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里呼吸》風筝

8、第 8 章

　　依旧，黎明依旧，黄昏依旧，田间的风景依旧。

　　枫叶落了，一地的金黄，稻子黄了，一眼的金灿。可秋风却变得不再炽热，就像心情一样冷却了下来。一样的清晨，一样的傍晚，却带着丝丝的凉意。蹒跚的身影不再，不再出现在美丽的风景里，不再充当风景中的风景。

　　晓晨,整天呆在家中,足不出户,不想跟伙伴们玩耍，无须去田野的路上锻炼 。

　　晓晨，沉默了。

　　似乎曾经发生和拥有过的一切，已经渐渐在她的脑海里隐去。曾经不可一世、自认老大的无忧年月，似乎已经发生在几个世纪以前了。晓晨甚至感觉到自己曾经的幼稚和可笑！她的心，在短短的时间里，长大了，苍老了，带着一缕苍凉憔悴的悲哀！

　　“爸爸！妈妈！我想上学！”一天，晓晨，突然对爸爸妈妈道出了这样的决定。

　　“啊？”“啊？”两个惊讶的脸庞有着相同的反应。

　　“你要上学？”顺子重复了一遍晓晨的话，又转身看了看阿娇。

　　“嗯！我想上学。妈妈明天给我买个书包，好吗？”晓晨用十分坚定的眼神看着爸爸妈妈。
　　“那，你不去医院了？我们不是商量好要再去医院的吗？”妈妈停下了手中的活，问道。

　　“不! 我不想去医院，现在我只想上学！”

　　晓晨执拗的如同一头小牛，无论爸爸妈妈再说什么，她一心只要上学。占顺和阿娇，而对晓晨的要求，很是诧异。

　　其实，晓晨的决定，是前一天晚上才想出来的。

　　前一天晚上睡觉以前，顺子和阿娇在房间商量着筹措医疗费用，要带着晓晨再度去医院治疗。晓晨倒水喝经过他们的房门口，她站在门外，偷偷地听到爸爸妈妈的谈话。可是他们突然沉默了，戒烟很久的爸爸，沉默中又拿出一支烟静静地抽着，从他鼻孔中冒出的烟雾弥漫了整个房间，烟雾在昏黄亮光的照射下，一圈圈地升腾----

　　“那好吧！明天就去买！现在已经开学一个多月了。晓晨可以跟得上吗？”妈妈把脸转向了爸爸。

　　“晓晨又不笨，好好努力，应该没问题吧！”面对尚未解决的医疗费用难题，爸爸只得作罢。先读书也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因为日子还是要过，艰难中为生存而生存的人们只有这唯一的办法----从长计议！

　　从那时起，六岁的晓晨，便开始了另一种生活。尽管痛苦，伤心，但放弃一份期盼后，生活才会有一个新的开始，随之才会有新的希望！

　　晓晨，渐渐长大，也渐渐变得沉默寡言。那个快乐无忧的身影，在经历这大半年的遭遇之后，已经变得十分的模糊了。

　　她也开始怀疑起自己，也曾有过快乐无忧的日子！

　　每天，爸爸骑着他的那辆凤凰“载重”，带着晓晨上学放学，日子算是过得平静。

　　平静的生活也总是经不起岁月的蹉跎，它总是飞快地奔走在每个人的生命里，直至消失的无影无踪。

　　三度春秋，悄然而逝。

　　转眼间晓晨已经是个9岁的小姑娘了，也是一名三年级的学生了。

　　在她过去的生命里，似乎快乐的日子是那么的稀少，几乎记不清那眉开颜笑的脸庞，悲伤曾充塞了她所有的记忆。如今，学习，使她开始学会了淡忘，只是在慢慢继续的生命里，总是不经意地让她重新拾起被抛在脑后的心痛！

