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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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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荒直到年满六岁,得太监提醒,皇帝好不容易想起有这么个儿子,于是照规矩挑选了皇子伴读,洪荒才得以和伴读两人入国子监听讲学。
小伴读乃是礼部侍郎的独子,唤苏荷。人如其名,温润的小公子,像江南里水做的人。
洪荒倒是将娄贵人南蛮的高鼻深目继承了个十成十,近年又因为练武的缘故,骨骼硬朗,个头窜得比同龄的皇子快一倍。和苏荷一前一后的上下学,宫女们都躲着唧唧喳喳议论兴奋不停。
说也奇怪,洪荒打小多疑沉稳的性子,看素昧蒙面、单纯如白纸的苏荷却莫名地顺眼。一来二去混熟以后,苏荷也能自由进出洪荒的左右,算是多年来除武状元外的唯一人。
国子监的夫子是个赤胆忠心的老臣,学生里最看不惯烂泥扶不上墙一身纨绔的太子爷,颇为欣赏满腹诗纶的二皇子。对三皇子楚洪荒,却是锁紧眉头看不出个所以然。
要说楚洪荒资质低下,课业里诗词策论完成的不好不坏,两位皇兄皆不得罪。连二皇子仗着母妃娘家征远大将军,对皇兄嘴上一句“太子”,实际那股趾高气昂的模样众人都看在眼里。楚洪荒却对两位皇兄是恭顺尊敬,是个沉得住气的。
太子这些年不得皇帝器重,连求皇帝给自己找个德高望重的太傅就被皇帝一拖再拖。宫里宫外心照不宣,皇子们还小,这将来谁能继承大统?可得各凭本事。
虽是不成气候,太子慢慢也察觉到周遭宫人态度的转变,阴着脸没说什么。这回碰到个真正当他“太子”的楚洪荒,是一万个满意。
可要说三皇子胸有沟壑志存高远,这也说不通。夫子讲学,楚洪荒大部分表现的木讷呆滞,皇帝视察提问更是答个云里雾里。皇帝拂袖而去,二皇子在一旁嘲讽的冷哼。楚洪荒也不以为意,傻呵呵朝大哥咧了嘴笑,拉着小伴读苏荷一蹦一跳没事人似的回自家宫苑。
将近新年,寒风瑟瑟,苏荷跟着跑了一路一脸的不解,终是忍不住,上气不接下气问:
“小,小殿下……你不是明明知道皇上对的联子?干什么不好好说,到叫那二皇子瞧了笑话去。”
洪荒看苏荷累得脸色煞白,倒是放慢脚程,嬉皮笑脸道,“管人家做什么,万一父皇看咱德才兼备非得安排些差事,那才是苦不堪言嘛。”说完还回头朝苏荷比了个苦哈哈的鬼脸。
“快看!下雪了!”
