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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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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安九年,玄苓回来探亲,过林看见一个皮肤黧黑的青年,冲进来就一把把文薏抱了起来。文薏认出了他:“苓哥哥。”小手抚着他左脸,那脸侧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从眉梢直拖到下巴。
玄苓眉开眼笑:“薏儿还记得哥哥。”
玄芜从东海回来,兄妹三人在宜璃的府邸重聚,宜璃吩咐设宴,她好像察觉了什么,神情似喜似忧。但是她绝对没有想到这一年政权更迭的大变,自己的儿子也参与其中。
三人在至夏楼计议,在旁人看着怎么也都像三个权贵公子的饮宴,没人想得到他们年轻的手臂撼动了权倾朝野的扬王的根基。
过林把京畿守备情况与玄苓反复确认,推敲如何能令玄芜顺利将京中扬王一党一举拔除——过鸿恐怕从未想过儿子在自己书房时不时的逗留竟会有这样的效果。这是一个相当大胆的计划,就是当事的三个人日后想起,也会倒吸一口凉气惊异于自己少年时的胆魄。
玄芜玄苓都不赞成过林在实质上参与这个计划,怕的是连累姑夫姑母。过林嘴角微微扬起:我娘好歹也是监国长公主,是不是?最后,过林说:想办法把文薏送走吧。
玄芜说: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不肯让你加进来的缘故,那一日,你要备一匹快马,一旦事败就带薏儿远远离开京城,去东海之滨乘船离开。
玄芜说得认真,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味。于是过林也郑重点头。
那日回到府里,宜璃、过琬和文薏竟在早已寂寥冷清了许久的红文馆园中说话,文薏长大了,此时已有几分少女的神采,一双眼睛看得人心中只剩下“□□”两个字。
宜璃在说旧事:“我这红文馆当年也是热闹的,先皇后扬琴,扬王妃商呈娉,当年都是这里的常客——薏儿,我也请过你娘,还有你小姨适蓝。”
文薏微笑:“现在是闻时大师了。”
宜璃嗔道:“啧,什么名字,还没原来的好听。”又叹,“现在只剩下她跟我两个老东西了。她又躲在西云寺里不出来。”
过琬尴尬:“娘——”不由也跟着叹道,“这曲水流觞荒废了也是可惜。”
宜璃笑了:“现在这世道,谁玩儿这个?”
正说着,水上飘来一朵红茶,一点鲜艳的红霎时间点染得荒凉庭院也有了几分生色。文薏伸手拾起,笑吟吟的道:“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宜璃提高声音:“小子捣鬼。出来!”
过林走出来,目不转睛的看着文薏:“我帮你簪头发上。”
宜璃道:“轮得到你!”
文薏嫣然:“奴面不如花面好。”
文薏,文薏。过林在心里默道,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你凝盻一笑。
所以在日后,过林总把当日的功成偏颇的归于文薏这一笑。
事后第二日他握着母亲的手把前因后果细细告之,觉着她手都凉了,过了半晌,宜璃只说了一句:“太大胆了。”然后说,“叫你父亲,我们进宫面圣。”
丹墀之下,抬头看见年轻的顺安皇帝,一左一右的被玄芜和玄苓拥着,多年来惊恐不安深深印在他神情之中,他自己都不自觉,左手会骤然的攥拳,颤抖。
宜璃出宫前跟宫女嬴缃独自说了许久的话,出来之后叹息。
玄芜玄苓就没有姑姑那样顾忌隐晦了。玄苓说,皇帝身子太弱,恐怕日子不久了。他的目光和言语中都有很浓的挑衅味道。玄芜不置可否,微笑。这兄弟俩这时相貌上差了很多,不熟悉的人也可轻易将他们分得出了。
文薏。过林轻咳一声。文薏问你们几时过去陪她。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缓了很多。玄芜先开口,说扬王才平下去,朝里的事太多,只怕一时腾不开手。玄苓挠挠头,显出懊恼的神气:我也得赶回回雁关去。
玄苓笑嘻嘻的说:阿林,你代我好好的陪陪我们薏儿,过两年等薏儿大了我接你们去三关玩玩。
玄芜侧头,簇眉:你带薏儿去那苦地方干什么?
玄苓瞪眼:那是老子的地盘!要你管!