　　她不喜欢别人看她时的异样目光，她不喜欢成为别人闲谈的话题。在表面静静的生活里，她变得敏感起来，似乎，也容易受到伤害。

　　“占晓晨同学，你不用扫地、值日。早操，你也不用做的。体育课你还是待在教室吧，好好读书就行了！ ”上学的时候，老师们总是这样对晓晨说。

　　每到星期五下午上完第一节课后，就到了大扫除的时间了。可是，老师却总是拿走晓晨手中的扫帚。

　　同学们却都嚷道：“你看你！老师多关心你，都不用劳动的！真舒服！”

　　“劳动最光荣。不劳动就是懒汉一个！”也有同学这样大声地对晓晨嚷着。

　　更有老师选定的班干部，大声地喝斥那些个胡乱嚷嚷的同学：“你们不知道吗？她腿瘸了，不能劳动的！”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

　　晓晨，先是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她突然立起身来，找来一块抹布，从前排到后排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卖力地擦拭着。

　　“走开！不用你擦的！要是老师知道了，该说我们不照顾你了。”胖胖的同学，推开了她。

　　晓晨一个踉跄，只好默默递过了抹布，用呆滞的眼睛盯着那个胖胖的同学，看了半晌。猛然清醒后，她默默走出教室，一屁股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看着天空发着呆。

　　晚上，晓晨，写完作业，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房间。脑海里翻腾出发生过的一幕幕情景，说真的，那种被其他同学“羡慕”的事，她真的不想要。她不要被老师特殊的“照顾”，更不要在体育课上自己孤独地待在教室。这样时时处处都会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很不一样很不正常的人！被“关照”的时候，心里会有一种莫名的酸楚，并没有像别人羡慕的那种得意啊。想到这里，晓晨的眼睛模糊了。

　　“咦？！怎么不开灯啊？能看得见写作业吗？”妈妈顺手拉亮了灯。

　　“哦。已经写完了！”晓晨轻轻地答。

　　“那，洗完睡觉去吧！”

　　“哦，好的。”合上书本，晓晨洗漱去了。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晓晨，准备了一本小小的本子，浅蓝色的封面，鹅黄色的扉页。

　　她开始写日记了。
　　尽管她不想说话，但日记里却记下了所有想说生活中却说不出来的话，记下了所有伤心难过的心情，记下了所有感受深刻的事。她把纸和笔当成了最可信赖，最好的朋友！

　　“1993年10月21日, 晴 -----
　　我多想告诉老师，不要对我‘太好’。我不喜欢这样的关照，感觉到在这种关照里，我活的多余，活得自私，活得不开心。学校里所有的劳动，我们都可以去做的，为什么我不能？尽管我走路有点艰难，我的手可以动啊。尽管累点，起码我可以开心地和大家一起干活。我已经三年级了，已经9岁了。为什么还要把我等同于一个抱在怀里的小孩？体育课，老师让我留在教室，宽敞的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就算读书，也没了心情，总是在不经意间，让自己感受到与他人的不同----这不是对我的爱, 更像是对我的一种伤害.”

　　阿娇看见晓晨郁郁寡欢，大概地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自己生的自己养的，当然了解了。

　　她一边缝着衣服，一边头也不抬地问晓晨：“晨啊，是不是在学校读书不开心啊？”

　　“没有啊，很好的。”晓晨不想让妈妈知道她难过的心情。

　　“不要瞒妈妈了，妈妈看得出来。有不开心就要说出来，闷在心里会生病的。”妈妈轻轻安慰.

