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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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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面有一方烟雾缭绕的碧池,着了白色宫裘的仙娥摇着曼妙的腰肢,踏着水波摘去池中的莲子。他不知为何自己出现在瑶池的深水处,寻着轻柔的人声上浮。好像自己是一尾滑溜溜的鱼。
他慢慢从水里露了头,悠悠哉哉吐几个气泡,是打自记事起从没有过的平和自在。
远远有抹青色不由自主引了目光,微微眯起眼,透过弥漫的水汽与仙娥的衣袂。有人散着一头青丝,散漫地靠坐在岸上的亭台低声诵佛。
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能听到平淡的声音,毫无人情味,一本正极地念诵经文。那声音有股说不上来熟悉的苦意,哪怕声音的主人可能自己都毫无察觉。他浮在水面好像着了魔一样的一直听,觉得苦涩好似溢出嘴角,宛若年幼染上热病时母妃哄着他喂与的汤药。
这般苦,苦得年幼的孩童哭闹不已。
“殿下醒醒,殿下……”
楚洪荒睁开眼,周遭是红色木柱支撑的灵堂,自己一身寡白的孝衣,茫然地跌坐在黑色棺醇旁。
没有水,没有模糊的青衣。
只有摆满灵位的殿堂,冷风倒灌吹得房檐咯吱声响,和棺木里母妃被水泡得发胀惨淡的脸。
“殿下,您刚刚睡着了一直挣扎,属下怎么叫都叫不醒。您看……可要叫太医来看看?”
楚洪荒回过神,转头看见看守大殿的侍卫蹲在面前,紧张的神色不似作假。
微微冷笑,侍卫是稚气的面孔,可能是新来的,还没在幽仄的皇宫里摸清各路利害关系。居然有空担心他一不受宠皇子的安危?叫太医?太医院里的老东西都是他几个皇兄的走狗,不给他下毒就是万幸。
怕是刚进皇宫担差还留有宫外的天真,有闲心管他,真是吃饱了撑的。
“没事。不用叫太医。”
不动声色虚摆手,扶着棺材站起来,有点冷,脑中盘旋不去梦里面寡淡的诵佛声。楚洪荒瞥一眼横躺着死了也不肯合眼的母妃,白日里骤然迎来的恐惧好似淡了些。
他示意侍卫继续出去站岗,自己重新靠着棺材深吸几口气。好一会儿才重新坐下来,接着睡着前的规矩,为母妃守灵。
年轻的侍卫有些不忍,十一二岁的皇子,再如何早慧隐忍也不过就是一个刚刚丧母的孩子。
跨出门时偷偷转身看了看。
稚嫩的孩童,手指紧紧抠住棺木,背对着灵堂的大门,弱不禁风的身子一动不动,有点像年轻侍卫家乡村口的石头,冷冰冰地枯坐一宿。
三皇子楚洪荒与他那短命鬼母亲娄贵人乃是宫里最晦气的存在。
娄贵人原本只是西域进贡汗血马顺带携上的南蛮御马女。正经的二八少女天天和那些个畜生白天黑夜的共处一室,身上还有股马骚,野得不成样。
偏偏当今天子吃够了清粥小菜,就喜欢南蛮女人的热情火辣,圣旨一下,娄贵人就被洗干净抬进宫来。
要说得皇帝垂青乃是这小小御马女上辈子积了好德,这娄贵人却是个不识好歹的,进宫后天天嚷嚷着家乡有结了亲的阿哥,求皇帝放了她。
皇帝觉得自己颜面扫地,盛怒之下一边给娄贵人禁足,派人日夜好生照料,一方面立马晋了御马女的封号,日子久了不信娄贵人不安分。
整个后宫一下子炸了,连太后都从深宫里露了面,提醒皇帝娄贵人非我族类不可过于亲近。
皇帝其实也就是三把火的热情,帝皇多疑,再又逢娄贵人有了身孕倒消停下来,不再整日寻死觅活。皇帝冷哼,以为是烈女,不过也是和宫里那些莺莺燕燕一个模样,现在母凭子贵,知道讨好自己以图荣华富贵。
