　　“不过——军队是一个讲纪律规则的地方，凡事都有它的原则，有人犯错，就得按规矩办，不能敷衍了事。
　　“中尉违背了公正待遇的原则，我会另行处理。但你故意考差也属违规，如果就这么让你通过，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也就没有了原则。”
　　米歇尔双眼盯着，黯然无声。
　　“所以，不能就这么算了——原谅你可以，但有一个前提。”上尉离开座椅，几步跨过来，向下凝视着他，靴尖对着靴尖，他的脸在米歇尔眼中放大了：
　　“你必须发誓——发誓永远对我讲真话！”
　　米歇尔挺直背梁，头一昂说：“是！我发誓……”
　　“停！你得向元首发誓！”上尉讲得一板一眼，铿锵有力，却是异常的严厉。
　　“……”
　　上尉侧身移步，脸朝着正壁上方希特勒的大幅肖像：“在元首面前，像个真正的德意志士兵那样，以你的生命，庄严地宣誓！”
　　米歇尔目光沉默地投向高悬的肖像照，他好像今天才头一次看见，细细凝视，所有人口中这位最伟大的领袖、全德意志的统帅，静静打量他偏分的棕褐头发，高傲的姿态，犀利的眼神，牙刷似的小胡子下面薄薄的紧抿的嘴唇。
　　他下巴一昂，手臂缓缓向上举高：“是！元首万岁！”
　　他凝定不动，视线紧盯元首的照片，短暂地绷紧嘴唇，再徐徐出声：“我发誓……”
　　“米歇尔•林格！……”两道肃冷的目光向他射来，声音直透耳膜。
　　“我，米歇尔•林格……”
　　“以我的生命——”
　　“以我的生命……”米歇尔咬字清晰，一字一句地复述。
　　“在元首面前——”
　　“在元首面前……”
　　“神圣地宣誓……”
　　“神圣地宣誓……”
　　“说下去。”上尉摆了下头，示意他接着说。
　　“是！我，米歇尔•林格，以我的生命，在元首面前神圣地宣誓，我发誓——永远对上尉……”
　　“卢卡斯•冯•沃尔夫上尉——”卢卡斯补充一下自己的全名。
　　“是！我永远对卢卡斯•冯•沃尔夫上尉讲真话！……”
　　“坚决执行一切命令！”
　　“是！我永远对卢卡斯•冯•沃尔夫讲真话！坚决执行一切命令！”米歇尔用力提气，眼睛深蓝到发黑，仿佛玻璃容器中加热沸腾的化学液体，放大的声音带着余音，在办公室暗暗回响，“绝不撒谎！”
　　声音停息，冻结空气的沉寂。
　　上尉目不转睛地盯住他，声音清楚平稳，如冰鞋滑过冰面，冰刀掀起一层薄薄的冰雾，切入耳膜。心脏都凝缩起来。
　　“你当着元首宣了誓，那现在就证实一下。”
　　他将目光偏转，唤一声：“沃克斯德！”
　　话音一坠地，勤务兵从西侧的窄门冒出来，就跟从墙壁里钻出来一样快，把背一挺报告一声：“一切就绪，上尉”，站在一边候着。
　　上尉目光移了回来，双眼紧凝米歇尔，声音冷傲而精练，“把你的真实给我看！”

