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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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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钦天监司监晏池,因为得罪掌权的霆雷将军扬觞下狱,从水牢里出来后两条腿就废了,从此辞去官职在晏都城东的山林建了座小院落住着。
过林本对这约法三章的第三条老大不乐意,但想想一个月见两次的先生总比现在这些个追在屁股后面要他背书默字的先生好些,可是他跟着母亲去东郊山林的时候,还是腹诽这个未曾谋面的先生假模假样,挑了京畿近郊山上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地方隐居。
宜璃公主进山后就和过林下了车马,从小径步行。宜璃仿佛知道儿子心思一般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这是拜师的礼仪,不是装模作样。”
柳暗花明,日光从林间漏下来照在晏池身上。过林看见他一身素衣散发坐在车上,显得很瘦弱,而且出乎意料的年轻,脸上仿佛拢着一层淡淡的光辉。
宜璃却在心里叹了口气:当年品貌风华超卓令得世人惊叹的晏池成了现在的样子,如果珞和扬琴还在,都是会为他惋惜的吧。
晏池看见了宜璃,只是点了点头:“长公主。”
宜璃把过林的脑袋压低下去:“叫师父。”
晏池温和的目光落在过林身上:“长公主,这是小公子么?”
宜璃说:“是。麻烦先生了。”
晏池微笑,在车上欠了欠身。“听公主这么说话真不习惯。”
宜璃也笑了:“这是诳你教我家这小子呢。”
晏池道:“教不敢当,小公子喜欢往我这儿来的话,晏池自当接待。”
过林心想我才不喜欢来。
宜璃又在儿子的脑袋上敲了一下:“你别跟这小子客气。”她把过林一个人留下了。
过林拖长了声音:“先生要教我什么?”
晏池微笑:“小公子想学什么?”
过林想你这口气倒是大了。他挑衅一般的问:“娘说先生以前是钦天监司监。帝王每年都往钦天监问天命顺逆,百姓祸福。请问先生如何知道天命祸福?”有埋伏:知道天命祸福,你为什么又成了这个模样?
晏池有点惊讶的看着面前未满十岁的孩子。他柔和的声音回答:“君王勤政,吏治清明,不迫百姓,民自安乐——为帝王者年年询问天命于钦天监,所得到的回答也不过如此而已。”
过林疑惑加不满意:“就这样?这就是天命?”不跟没说一样么?
晏池微笑:“小公子又以为天命是什么呢?”
过林童稚而清晰的声音说:“掌世间福祸,世人死生。”
晏池失笑:“如此天命加于天子,可能掌世间福祸,世人死生?”
过林犹豫一下:“自然是可以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就是这个意思?”
晏池沉默了,眼睛变得深邃。过了很久,他轻轻说:“先帝文治武功,命终之时三纪未满。他自身生死祸福,又是谁掌?”
过林怔了一怔,终于疑惑的说:“先生讲的和书上说的不一样——和我以前的先生也不一样。”
晏池望着孩子清澈的眼眸。“你是信书呢?还是信先生?”
“都不信。”过林笑了,“我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不知不觉,过林发现自己在晏池家里呆了一整日。
以后的日子里,他渐渐发觉每月两回的探访并不是什么苦差事,晏池从不拘束他读书写字,小屋里堆积如山的书籍任他翻阅,而晏池的说话也总是他以前在书上没见过,别的先生也都不会教的。不知不觉间,他自己都忘记了一月两次的约定,每隔两三日就要往东郊跑一次。
宜璃跌足:早知道晏池能治得住这孩子,何用浪费那些时间请先生打孩子生气?
孝帝顺安五年,晏池病重。
过林衣不解带服侍于榻前,宜璃笑说这孩子也终于会装模作样了,过林回答说,这是尊敬先生,不是装模作样。
晏池病势沉重,他对过林笑说,你我缘分,不过这几年,倒也算得投契。停了停,又说,你把书架最上层那盒子取下来。
过林垫了凳子爬上去,摸到四方的一只楠木盒子,十分朴素没什么装饰,却是郑而重之的好好包裹收藏,且勤于打扫,一点落灰也没有。打开来看,也是一叠线订的簿子,已有了些年头,纸张微微发黄,封面上没题名也没落款,打开最上面一簿,内中笔迹陌生,却十分隽丽清逸,像是女子手笔:祁策·庆和卷下。再翻其余几部,竟是各自笔迹不一,越到下面年代越久。
过林疑惑:“先生,这是……”
晏池微笑:“钦天监不司史录,但不知自何时起,历代钦天监司监都会记录当朝史实,不传于外,只是代代相传——此后的钦天监想也用不到这些故纸,就让它终于我手上罢。只是这些簿子,过林,现在给了你了,你想要拿它们怎样,就怎样,随火化了,随风飏了,也由得你。”
过林低头:“我会好生保留。”
晏池又笑了一笑:“桌上手稿是我所记《祁策·显成卷》初稿,你要就拿去看,觉着不好就烧了它。”
过林再说:“徒儿会好生保留。”
晏池说,不要这么自称,你来我处也没有学什么,你我并无师徒之份。
过林放了盒子,跪了下去,叩了三个头,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晏池声息轻下去,脸上仍是笑:随你……
宜璃赶来,晏池气息已绝。
宜璃后来看了那些簿子,非常惊奇,说,咦,这是蔺霜写的……呀,这熙宁卷下莫非是晰月公主的手笔?然后诧异的问过林,这些,这些晏池都给了你?