这之后皇帝就把风头上的娄贵人晾在一边,其他妃子正好落井下石,月例能克扣的绝不手软,能见到皇上的也不忘吹几把“不过是个没教养的牧马人”的枕头风。
娄贵人是个沉得住气的,有了身孕后就缩在自己的宫里养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毕竟怀了龙种,宫里宫外戒备森严,心怀不轨的反倒没机会下手。
这年腊冬,娄贵人诞下一位皇子。楚为皇姓,得以开支散叶的皇帝大悦,大手一挥,赐名洪荒,取以辽阔广博之意。
楚洪荒从小就知道母妃娄贵人活得疲累,不受宠的妃子,宫里的陈设用度连太监都不如,凡事都得亲力亲为。
娄贵人也不抱怨,月例不够,无法添置冬衣,洪荒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左右也没太医照应。想找皇帝说理,狗仗人势的奴才不给通报,娄贵人就抱着小洪荒在皇帝新宠美人的殿外冰天雪地跪了一夜。等翌日皇帝早朝,一出门眼前一大一小快断气的雪人,找来人问了缘由,扶额只觉头疼。叫来太医问诊,同时警告内务府,皇室血脉岂能怠慢。
计策成功,娄贵人也不谢恩,拍拍身上的雪站起来准备转身走人,咚地一声又跪了下去。即使是身份低贱的御马女,白天黑夜风餐露宿,一路随着驼铃来到遥远的京城,也从没遭过这份罪。
这一跪,救了洪荒的小命,也废了娄贵人的腿。
小洪荒特别羡慕自己那些皇室兄弟,母妃各个千娇百媚,皇帝看着高兴,没事也就随时会去坐坐,抱抱摸一摸,赏点古玩字画。皇兄弟们撒娇或挨训的声音能传到宫外,飘进躲在树丛里偷看的洪荒的耳朵。
洪荒也知道娄贵人对自己好,作为一个母亲,她可谓呕心沥血兢兢业业。洪荒能记事时就每日天没亮被母妃叫起来练武。娄贵人用所有的首饰收买了因得罪太子被降职的武状元,许他一家老小这辈子衣食无忧,让洪荒拜了师傅。武状元先前憋了一肚子闷气,这回找了个送上门来的徒弟,也敬佩娄贵人心性,棍棒刀枪、奇门遁甲,对洪荒倾尽所学。
娄贵人走不了路,让洪荒帮着做了有滚轮的木椅,每日就摇着木椅亲自炖了羊羹等洪荒回来。洪荒正值窜个头的时候,胃口好,冲进门端着碗咕嘟咕嘟能吃一大锅。吃完就乖乖拿了纸笔端端正正练字到深夜,娄贵人就点了油灯守在一旁做新年的衣服。
洪荒自己也争气,天生过目不忘的本事,兵法战术皆是一点就透。加之小小年纪也不贪玩儿,知道勤奋用心,对武状元也孝敬,见到师傅笑得跟朵花似的。武状元欣慰之余,也觉得悲叹,这娄贵人母子两都大器稳重,偏偏不得命途偏爱,受尽天家之苦。
了无人气的宫苑,反倒像是平常人家相依为命的母子,洪荒虽不得见亲生的父皇,也觉得还是快活来的多。
只是偶尔熄灯就寝,洪荒在黑暗里偷偷看熟睡的母妃,会暗自希望母妃哪怕哄他睡觉或者对他笑笑。
娄贵人从没笑过,她好像只是完成母亲的义务,照料洪荒的起居,清扫宫苑,将所有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却从来不笑。
洪荒有时练武结束的早,蹦蹦跳跳回来,够头从门里看一眼就不由自主的停下来。
轮椅被娄贵人自己推到宫苑的围墙下,她站不起身,更没法跨过殿门的横槛,自己也不会和洪荒提。多年里不曾出过殿门,也不曾再见到宫外的情致。只好坐在围墙底下,将耳朵贴在墙角闭起眼仔仔细细听外面的声音。风吹竹林,雨打芭蕉,娄贵人听得一丝不苟。
洪荒就站在墙的另一面,隔着墙好像能感觉到母妃的心跳。
咚咚,咚咚。
很久以后洪荒才知道,那是牧马人吆喝着赶着野马,草原上骤雨欲来轰鸣的雷声。
振聋发聩。
听得人心力憔悴,血热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