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格拉夫[二战]》百目鬼妹

64、 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38）

　　《墨色格拉夫》
　　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
　　作者：百目鬼妹
　　（三十八）

　　————身陷泥潭，咬着牙挣扎，舔着泥浆也要活下去！

　　日光轻轻地从细长窄小的窗窥进来，稀稀散散地飘洒。一级级的楼道乘着微光缓缓下沉。米歇尔回旋在狭长的楼梯间，随它沉入幽暗深处。

　　从楼梯间出来，越过大门，他挺着背摆动双臂，像一个军人那样走路，逐步踅往营房位置。
　　营房间口，他向第一个遇到的士兵询问中士的宿舍门号，接着踏上宿舍走道，步伐快且轻悄。
　　他找到那扇房门，门虚掩着，他轻声叩门，听见里面说，“进来，门没关”，才轻轻推门入内。
　　鲁莫林弯着腰在铺位前擦着自己的军靴，门吱嗄一声敞开，他停下手盯向猫一样悄声悄息步入的米歇尔，口气略显生硬：
　　“什么事？”
　　米歇尔在门口停了停，像在观察周遭潜在的威胁，少顷恭敬地挺直腰杆，伸臂行礼，致意后快步横穿房间，拿着手册走到中士近前，迎住他的凝视，说：
　　“能不能请您帮我一个忙？”
　　语气十分恳切，毫无心机。
　　“这会儿你不是该跟教师小姐在一起吗？”鲁莫林边说边盯瞧他，像要从他眼神中读出什么来。少年的双眼呈出近乎黑色的墨蓝，仿佛笼着浓云的夜空，浓浓得化不开。
　　“她得照顾艾丽，我想请您帮忙。”米歇尔简快回话，垂手而立， “能不能帮我念一遍士兵守则？”
　　“你得自己读。士兵守则交给你，就是要你自己学习。”
　　米歇尔吸一口气，整个身体像拉开的弓弦似的绷紧，挺胸收腹，声音像支离弦的箭，高扬而直执：
　　“我看不懂！我根本只认识几个字！圣经我都不会看，只会背！”
　　说话之间他的脸上充满强烈的感情，仿佛平静的冰面受到冲击而崩裂，积压的情绪瞬间翻腾而出。
　　布鲁林稍愣了一会儿，好像在凝思。
　　“我不知道谁可以帮忙，但您是我的长官，我只想得起您，只能靠您了！”
　　米歇尔的声音微微抽紧，声线带上沙哑，目光浓烈到变幻了色彩，看起来成了黑紫色。
　　“念一遍你就能记住了吗？”鲁莫林减弱了语气，脸色也温和起来。就算这孩子多点心眼，不像看上去那么老实，但起码，他视自己为可依赖的长官，而他，也是他该负责的下属。
　　“一遍就行。”米歇尔毫无迟疑。
　　中士擦了擦手，轻摆下巴，示意旁边一张硬木凳：“坐下。”
　　米歇尔递过手册，再就位端坐。
　　鲁莫林瞅一眼少年聚精会神的双眼，翻开第一页：“听好。德意志士兵守则……”
　　他开始朗读，米歇尔坐在一旁盯着书页。
　　“……遵从宪法要求，为保持相当水平的国防力量，每一位年满20周岁的德国公民，最低年限不低于十八周岁，必须接受征兵体检，只要无重大身心障碍者，需立刻入伍服兵役……服役期满退伍之后即列入预备役，到45岁为止国家若有征招则有义务再度入营。……
　　“每一位入伍的新兵进行为期三个星期的步伐操练及新兵营训练后，编入训练连进行为期五个月的学习训练。……
　　“新兵营训练重点在于操练、体能及军事战术训练……”鲁莫林捧着书，用平常的语气，逐字逐句地细细念着。声音质朴无华，平淡无奇。读着读着声调有所变化，面对公式化的枯燥文字，却自然而然地音调昂扬，天真地释放出饱满的激情。
　　米歇尔听着他的朗读，探过头俩眼盯着书册，嘴唇翕动默念。
　　“……坚决遵从国家宪法，执行军队纪律条列和规章制度……执行上级的命令和指示。……时刻运用法纪规范自身言行举止……要做到遵守规则，服从命令，密切配合，协同作战。……团队协作是军队的核心，也是战斗胜利的关键。……
　　“……每一位身穿制服的德意志军人，无论是在检阅、值勤或非值勤务的状态下，都必须要向适当的人或事物致敬……
　　“当身穿制服时，一个德国士兵向以下事物致敬——
　　“第一，元首——所有武装力量的最高统帅……”
　　米歇尔停止了无声的跟读，一丝困惑泛在眸中，目光像细雨迷蒙的远山。“元首？”
　　“就是我们国家的最高领导人，统领我们的领袖——阿道夫•希特勒！”
　　“元首……万岁！”米歇尔张口道，似习惯养成。
　　“万岁！”中士语带自豪地说，“这是我们箭十字党（纳粹党）的礼节，也是全德意志的问候礼！”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给少年详细解释：“元首跟你一样是奥地利人，可他做了德国的最高领袖！所以说不管德国还是奥地利，只要是日尔曼人，我们都是一家，是自己人！……”