　　门咔嗒一声合上。两双军靴一前一后闪现，踏着楼梯走下去。
　　米歇尔跟着向下走。
　　他们走出军营，脚步一转，穿过路边树林。米歇尔配合前面俩人的步伐，一步不落。
　　头上长片的天空，淡蓝无云，宁静深远。树林幽静静，阴森森，偶有几声鸟叫唧喳鸣过，淡如微风。
　　他们行到林边一处开阔空地，立定脚步。那里守着俩个木雕泥塑的士兵，地上杂草丛生，百米处是一个小土坡，坡下立着一个胸环靶。
　　“你在这个位置。”沃克斯德轻轻推着米歇尔后背，推他站到士兵站的地方，正对着标靶。一名士兵立即把一支步（*）枪和五发弹匣放到他脚边。
　　上尉眯紧双眸，像狼一样盯着他。“拿好你的枪！士兵！行动！”
　　米歇尔俯身抓起枪，卧倒，四肢匍匐野草中。上尉站到他脚跟后方，发令官的位置，淡淡的阴影覆到他背后。
　　“目标一百公尺！卧姿装子弹！”
　　米歇尔胳膊和膝盖撑地，一手飞速卸装弹匣，推动子弹上膛，将保险定位。
　　“射击准备！”
　　他调整射击姿势，两肘撑在身体俩侧，左手扶枪托，右手握护木，拔动保险，瞄准点指向标靶圆心，食指慢慢向后预压板机。
　　“射击！”口令短促强烈，如凌空划过的闪电，子弹爆出枪膛，声如突然而猛烈的重锤，高速射向标靶圆心。
　　树叶微微地颤鸣。
　　米歇尔重调姿势，调整准星再度瞄准。外界一切都被挡在枪口外，视线定格在靶心。
　　身周的军人看他，等待、揣测的目光。上尉眸光专注精锐。
　　怦、怦怦，第二枪，第三枪……枪身稳稳地固定，瞄准线一直指向靶心区。
　　打完一匣子弹，他关上保险，撑起身体，俩手协力将枪送上右臂，摆成肩枪立正的姿势。一个士兵查看弹孔，举起标靶，一五一十地报告：
　　“米歇尔•林格，击发五枪，五发上靶，命中五十环！”
　　话声分外嘹亮，像骤起的风穿过稠密的树林传到耳边。
　　上尉唇角微弯，霎间柔化了他唇部刚棱的线条，如池鱼稍露水面又沉入水中，鱼尾轻轻一摆，荡起细微的涟漪，转瞬消失无踪。
　　一个士兵轻轻卸下米歇尔的枪。俄顷，上尉的声音穿过他耳膜，冲击着他的平静：“只要你想，你就能做到！就要这样，士兵！证明你自己——执行每个命令，做好每件事！”
　　对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厚重沉稳，笃定有力，带着胸腔的共鸣。
　　“抛开虚假与伪装，军队里只有责任与义务！记住，士兵！”
　　米歇尔昂起脖子，视线盯牢前方，紧闭的唇齿间迸出刚毅的一句：“Jawohl（‘遵命’），长官！”

　　这一天米歇尔没再出现，伊迪丝陪艾丽聊天，下棋，玩拼字游戏……艾丽几乎笑不离口，开开心心过了一整天。但那丝愁闷散之不尽，环绕伊迪丝心头，如轻如薄翼的灰霾飘荡。
　　晚上洗漱过后，约九点钟，她安排艾丽上床睡觉。伊迪丝俯身掖掖被子，却瞅见艾丽紧紧注视自己，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该睡了，艾丽，明天就要开始学习了。”
　　“伊迪丝小姐……我在想——”艾丽脸上浮出踌躇的神色，把握不定地问，“你懂得那么多，也知道蓝蔷薇的故事吗？”
　　伊迪丝眼瞳闪过一瞬的征愣。
　　艾丽翘首以待，大眼睛闪着蓝光，水水地浸透着恳切的期许，如待哺的幼鸟张口求食一般。
　　“就是——蓝蔷薇的传说？”
　　伊迪丝微微启唇，柔声反问：“怎么，你听过这个故事？”
　　“嗯，外婆给我讲过，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我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开头（《墨色格拉夫》第二部第三十六——三十七章）……”艾丽说，亮澈的瞳眸像不含杂质的纯蓝宝石，水润光泽的凸面折射出点点星芒，灵动剔透，“伊迪丝小姐知道的吧？”
　　伊迪丝在片刻的迟疑后回答：
　　“啊，我有听过，也记不清了……”
　　“是吗？”艾丽的眉眼迅速耷拉下来，“我还想听你讲讲呢……”
　　伊迪丝纳闷艾丽怎么会有重温这故事的欲望，或许仅仅是蓝蔷薇这种传说之花吸引了她。对她自己来说，这故事恐怖又悲伤，简直是童年的恶梦。童话不见得都美好。
　　“原来艾丽想听睡前故事呀！不过现在太晚了，明天吧，明天晚上我给你讲个好听的故事？”
　　“伊迪丝小姐觉得蓝蔷薇的故事不好听吗？”艾丽忽然敏锐地问。
　　“不是的，故事是挺好，可惜我们都想不起来了，不如另外换个好故事听，你说呢？”
　　“也对哦，”艾丽摆出腻烦的表情，以评判的语气说，“反正我也不喜欢（故事）里面的骑士，公主又不喜欢他，他还死缠着公主，真讨厌！而且公主想要什么他也不知道，还得公主命令他……”
　　伊迪丝嘴角微颤一下，流出一丝苦笑。为什么有人非得爱不爱自己的人，谁能解释得清呢？
　　“不过我记得一点，骑士和公主最后没有在一起。”她简略地说，以转换艾丽的心情。
　　“是吗？那就好。”艾丽露出放心的表情，俄而扬起眉毛，“那我们说定了，明晚！明晚上伊迪丝小姐给我讲个更好听的故事！”
　　“唔，说定了！不过你要早点上床，我们就有多的时间讲了！”
　　“好的，小姐！我会早早上床的！”
　　“那现在就睡吧，好好睡，我去关灯。”伊迪丝声音细润润的，如水荡出的浅浅波汶，轻柔地漾过耳边。艾丽轻轻阖上眼，感觉被黑暗安静地包裹起来，呼吸慢慢变得深细匀长。