　　晓晨见妈妈这样说，就放下手中的作业本。对妈妈敞开心扉说了在学校里老师们的特殊“待遇”，同学们的“羡慕”，以及自己内心的感受。

　　阿娇听完，却笑笑说：“就为这儿啊！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妈妈还是那句话，有些话是要说出来的，不说出来就没有人明白你在想什么。”

　　几天后，晓晨，第一次作了一个自己也觉得是勇敢的事。她找到了老师，告诉了老师自己的想法。请求老师不要这样把自己局限在他们划定的圈子里，她很想和同学们一起学习，一起玩耍，一起劳动。

　　老师听完后，很是高兴。决定由晓晨自己决定，不会再这样“照顾”她了。不过，还是提醒晓晨不要勉强自已的身体。

　　于是，打扫卫生的时候，满教室的桌椅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那是晓晨和同学们一起辛劳的杰作，晓晨，乐了。

　　老师们笑了。

　　体育课的铃声响起，晓晨和同学们一起赶到操场。同学们手里拿着的有足球、篮球、乒乓球、跳绳、毽子。。。。。。

　　对于晓晨来说，可以选择的运动项目，却不多。比如篮球，是可以用手投的，也是晓晨最爱玩的。

　　一次体育课，晓晨决定和几个同学玩篮球。

　　体育老师站在操场旁边，为大家分好组后，就很专注地注视着操场上的同学们。

　　晓晨玩的很是开心。尽管投篮一次也投不中，她还是不亦乐乎，继续立地投篮。

　　突然， “砰”地一下，一不小心，球扔到一个男同学的身上，只见他一脸愤怒。他大叫道： “你没长眼啊？唉哟！妈呀！疼死我了！”

　　晓晨也慌了神，忙跑过去，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就算了？你砸疼我了！你让我砸下看看！”

　　老师见到叫嚷，赶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老师问道。

　　小男孩，赶忙向老师报告：“老师！她用球砸到我了！”

　　晓晨也低声地向老师解释：“老师, 我不是故意的。”

　　了解事情后，老师走到小男孩的身边，检查了被砸到的部位，还好只是有点红。随后转身笑着对晓晨说：“好了。没事的。同学们，继续玩吧！”

　　老师又折回操场旁，小男孩对着晓晨狠狠地瞪了瞪眼睛，做了个鬼脸。压低声音：“没见过跛子还会玩球！ ”

　　虽然声音很小，但晓晨还是清楚地听到他所说的话。

　　一刹那间，晓晨感觉耳朵轰地一下。感觉到胸口好似轧过千斤重的物体！

　　她从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跛子！而他说的都是事实，自己的确是一个跛子，从那年手术失败开始，她本就知道自己是个跛子，只是不敢从口中说出，不愿从耳中听到。而今----

　　她退出了游戏，退出了操场，来到一个尚可注视到操场的角落，倚靠在一个花圃旁边的水泥矮墙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学会了脆弱！总是听不得别人口中的关于自己的一些话。逃避别人的议论、同情和蔑视！是因为不敢面对别人，还是不敢面对自己？

　　此时，孤独的晓晨，像一只折翅的小鸟，远离了自由的天空。

　　晓晨凝望着自由的操场，眼睛有些模糊。

　　不知何时，下课的铃声响了！晓晨，这才从伤心的沼泽里回过神来。

　　有时候，晓晨似乎已经记不起伤痛了，认为可以和大家一起，幸福快乐地生活，却总是在不经意的插曲或片段中，又触碰到那根敏锐的神经。

　　放学了，收拾好书包，排了队，准备回家。

　　顺子没有载晓晨一起回家，放学前他已经告诉晓晨，让她自己回家。因为他要先回家去买些化肥，毕竟一家人的生活并不能仅仅靠这些微薄的代课佣金。

　　中央已经出台了有关代课老师转正的政策, 顺子在没有转正之前，只能拿些代课佣金。

　　晓晨跟着放学的队伍一路走着。这才发现，每天坐着爸爸的自行车，根本就感觉不到有多远，只知道坐上去后，如果闭上眼睛，一会儿功夫就到家了。现在却感觉脚好累，好酸，感觉到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这两条僵直的腿上, 骨头似乎也在向下陷，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晓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爸爸妈妈，我实在走不动了呀！

　　怎么办?!”