玄芜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玄苓顶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过林在一旁,司空见惯。
然而不到一年,西夏入侵。顺安皇帝忧劳过甚,晏驾了。因为皇帝无子息,临终之时拟下诏书,传位玄芜。
本来玄芜在朝臣中很是得人心,顺安帝病危的消息一出,冀王府就门庭若市,这诏书可也算得顺应民意。可是宜璃听见,脱口而出一句:“糟了。”
过林明白她在说什么。果然不到几日,玄苓“惊闻噩耗”,回来了。跟着他回来的,是二十六万北军。
玄芜只是冷笑:让他来!从城上发了一枝系着黄绫子的箭到城外军中:传诏镇北将军玄苓朝见——你进来啊!
宜璃连连跌足,自言自语说玄瑱适玉若在,定要叫他们打这两个胡闹的小鬼屁股!
——两个胡闹的小鬼,一个是未来的皇帝,一个是镇北大将军。胡闹大了。
文薏站了出来,轻轻说:姑母给我一匹马,我要出城。
宜璃看着她眼睛一亮。
过林也笑了:我陪她去。
宜璃骂他:你不要捣乱!
但是过林文薏还是二人双骑到了城外。文薏下马回头:“我进去,表哥你回去把芜哥哥请过来。”
过林转回城找玄芜,难得玄芜变了脸色。
过林说:“你还怕玄苓对她怎么样?”
玄芜冷笑:“他敢!”
过林静静的道:“他不是不敢,是不会。文薏也是他妹妹。”
玄芜沉默了。过林说:“你是忘了这件事了是么?你知道文薏为什么去么?你知道她为什么叫我来请你?”
玄芜继续沉默,他看了一眼过林,目光中已然有了为君者的尊严。
过林在那目光下坦然笑了:“一月之后你登极,你是皇帝,我对你连这个‘你’字都不能说了。”可现在,你是我兄弟。
玄芜打开城门,出去了。兄弟两人,加上文薏和过林,在城外的空地上席地而坐,其余人都离得远远。
文薏说:“哥哥,你们要争什么,现在争个清楚好么?就你们两个人,一个对一个,不牵连到其他人,不牵连国家、百姓,好么?”
面对文薏的眼睛,玄芜和玄苓都不说话。
过了很久,玄苓开口:“你要我回回雁关?”还是不服气的口气。
玄芜瞥他一眼,淡淡道:“那你是要我禅位?”
“玄芜!”玄苓道,“你还没登极呢!”
文薏的声音制止了他们进一步争论:“为什么你们就非要争一样东西呢?谁争不到就输了?”
这场兄弟间的会面持续了三个时辰,夕阳把他们身下的土地染成红色。玄苓站起来拍拍身上泥土,再把文薏也拉了起来。还是有点不甘心地:“为什么非要我让?”
文薏笑了:“苓哥哥,你真想当皇帝啊?”
他们都知道,玄苓厌烦政治的琐碎牵葛纠缠,他更喜欢一刀一枪,疆场奔驰。
于是玄苓大笑了,他伸手拍拍玄芜:“那些老家伙丢给你应付了。”
过林微笑。他知道玄苓开始放下了。
玄芜说:“你先把逐浪郡给我拿回来——像什么样子!”
玄苓斜他一眼:“瞧瞧,已经开始发号施令了。”
玄芜唇角上勾:“不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么?”
玄苓说:“有我在一日,我保西北边疆平安。”
玄芜登极后的年号,叫做永靖。大祁的边疆自此平安了近三十年。
宜璃到这时候才安心下来,正正经经的告诉他们:她再也不管朝里的事了。但是她抓着儿子问:你呢?你要做什么?
过林说:我不要当官。
宜璃现在脾气很好,听了只是咪咪笑:很好很好。然后呢?
过林说:我要研修音韵之学。
宜璃没弄明白。什么?
过林只好说:词、曲、音韵。
宜璃皱眉头。“填词作曲?你想这么玩一辈子?”
过林只好闭嘴,几个月后拿了新编的《意兰斋集句》给宜璃看,宜璃翻了半晌,放下了,仍旧叹息。她也是显成朝过来的,就算当年建红文馆曲水流觞也不过是以为游戏,现在儿子倒把这文字游戏之事当了正业,宜璃说什么心头也有点儿过不去。又指着封面问:“意兰斋,这是什么?”
