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锦三拍》gaslight

9、一

　　后世人知道文薏公主，大多是因为过林的一篇《思忆赋》。
　　祁策的正本上当然也有文薏公主，那是自顺安年宜璃长公主之后，第二位监国公主，也是大祁朝第一位掌有监国实名实权的女子。永靖帝执政的最后岁月，因为有文薏公主，大祁的朝廷几乎没有起什么太大的波澜，平平静静的过渡到了建兴元年，平帝登极，公主缴还监国印的一刻。
　　但是相较来说，人们显然更愿意记得《思忆赋》里描绘，形容如画，气度如兰，翩翩仙子的文薏公主。人们沉醉于赋词的华美优雅，那行吟间明明白白表露的思慕之情，就这样随着赋词传颂。
　　当历史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下渐渐被人淡忘，褪色、模糊，惊世的绝美与优雅成为缥缈而遥不可及的传说，人们甚至会怀疑这样一个女子是不是真实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过。但在每一个关于文薏公主的传说故事里，总也少不了这一篇《思忆赋》。

　　过林儿时的记忆中，有个少女病弱身影。驸马府总是药香弥漫，母亲多陪伴在生病的姐姐榻旁，下人们走路都放轻脚步，生怕带起一点点风，惊动了病中的小主子。
　　过林不记得早夭的大姐姐的模样了，相较来说，二姐过琬和乳母更熟悉一些，但他却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年春天，从病室敞开的门前走过，看见姐姐一人坐在椅上向他微笑，笑容苍白单薄，眼睛温婉哀伤。过林不由自主的踏进去。
　　姐姐起不了身，只是伸出手在身侧的几上摸索半天，拣一粒蜜饯放在他口里。微甜又微酸，过林皱起小脸，姐姐看着他微笑。
　　“——林儿。”
　　过林与姐姐的名字相近，所以府中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下人唤他少爷，父母二姐唤他小名么儿。“琳”这个字，是只有姐姐能用的，在姐姐去后，这个字再不在家中被提及，若非他时时署“过林”两个字于册上诗词歌赋之后，自己几乎就会忘记了这个名字。

　　显成十八年以后的晏都政局都不安稳，当宜璃公主和驸马过鸿忙得喘过一口气来，想起关心一下儿女时，发现琬儿不用说，容貌品性都似父亲，端正沉稳，但是过林这个孩子的性情，不知怎么已经变成出乎他们想象之外的模样。作为晏都禁卫军隽英军统领将军的独子，怎都会被期待子承父业，更何况显成年尚武的风气到此刻还未散，人人以为男儿习武建功疆场，方是正途。
　　但是过林对武功一途，全提不起一点兴趣。倒也不是他根骨不足，实际上除了五官承袭宜璃公主的一份灵秀之外，人人都对过鸿说：将军，小公子是习武的好苗子。更可气的是，就过林所学几次有限的弓马功课而言，他领悟极快，几乎是随教随会——过鸿和宜璃终于发现，这个孩子，他只是不肯学。于是尽管有着最好的名师指点和资质根基，过林完全浪费了父母的一番苦心期待。
　　过鸿开始还有一点私心怀疑妻子不愿孩子再涉疆场有意放纵，但是自从一次过林不肯学剑被宜璃追着打过半个驸马府后，他终于长叹着打消了这个念头，无从追溯幼子这不肯习武的奇怪固执从何而来。
　　不肯习武，那就从文罢。
　　但是自驸马府延请第一位饱学鸿儒做小公子的教授之后，宜璃这里收到的抱怨就没有停歇过。基础习字的《千字文》是勉勉强强教下来了，之后的诗书经史就再也没有一样教得下去的。孩子的手背都被戒尺打肿，不肯背书，不肯写字，不肯作文，小公子脖子一拗，不念，就是不念。
　　气得宜璃打他，一次之后纵还有些心疼，也被之后那死不悔改的模样儿给激怒了。
　　小姐姐过琬给他伤口上药，眼泪一颗一颗滴下来——么儿，你哪怕服些软儿，做出些用功念书的样子给爹爹娘看呢？
　　过林只有一样好，见不得姐姐的眼泪，两只小手慌着去擦姐姐脸上的泪珠儿，口里不迭的应：好好好，姐姐，我都改。第一日诚心诚意的满口答应了，第二日又诚心诚意的忘记，到头来继续打，继续骂。
　　宜璃打着骂着都没了力气，手里一松，尺子落下来，长叹一声扶着椅子坐下。天哪，这是个什么孩子啊？
　　宜璃想，这性子像谁呢？过鸿，那决然不是的，连她也没有这样的执拗顽劣。
　　过琬搂着么儿哭：“娘别打了。”怕她娘再下手，整个背对着宜璃，挡着小过林。
　　宜璃摇摇头：“我不打。”叹口气，“过林，我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打你。”
　　母亲那种语气不同寻常，不是气，不是怒，让过林慌张。然后听见宜璃说：“你说，你长大要做什么呢？你爹做得好将军，你不肯学他；叫你学别的，又不愿下心思。好罢，纵使我们家境容得你做一世纨绔——”宜璃掩了口，不再说下去。
　　过林不肯读书，这个时候却又记得一个词来：心灰意冷。
　　打他时都不肯哭，这时候藏在过琬怀里，不一会不出声的把姐姐的衣服洇湿一大片。
　　乳母送过林回房。琬儿对母亲说：“娘，么儿不是这样的。他性子其实活泼好奇，看什么都喜欢，但要他老老实实对着一本书从头念到尾，他是不肯的。但只要他喜欢，学得比什么都好。”
　　宜璃冷冷道：“哦？是么？那么怎么才能让他喜欢？”但是当晚，毕竟是心疼了，悄悄去过林房间看他。孩子微蜷着身子侧卧，合着眼睛，睫毛长而卷，末梢还沾着一点点水珠。宜璃叹口气帮他掖掖被子，此刻心也软，决意把才说过的话吞回去。
　　无意间扫了一眼屋子，宜璃诧异，案头都是书。不是插起来，整整齐齐充装饰的书，而是摊着，卷着，和纸头夹杂的书，摊了一案不算，乱乱的散在椅子上、书架旁，茶几面上，横七竖八，卷了边折了角破了封皮，一塌糊涂——但是，那是一个念书的模样儿。
　　宜璃想：这孩子不是不喜欢念书么？随手拿起一本来翻，嗯，机关工要，再拿一本，周易卜算，皇帝内经，再看再看，天文地理，琴棋书画，花菜虫鱼，五花八门。宜璃整个怔住：这是什么跟什么？这是那个打死不肯读书的孩子？
　　第二日早上过林醒来吓了一跳，发现屋子整个大变样，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叠子书码在他原本空空荡荡的书架上，母亲坐在他旁边，异常的和颜悦色。
　　宜璃看见孩子黑幽幽的眼睛转了转，突然红了小脸。
　　宜璃说：“过林，你也不是不喜欢念书，先生教的书你为什么不念？”
　　小过林支吾了半天：“先生教的没意思。”
　　宜璃一只手举了起来，过林缩了缩身子，闭起眼睛，母亲的手却轻轻落在他头上。“你这孩子呀，是不是有反骨？”
　　过林睁眼看着母亲柔和的脸孔，吐了吐舌头，凑上去抱住她笑了：“有反骨也是娘生的。”
　　从此以后，驸马府里约法三章：第一，过林不跟先生读书可以，但自己读的书要爱惜，也不能随意乱丢；第二，十五岁那年要决定将来想做什么；第三，每月两次去见晏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