过林红着眼睛,眼皮微肿。他抬起头来:“娘,不用等十五岁了,我将来要做史官。”
宜璃惊奇的看着这孩子的坚定,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同过鸿转述了这事,忧虑的问:“过鸿,你说么儿能当史官么?”
过鸿正在草一个折子,提着笔的手半天没动一下,终于说:“嗯?史官?”
宜璃叹口气:“我觉着也不可能。”
后来过林的确写了祁策的顺安卷和永靖卷,他流传的诗文中零散字句透露了他修订庆和卷,撰写顺安、永靖两卷之事。偶尔也有声言读过两卷的人,赞其文采斐然,然而无论是传到过林手中的祁策启元至显成卷,还是他自行修撰的两卷,都未流传于世。人们说起过林的词、曲、诗、赋、文,却没有一人把他归于史家门第。
这个未成的许诺,也许是因为顺安六年完全改变了过林生命的轨道。
顺安三年,曾为两朝辅政的冀王玄瑱积劳而亡;顺安五年,冀王妃殁;顺安六年,玄瑱和颜适玉的三个孩子回到了京城,暂住进姑姑宜璃公主的府邸。
过林十三四岁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出小时候顽劣的迹象,人显得温文知礼,有几分像故去的老师晏池。这时候过林的博闻强记已在京畿有了些名气,驸马府的顽童变成了神童,那时政局虽不稳,也总有附庸风雅作乐的贵族子弟,有时邀过林饮宴,他也并不会拒绝。宜璃公主却嘲笑他这是把反骨藏起来,本性中那份不羁不再表露成表面的锋芒,而是收敛于心,深刻入骨。
这一日一早丫鬟过来催请:快快快,颖阳冀王府两个小世子一位小郡主来了,长公主叫过去见。
过林起初也不甚上心,换过衣裳去前厅,推门进去,一抬头就见一双晶莹明亮的眼睛,未足十岁的小女孩已呈现出异常娇好的容颜,嘴唇是粉嫩的颜色,半合半启。宜璃公主笑说:来见你妹妹。
冀王之子玄芜玄苓,女文薏。
过林要怔一下,才记得跨步,过琬看出来了,抿嘴笑。
宜璃说:今儿怎么这么笨了?葫芦锯了嘴儿了——芜儿苓儿,这是你们表弟,叫过林。
过林到前面,对着小女孩说你好。
文薏眸光闪动,迟疑的看了看两个哥哥,轻轻开口:过林哥哥。
从未有过这样甘美的清泉,灌入心灵。早春清晨的阳光下冰琢雪砌的小娃娃精致剔透,整个人儿仿佛都焕发出光彩。
三个孩子其实都是孝服未除,三年之内先失去父亲,再失去母亲,于是过林对文薏愈发觉得怜悯。他与两个表兄关系也好——虽然开始的几天里总分不清他们谁是谁,后来过林发现了:他们的笑不一样,玄苓笑的时候眼睛闪亮,玄芜笑的时候都不是大笑,光华温润内敛。过林还发现,兄弟两个就像针尖对麦芒一样不对付,有外人在时刻意收敛不表现出来,只有他们两人时那争执激烈得简直如冤家宿敌——只有小小的文薏能让哥哥们安静下来。
过林还是和玄芜玄苓处得很好,他们发觉过林于本朝史实非常熟悉,三人也常在一起议论当朝,他们毫不把自己当作孩子看待,而他们之间所说的话如果被过鸿和宜璃听见,一定会是大吃一惊的。
玄芜玄苓入朝面过圣——当今在位的玄慕,他们十八岁的堂弟,现在还是在扬王压制下的傀儡皇帝。
玄苓说:“皇上性子太柔弱了,被扬王压得死死的——是别想指望先帝当年的故伎重演一遍了。”
玄芜问过林:“你看呢?”
过林没有回答,他有点儿走神,窗外文薏正在一树繁花下。
玄苓笑对玄芜说:“你是想领夏阁那个闲职么?”
玄芜微笑:“也不是做不出来。”
玄苓大笑:“我没这耐性跟那起腐儒敷衍。”他说,“我要去西北边境。”
过林道:“先帝收回皇权,最先收回的就是西北军权。”
玄芜举起一只手:“一文一武。”
玄苓与他的兄弟击掌:“文武相彰。”
过林含笑站起身,房门推开,文薏手持花枝走了进来,真真人面映桃红,堪比花颜娇。
很快玄苓如愿去了北面雁燕双关,玄芜离开驸马府搬回了京城冀王的府邸,但是文薏留了下来。兄弟俩说,妹妹还小,要劳烦姑母照料。
宜璃嗔怪着他们多礼,叫过鸿过林送走了两个孩子。
留下的文薏成了过林的责任。但是他一点不介意这小小的负担,甚至惊奇的发现她在学业上的颖悟超乎他所知道的任何人,犹善音韵之学。过林花费心血为文薏寻来古琴凤声,日子就仿佛沉浸在文薏的琴声中,文薏的一颦一笑挡去了京畿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