　　米歇尔没出一声，也许是回想起被屠杀的小镇居民，不明白这位“自己人”的德国元首，为什么却容许德国人闯入自己的家门，在自己的地区横行。他难以理解，也懒得理解。
　　鲁莫林翻动纸页，他的朗读虽不生动传神，却也称得上激情满怀：
　　“第二，身穿制服的上司……第三，国旗、军旗和党旗……第五，有卫兵守卫的战争纪念物……”
　　米歇尔凝神静听，无声跟读。
　　“以下有三种方式致敬：……在上级经过时马上立正，同时伴随脚后跟有力的并拢……
　　“敬礼的方式有三种：军礼，德意志礼（纳粹礼），和持械礼……”
　　中士盯着书上的字念给米歇尔听，间或从侧面微微睃一眼米歇尔。一眼只见那一汪沉淀的乌蓝，弥漫着午夜一样静谧的气息。
　　“……内务条令是规定军人职责、军队生活制度的法规，是军队生活的准则，以作到严明纪律，规范生活，锻炼军人的服从意识，以提高战时战斗力为根本标准……早操后，整理内务、清理室内外和洗漱，不得超过限定时间……值班军士检查并整理本班内务卫生……”
　　朗读间歇，中士舔舔嘴唇，清了清喉咙，不及他起身，米歇尔给他拿来小桌上的水壶。
　　喝口水润润嗓子，中士接着念：
　　“士兵在战争期间应遵守的十大诫律：
　　“其一，德国士兵为争取胜利而战斗时，必须遵守英勇作战的规律。残酷与无意义破坏都与他的身份不符。其二，战斗员必须穿制服，或佩带特别指定和清楚易辨的臂章……其三，投降的敌人，包括游击队和间谍，一律不准杀害，他们应由法庭……”
　　米歇尔认真地认着，再没打断过他，沉思默想地坐着。他的眸光微微有些波动，轻轻吸了吸鼻子，好像嗅到字里行间隐藏的血腥味。
　　“其四，不准虐待或侮辱俘虏……其七，平民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士兵不准掠夺和任意破坏……”
　　米歇尔目光忽然凝固了。耳边出现尖锐的轰鸣——枪口喷出火花，灼热的气息瞬间掠过身体，累累的躯体带着无法承受的重量压过来……火舌在喷射，轰鸣声，噼啪的炸响声，如席卷而至的狂风骤雨。他的瞳眸凝然未动，宛如阴天电线杆上停栖的乌鸦。
　　目光凝滞一瞬，又缓缓流转，归于幽寂。
　　“其九，士兵作为俘虏时……不得泄露所属部门，不得泄露德国军事、政治……”
　　“其十，违犯上述条规者将予以惩罚……”
　　丝丝缕缕漏入的阳光，在室内飘浮，随着时间缓缓移动。
　　“好了。”鲁莫林读完最后一行，收起书。没有马上得到反应，他侧脸转向米歇尔，米歇尔一语不发，脸上看不到表情，但看得出他眼神的渺茫虚无。
　　“真的记住了吗？”鲁莫林问，“现在要（你）理解还早了点，不忙，先记下来，不懂的过后再问。”
　　“是，长官！”米歇尔身体立直，脚跟重磕一声。一双眼眸乌蓝，宁静无波，剔透又深邃，如星月沉沦的后半夜，掩住眼底的深渊。
　　“不知道怎么感谢，请让我为您擦鞋吧！我一直帮外公擦鞋，我可以擦得很好。”
　　鲁莫林略微一怔，稍即回绝。“不！帮你、带好你是长官我的责任，不是交换，不用你回报。你只要照命令去做，多抽时间背一背，尽快背熟，我会随时检查。等中尉回来，他也一定会考查你的。”
　　“是！”
　　鲁莫林抬起胳膊，看一眼腕上的表针：“还有半小时到三点，我得去训练。你就在这儿读，到时间去上尉办公室。”
　　“是！”
　　鲁莫林考虑了一下，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小巧的旧木壳闹钟，放在桌上，再次叮咛：“记得看时间，我们德国人从来守时，俗话说，‘准时就是帝王的礼仪’。”
　　米歇尔瞳孔微微紧了紧，还是一脸沉静。
　　“去的时候整理下衣服，上尉喜欢整洁。”鲁莫林再次强调，又补充一句，语气不再那么教条化：
　　“面对上尉不用紧张，只要实话实说。他喜欢诚实。”
　　“是，长官！”米歇尔凝视他一眼，深眸里似有微光浮动，仿若点缀暗夜的一丝星光。
　　门又被掩上。米歇尔重新坐下，望一眼闹钟，秒针小声地嘀答，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微垂目光，没有翻看书册，就凭方才的记忆，一字一句，一段接一段地背出其中内容。
　　“德意志士兵守则……为保持相当的国防力量，每一位年满20周岁的德国公民，最低年限不低于十八周岁……”
　　“……当身穿制服时，一个德国士兵向以下事物致敬……内务条令……”
　　他飞快地背诵就像争分夺秒，间或望一望表盘。分针慢慢移动，逐渐逼近时针，仿佛摇摆的船体渐渐倾向一个危险的斜角。头脑莫名地紧束，看时针分针逐步重合，越来越紧。
　　差两分三点时，他起来拉平衣襟，推门出去，轻手闭上门扉。