过林翻修红文馆,增建一间书斋,题名意兰——文薏的名字,取了一个字,再取了一部分。
以后过林的所有诗词文章,第一个必给文薏看过,即使后来他远游在外,书稿也会万里迢迢的寄回京城,呈文薏面前。
过林无法告诉母亲,当他看见文薏抚琴吟诵,随乐踏歌而舞的时候,只觉得世间应有最美的音律文字伴随她身旁。
所以尽管宜璃对于这些不以为然,而玄芜登极以后世道太平,仓廪渐丰,这些诗词文艺的功夫又盛行起来,驸马府的红文馆也热闹了——过鸿不禁暗自感叹,如今看得出这孩子的性子随谁了。
有一阵子过林的诗词都是咏兰,且每有佳作,一时间京畿兰词传唱。别人问过林,公子为何偏爱于兰?也有人猜出:公子是否以兰喻心上之人?然而每个来过红文馆见过文薏公主的人,都了然过林词中的兰到底映于何人身上。
过琬悄悄问弟弟:你什么时候和她去说?
过林说:等等,再等等。文薏还小。
——这个性子就实在不像宜璃了。当时宜璃喜欢过鸿的事情整个玄宫的人都知道。
现在宜璃闲下来无事可做了,过琬也已经出嫁,她不耐烦张罗男孩子,倒是看着文薏大了。她有时候也会笑对文薏说:“薏儿,姑母真舍不得你。不然就留在我们家吧。”扯过过林来,指鼻子指眼,“瞧瞧瞧瞧,这也还能看不是?”
过林脸先红了。“娘。”
文薏垂下眼睛。“姑母又跟我说笑。”
宜璃不放过她,看着她叹道:“不知道将来哪家有这个福气。”
其实过林的个性还是像了父亲,爱极无念的少女就在身旁,却说不出一个字,不敢拿这份欲念沾染了她,宁可写出一首一首的咏兰词,称赞一朵本来全不相干的花儿如何风姿娇妍。
宜璃叹息,问过琬:我该不该替那小子着急啊?
过琬迟疑了一下,然后也笑说文薏还小。
两个人其实都有几分明白,文薏只是把过林当哥哥。
文薏十六岁的时候,玄苓真的接了她去回雁关。恰逢那时过林忙于集印《兰词》,是文薏劝他不必同去,说有皇上和苓哥哥两边派的护卫随行还不妥贴啊?少女抿嘴一笑,表哥,等我回来读你的《兰词》。
为这一句话,过林紧赶慢赶把第一本溢着墨香的《兰词》放在文薏房里几案上,文薏回来,翻阅《兰词》默默吟诵时候,口角噙香,那双眼睛里仿佛闪着一些不一样的光,显得更加生灵。过林那时并没有明白,只是将那每一分光华赋于诗文。
这样到了永靖三年,玄芜登极后第一次科考,八方才士鸿儒涌入京城。都知道公子过林慷慨爱才的名声,再加上宜璃公主爱热闹的性子,红文馆一时客人往来如织。
过林一一仔细查看这些大祁朝的才俊,虽说文无第一,到得这红文馆来的人却多存了一份争胜的心,仿佛在这里压得倒众人便是今科状元了一般。
所以过林注意了,角落一个静静少年。他面貌并不十分抢眼,衣饰平常,甚至在人人盛装的场面下显得寒碜,神态却大方,淡淡有几分如玉的温润。众人之中过林不好过去单独问他姓名,正在揣度如何教下人打听打听,只听得喧嚷的院中骤然的一静,一道道目光齐齐聚于他身后一点。过林回头:“文薏。”
“公主殿下。”
文薏展颜一笑:“名士饮宴,当有好酒相奉,姑母吩咐将这十坛浸夜酒开了。”
席上一片谢声:“多谢公主!”——谢的是哪个公主呢?
过林笑了:“这倒显得我多小气似的。”
文薏的目光掠过众人,每个人都在这春光般的目光下怔了怔,然后文薏轻轻走到角落,所有人的眼睛也随之望到了那个角落上,对着那个角落里毫不起眼的少年有羡,有妒。
少年不卑不亢的躬身行礼。“公主别来无恙。”
文薏的笑是先从眼睛里来,不是礼节,别样温柔:“齐公子不负当日所言。”
人群中有些微哗然。都知道这红文馆中只有一位公子,然而偏偏又有第二个人被叫做了公子——这称呼却是来自文薏公主口中。
过林也穿过众人走了过去,有些疑惑:“文薏?”
少年微笑行礼。“雁州齐苒,见过公子。”
人们纷纷猜测这看似与文薏公主相识的神秘少年,从他的姓氏上揣测着是否与齐王府有什么关联,但他自报出身雁州,却又离齐王府隔了十万八千里……
文薏告诉过林:“我在雁州时候认识了齐公子。”
文薏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的神采让过林莫名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