　　把灯关上，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米歇尔躺下，整个身躯浸没在黑暗中。回想白天的事，他不觉得任何庆幸，也没感到丝毫后怕。他不想把发生过的事放在心上，他只为明天而活。只要能活——活过今天，活到明天……
　　一直、一直……
　　意识开始飘游，如随着波浪起伏的浮游物。

　　地下室四壁空空，又暗又冷，四处飘浮着陈腐发霉的潮气，仿佛置身冰冷阴暗的洞穴。他背靠墙蜷缩着，四周的黑暗仿佛凝结成块的污泥，连呼入的空气都晦重阴湿。他就像一只困在淤泥中的蛤（*）蟆，深深没入一片腐烂的漆黑。
　　头顶的木板门传来轻微响动，暗哑地响了一声，飘进一丝轻风，稍稍触动了滞重的空气。
　　一丝光线紧跟着渗进他的眼眸，视线轻轻上移，头顶的木板门掀开了一半，探进艾丽白里透红的小脸，好像树顶枝头初绽的一朵苹果花。
　　光线从她肩背的空隙透过来，泛着朦胧的白色，仿佛披上柔软细绒的背羽，她就像倒映在深渊世界的幻影，照耀着天堂之光的天使。
　　“米歇尔，外公说你不听话又受罚了……你饿坏了吧？我给你拿了块面包！”
　　她使劲伸长手臂，纤细的指头抓着面包，伸向米歇尔伸出的指尖，好像天使伸手要把灵魂拉出受苦的炼狱。
　　那一霎，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仿佛为了隔断自己的视线，米歇尔举起手臂挡在额头上。
　　浓如铅石的黑暗重重压下来。
　　“我看错了……”他喉头蠕动一下，喃语出声，“这世上——根本没有天使！……”
　　从来没有……

　　夜空，漫天乌沉沉的云压在头顶。
　　路灯发出微弱的光，照着昏暗的街道，两旁的楼房显出隐隐的轮廓，像泰坦巨人们硕大、钝重的影子，黑幢幢地耸立着。
　　一排房屋住宅中，一座白色二层小楼坐落拐角，漂亮舒适的外形，洁净得突出，在僻静的街巷像只隐匿角落的波斯猫，慵懒地躺卧，安静而醒目。
　　小楼没有人声，也没有灯光，百叶窗垂了下来，紧紧闭合着。
　　街道上，一辆伪装成垃圾车的无线电测向车悄悄开过来，走走停停。
　　邻街秘密监测处，一双手正灵活地调试着监听设备。桌上放着部电话。

　　一所营房式高大建筑半融于黑暗中，好像由一整块黑色石英岩开凿出来，坚固挺（*）立，黑黝黝静悄悄。
　　秘密警察（又译“盖世太保”）保安部。楼内灯光彻夜通明。
　　一间办公室，办公桌旁坐着费力克斯中尉，一名警察头子怕被人偷听似的，耳语般地对他低语着什么。
　　“……我们安排了无线电测向车进行巡视，在邻近俩条街也布置了监测点……一测到信号源他们就打电话通知，我们马上出动抓人！”
　　中尉以蔑视的神情斜睨他，待对方话音一落，他耸耸肩，唇线扬起讥讽，声音冷漠苛刻：
　　“阁下，你罗嗦了半天废话，是不是搞错什么了？我来——不是为了听你安排，而是为了指挥抓捕！”

　　无线电测向车像一只蠕动的爬虫，缓慢地走过歌手卡特琳居住的街道。
　　小楼仍没有任何声响传出，拉下的百叶窗后此刻亮起一团朦胧的细光。

　　（待续）

　　（2015年9月6日22:03校正）
　　（2015年9月6日22:09首发晋X江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