　　三点整，上尉办公室外。房门轻轻敲响，停约两秒，米歇尔开门而入。
　　三点零五分，时间悄然流逝，一片寂静笼罩房间。
　　上尉一脸清闲地坐在办公椅上，举止悠然地翻阅着射击考核成绩册，好似一个人坐在咖啡馆里品咖啡，尽享着舒适与闲逸。
　　等待，等待，每一秒都像锯齿，勒割着人的神经。
　　等他搁下成绩册，才微抬眼睑，双目凝向对面少年的脸孔。
　　米歇尔绷直唇线，眼里一片浓稠的岑寂。上尉的目光洞若观火，米歇尔的幽深难辨，他不说话，他也不响。
　　约莫又过半分钟，对米歇尔来讲慢得好似骑着骆驼在沙漠中缓步行走，上尉以磁沉的声音开口，心平气和，字斟句酌地说：
　　“我看完了这次的全体射击考核成绩，一百米射程，老兵们的成绩稳定，略有上升；新兵们初次实弹射击，合格率百分之八十七，优良率百分之七十三，总评为佳……”
　　他对他凝目端详，放缓语速，深吸慢呼一样说话，拖着尾音，像发自肺腑的疑问：
　　“但你的成绩，我们却不好评判——不知道该算优秀，还是合格？”
　　米歇尔好像嗅到空气中弥漫的压力，不觉敛声屏息。上尉轻瞄一眼成绩表，声音温平磁厚，但无半点含糊：
　　“二十八环为合格，你打出五发三十环，总成绩在及格线以上，但四发上靶算合格，按上靶率，你五发五中，无一次脱靶，算良好；俩项综合，等级为良。不过把单发成绩列出，一一对照着看嘛——能把五次都打出六环，如此稳定一致的成绩，完美度也只有五发五十环的优秀尖兵能做到了。”
　　眼中的锋芒让空气凝缩起来，穿透他双眸，让人无所遁形。
　　“鲁莫林中士认为你是首次射击，但要是初次打出这样的成绩——”上尉刻意压低声线，像踩着音阶一步步下降，却有一种循序渐进的强势，如锯条上的尖齿缓慢有力地碾磨，“是奇迹，还是巧合？”
　　“不是奇迹。”男孩儿的声音低沉得绝望。
　　“那你相信巧合？”
　　“不是巧合。”米歇尔说，呼吸像卡在气道里。
　　“那是什么？有意为之？”
　　米歇尔沉默下来。
　　“你曾对我说，你最熟悉猎（*）枪。”上尉的声音平缓悠徐，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眼眸慢慢敛紧，把少年的整个神经都揪了起来。上尉的目光犀锐，“这是不是说——你曾经用过猎（*）枪，还不止一次？”
　　米歇尔身体僵了下，单薄的嘴唇没有立即回应。目光像干掉的油漆，蒙上一层剔透光泽却坚质干硬的涂膜。
　　不用紧张，只要实话实说。
　　中士的话似云端深处的电光，微微一闪。
　　血管筋脉都变硬收缩，米歇尔立得像棍子一样直，似锉刀一样硬。
　　“是，长官！”不再迟延的一声回答。

　　（待续）

　　（2015年8月11日12:06校正）
　　（2015年8月11日13:54首发晋X江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