苏荷实在恨铁不成钢,皱起秀气的眉刚想反驳皇子应有所担当。也是小孩子心性,被洪荒一打岔转眼就忘了,高高兴兴两人就一路玩起雪来。
有那么一顺,洪荒被苏荷扔的雪球打中,嗷嗷跳脚跑去远处捧了雪推大叫要一雪前耻。
背对苏荷,在那单纯的温柔少年看不见的一面,洪荒微微沉下脸,有点冷淡地勾起嘴角。
表面功夫,内敛隐忍。
自母妃那里学来,从小他就深谙此道。
新年夜,太子遣人来请娄贵人和三皇子一同赴皇室的家宴。
娄贵人推脱腿脚不便,让洪荒代自己拜谢皇帝和太子,自己则早早闭门安寝。
晚宴具是后宫六院里的嫔妃和各宫的皇子公主,平日里见不到皇帝真颜的大多数妃子美人,一顿饭,卷了舌头说得天花乱坠,卯足了劲地让皇帝高兴。
洪荒到得有些迟,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落座。知道皇帝实际正注意自己,不及椅背高的小人,偏偏一副少年老成的样,恭恭敬敬给两个皇长兄举杯,先干为敬。老皇帝被女人吵得脑壳疼,从头到尾看完楚洪荒的小动作,皱眉瞥一眼无动于衷的老二,对这蠢笨呆滞的小儿子好歹尊兄敬长有些满意。
晚膳用完,三宫六院也就散了。
期间有个不大不小的插曲,用膳的余兴节目间,有个小太监形色匆匆弯腰跑进来禀报:有没脑子的刺客入宫,皇帝没找到,误闯了后宫,已被就地伏诛。众千娇百媚的女人都当笑话来听,听过也就算了。
洪荒也没在意,皇帝看他喝多了酒,小脸涨得通红,也没娘在一旁照应,便叫御膳房准备醒酒汤,顺带让洪荒就近在书斋睡一晚。
隔日就传来娄贵人投井的消息。
洪荒赶回那偏僻无人的宫苑时,只来得及见到从井里拉上来、被水泡了一夜发白发胀的娄贵人。
这回真相大白,昨夜潜进宫的刺客原来就是当年娄贵人心心念念、家乡里结亲的阿哥。
南蛮子倒也是个痴情种,七年等不回心上的姑娘,安置了部落的牛羊,孤身一人北上。
好不容易寻到宫里,有情人得以相见,千言万语来不及说,就被侍卫万箭穿心钉死在娄贵人的眼前。
那些箭好像也射中了娄贵人,自怀有洪荒后咬牙切齿憋着的一股气,一下子就漏光了。
不动声色地遣走下人,娄贵人推着轮椅在围墙下坐了一夜。
天快亮时,人差不多冻僵,从轮椅上跌下来。
她干脆弃了轮椅,慢慢爬到血迹干透的雪地中央,手忙脚乱吞了一口浸满腥红的雪。用最后一点力气撑起身子,干脆利落地翻身投入古井。
皇帝不让大张旗鼓的宫中戴白,只批了一间柴房让洪荒安葬母妃,觉得娄贵人乃是皇家的耻辱。
洪荒站在殿下听太监宣旨,神色木然。
苏荷听到消息早早进宫,看见洪荒无动于衷的模样,跪在一旁陪着接旨,心里却莫名心慌。
夜色降临,宫里其他的宫苑点了灯笼,皇帝带领众大臣赏花过年。烟花接连不断,后宫里宫女太监穿梭不停。
是洪荒小时候盼着的那种热闹。和母妃在一起过于平淡,他还是孩子,大年夜总是偷偷拉上苏荷到御花园兴奋地四处看。
此刻他觉得有点冷。
像之前的娄贵人一样,洪荒将耳朵贴在围墙上听了一夜。
其实洪荒早就从碎嘴的宫婢那听过些许传闻,刚立了秋,年纪尚小的洪荒从武状元那回来,站在墙角的阴影里低垂着眼,耳朵里不时飘过“不识好歹、天生的低贱”断断续续鄙夷的嘲笑。老实说,洪荒心里只是在想什么时候一定去看看宫婢嘴里的蛮荒之地,天高气爽,辽阔的草原养出了一身硬骨的母亲,也能养出母亲心里英姿勃发马背上的阿哥。他反倒头一回有些瞧不上自己的父皇,自己不得离开这皇城宫苑,就要绞碎别人的羽翅叫天下人作陪。
洪荒闭着眼坐在母亲的棺木旁想了几宿。跟着武状元久了,洪荒便凡事都要前前后后想个通透,非得将其中利弊得失考虑明白,随后果断干脆决定这事做是不做。对他而言,没有什么事做不做得成,做了,就一定要成。
他实在疑惑,南蛮刺客为何偏生不通武艺非得闯进宫来。他也想不通为何母妃非得投井,一命抵一命,只不过给深宫里的红杏又添了一抹血色。
那时候洪荒还小,还看不懂这世间羁绊。
有多情的,携了一手,便要共老一生。
有决绝的,灭了一人,必要陨了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