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锦三拍》gaslight

5、二

　　庆和皇帝病势沉重的消息终于公开，一起的还有命冀王回京监国的一纸诏令。这一举动令得朝臣大哗。太子讶异之余百思不得其解，居太子之位六年间又有何错处，竟于这关头将他搁置一旁，特特的召回玄瑱来监国？琰的脸色一直阴沉，那样张扬的性子，也称病在太子府内闭门不出，关了十数日。宜璃知道琰生了气，因这称病的理由，也不进宫来探，皇帝寝宫病榻旁，只有她与珞每日服侍请安。
　　皇帝似是极放心瑱的监国，只字不提朝中事，问问珞的功课，听宜璃的笑话儿，也就像平常的一个父亲。宜璃知道他枕旁盒中盛着整整齐齐一叠西境捷报。
　　朝中无主，人心惶恐，善于揣度圣意的臣子们给皇帝种种举措弄糊涂了，私下议论着：圣上究竟是属意屡有战功圣眷正隆的荆王，还是谨慎沉稳临危授命的冀王？
　　过鸿看见斜阳下华政殿旁伏栏远望的公主，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一瞬间只觉那神情陌生，从来没有见过。
　　但也只是一瞬间了，捉摸不透的笑消失无影，几疑是错看。宜璃转过脸来笑嘻嘻的，学人拱手：“副统领，升官发财！”
　　过鸿皱皱眉，上前行礼。“公主。”欲言又止。
　　宜璃也皱眉头，可是那样子相当古怪，就像在学他似的。“你要说什么啊？”
　　过鸿听凭那疑问在自己喉口滚了几滚，终于咽了下去。“没有。”
　　宜璃侧了头看他：“谁给你气受？”
　　过鸿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长叹一口气。
　　公主的目光却已溜了开，正对着下朝后努力摆脱官员纠缠过来的瑱拍手大笑：“人都被你得罪尽了。”
　　的确这两位正当红的亲王，却都是难迎奉的呢。荆王人在边关，整一个新崭崭的荆王府空着，鬼宅一样；而玄瑱恪行谨慎，对朝臣结交的邀约总是婉拒，送来金珠美婢一概退回。
　　这时玄瑱略带倦意的脸上明白写着无奈，伸手摸摸宜璃的头发。
　　“过鸿。”等他走开，宜璃转头看着过鸿，神色十分认真，“你要小心京城防卫。”
　　过鸿正怔着，却又被她在肩上拍了两拍，语气就有些装模作样了：“这不是副统领大人本分之责么？”

　　几日后，过鸿夜巡时发觉了从太子府赴宴归来的冀王倒在路上，疼得满脸汗水，脸色煞白。送回了王府，直折腾了一夜，第二日还是勉强支持上朝，人人看得出他虚浮的步子和惨白面孔。过鸿去王府探病，正赶上宜璃在院子里面骂冀王的侍卫长伏柯，身材那样高大壮硕的一个汉子，在她面前低头垂首，满脸涨得通红，一言不发。
　　“好了。”玄瑱从房里推开窗来，声气仍是虚损不足，“你这是成心呢？不饶我清净？”
　　宜璃背转了身，从过鸿站的地方远远看得见她目光黯淡。“我吓死了。”她说。
　　就是这样一个大案子，交与晏京府彻查，也是热热闹闹的在城里查了一阵子，一无所获。最后还是玄瑱以“不得扰民”的缘由停了下来，不了了之。
　　庆和皇帝的身体，愈发差了。宜璃知道蔺捷已奉旨起身去了蒹葭关。
　　庆和十四年冬日，皇帝召左右两位宰辅大人入宫，说了许久的话。宜璃和玄珞过来请安时遇见两位老臣离开寝殿，一脸凝重中，又有疑惑。进去看见皇帝靠在榻上，穿戴整齐，精神倒似比平日好，看见他们神色慈和的笑，很像那一日王宫花园时的样子，叫了声：“珞儿过来。”
　　玄珞应声，靠近榻旁，皇帝看着他点点头，招手还要他再靠近些，凝视许久，将他手握着问了几句。玄珞轻声说着，就见他眼睛还是望着寝殿门口，然后慢慢合上睡去。
　　宜璃也在一旁椅子上不觉睡着，近暮时分是被珞摇醒的，揉揉眼睛看见窗外天色暗下去，灯火点点擦亮。珞站在面前神色郑重，告诉她，父皇去了。
　　宜璃一下子睁大眼睛，茫然回头看着宫人簇拥的床榻，只见一阵忙乱。
　　玄珞身高这时已与她差不多，轻轻揽住她肩头，一时间似又回到往日的亲密，但是两人都没有哭。不一会是嫔妃、太子和大臣陆续的来，恸哭声这才从寝殿传出，此起彼伏。宜璃和玄珞互相看了一眼，似乎这里谁也没有意识到他们成了孤儿。这里死去的，是一位皇帝。
　　宜璃找过鸿。不说话的看了他一阵子，突然扯着他袖子，额头抵在他肩上。过鸿听见她低声嘀咕着：“为什么，我不伤心啊……”
　　后来想，也许是太过匆忙慌乱的缘故。大约一年以后的一天，宜璃以相同的姿势突然抱着他，泪流满面。

　　皇帝驾崩后的朝廷上，两位宰辅一起拿出皇帝临终诏命，阻止太子即时继位登极。诏令中写的是待荆王回朝字样，并未言明不传位于太子，那猜疑已在每个人心头。于是朝廷上每日都要进行一场礼法的论辩，仍执监国之责的玄瑱首当其冲，疲惫不堪的应付着轮番攻击，琰已毫不讳言的几次直斥他“以幼越长”，有时连两位宰辅大臣也为了不能太过触怒玄琰而沉默不发一言，任由瑱只身承担着兄长的怒气。
　　隽英军中也并不平安，九门提督屡番明暗试探于各级军官。谁也不知道，如果荆王迟迟不返，这样的局势还能够支持多久。
　　十一月，钦天监司监官蔺霜直言回拒了玄琰查问天象的要求。那一阵宜璃公主突然变得非常好学起来，整日缠着蔺霜入宫，一讲就是一整日，天黑后也就留宿彩晶殿。
　　琰将这个平日并不亲近的妹妹看了看：“阿璃，你也不要跟我做对！”
　　宜璃公主只是露出一派天真无辜的神气，眼睛一闪一闪。
　　玄琰皱起眉来，终于发觉自己从来没有看明白过那双清澈的眼睛。

　　在晏都城最剑拔弩张的时候，玄刃如同神兵天降，非常干脆的把二十万军停在晏都城外，然后利落的拿回了晏京府尹和九门提督一政一军两枚大印，约十数大小官员削官免职。他手里拿的是先帝遗诏，城外是远征西境的廿万铁军，那说服力终于让玄琰哑口无言了。
　　现在，新帝是谁呢？人们心中，呼之欲出的一个名字。
　　玄刃终于拿出了人们最关心的先皇立嗣诏书。
　　宜璃还记得那天早晨起来，宫人们的议论纷纷，全往一处拥去：玄宫冰池侧的夕山石壁上赫然有着新刻字迹，笔力遒劲。当场每一个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到了珞的身上，毫不掩饰的诧异。
　　玄琰玄瑱匆匆赶来。太子眼睛里烧着火，身子前倾，仿佛要扑向珞一样。宜璃踏前一步，挡在珞身前。
　　蔺捷一声清啸，身形拔地而起，飞掠在石壁上，一手攀住藤蔓，一手自那行“命蔺捷持冰池剑诛之无赦”的字迹下，将直插至柄的冰池剑拔了出来。落下时剑平放身前，双手碰着剑柄上挂的锦盒，跪在玄珞身前，口齿清冽：“蔺捷奉诏！”
　　玄瑱掀袍，缓缓跪倒：“臣奉诏。”
　　众人一个接一个的跪倒在珞的身周。宜璃跪下时抬眼偷看，珞的目光正视着站立不跪的琰，毫无惧意。
　　过鸿赶来，同带过来的隽英军一起，放下枪戟跪拜。
　　宜璃看见琰的脸色，怒，不甘，怨，终于沉下去，低头折膝。
　　“平身。”头上传来珞镇静的声音，还带着少年声音的稚气，非常陌生。

　　荆王已是不知所踪了。珞登极，年纪太小，还是定了瑱做摄政王辅政。原太子玄琰封梁王。议定先皇谥号为景帝。次年改元显成。
　　蔺霜下嫁西平将军燕渚，请辞去钦天监司监。她的辞表上蓝批朱批，都是“准”字。
　　她离开晏都的时候宜璃没有去送。
　　宜璃说，我再也不要去送任何一个人了。
　　宜璃去纠缠过鸿：你娶不娶我？
　　宜璃去找珞，说：喂，现在你是皇帝了，该给我赐婚了吧？

　　赐婚这件事，是没有人问过过鸿的。珞只是把他找去喝了一杯茶，忽然笑了笑，说了一句：你担待担待朕的姐姐吧。
　　在每个人看来，公主都是理所当然要嫁给过鸿的。
　　婚礼那一天，送入洞房，正喝完合卺酒，过鸿觉着一只纤纤细细的指头点到他的鼻尖上。
　　“你还在觉得那个时候请调西境不准是因为我的缘故么？”宜璃盯着他的眼睛。
　　过鸿沉默。
　　宜璃一个字一个字的跟他说：“告诉你：我从来没有！”
　　然后听见她轻轻的叹了口气，声音低了，有点呜咽，好像一只小猫正在打呼噜的声音。“所以，”她说，“对我好一点。”
　　过鸿抬头，看见一双眼睛里宝光流动。
　　宜璃轻轻扯着他袖子催促：“说话。”
　　过鸿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