　　晓晨，在一个路边的石阶上停了下来，歇息着。看着队伍渐渐远去，晓晨不得不起身努力往家走去。

　　不远处的田间，有两三个五、六岁的小孩，朝着晓晨嘿嘿地笑着。其中有一个小孩，拿出一根一米多长的棍子，朝着晓晨走来。

　　他们不说话，慢慢走在晓晨的后面，突然撅起屁股，一颠一颠地走着，边走边大声地笑着。
　　晓晨，转过身大声地问：“你们干嘛？”

　　“哈哈——哈哈——跛子跛，跛到南阳买铁拐, 铁拐找不着, 跛到外婆桥……”

　　这样的侮辱，这样的嘲弄，激起了晓晨的愤怒。她突然之间，歇斯底里地大声叫喊：“滚！滚！再不滚，我扁死你们！”

　　这是晓晨记事以来, 第一次如此疯狂地怒吼. 她的这一声, 发泄了这些年来压在心底的痛!

　　可能是晓晨的威慑起了作用，那几个五、六岁的孩子，悄悄地溜走了。

　　晓晨，一下子蹲在地上,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滴落而下 。

　　回到家, 晓晨疲惫极了.

　　书包也不自觉从肩上掉落在地.

　　“回来啦? 自己慢慢走回来的? 累不? ” 阿娇一边拾起晓晨的书包,一边问.

　　晓晨猛地一下扑向妈妈:” 妈妈……”,泪水不争气地像绝堤的洪水倾刻泛滥.

　　“怎么啦? 怎么啦? 是不是太累了? 脚疼了? “阿娇被晓晨这突然的一下弄慌了.

　　晓晨一边抽噎,一边将事情的经过, 断断续续地告诉了妈妈.

　　然而,阿娇的眉头紧皱片刻过后,就舒展开了:

　　“好了！晓晨，是最勇敢、最懂事的孩子, 他们还没读书呢，不懂事！你都读三年级了，甭跟他们生气，是吧？”阿娇的眼睛里也闪烁着光亮.只是她的心痛永远也不想被人察觉.

　　晓晨看着妈妈, 含着泪花点了点头。

　　爸爸妈妈睡下了，晓晨拉亮了台灯，摊开了那本心爱的日记本——

　　“妈妈的劝说，似乎起了些作用，我不再对他们的幼zhi(稚)生气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会莫明其妙地痛，我发觉我已经没有6岁的时候坚强了，现在动不动就会哭，就会流泪,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样子? …… ”

　　的确！心痛的滋味好难受！而每一次都像是在揭开自己已经慢慢愈合的伤疤，于是, 就多了一道道新的伤口, 不经意间,会裂开,会流血,会很疼很痛. 越发地，晓晨感觉到自己似乎变得越来越脆弱，越来越不够坚强。

　　生活随着岁月的流逝，开始不同往年，依稀里感觉到些许的无可奈何。

　　顺子和阿娇, 曾为晓晨的医治借了很多钱, 他俩拚命地劳作.一心想着还完债,日子一定就会好过起来.

　　有时候，一家一连三个月都吃不上一两肉。小威威就有点闹情绪, 哭着闹着说要吃嘎嘎肉.
　　阿娇总是笑笑说，肉哪有饭营养啊。多吃点饭，才会长高长大！

　　晓晨，从不知道自己当年花费了多少医疗费用，爸爸妈妈从没有告诉过她具体的数字，只知道所有的钱都是借来的，爸爸只是一名代课老师，所有的家用还是靠田地的收入，至于这么些年到底还清了多少，晓晨并不得知。弟弟渐渐地长大，和自己一样要上学读书，将来也要上高中，考大学。所有的境况，其实晓晨很明白, 但她面对辛劳的双亲，却无能为力。而她, 除了勤奋读书，想用优异的成绩让他们感到一丝心慰之外，她没有别的方法来消除自己内心许久以来的羞愧与自责。

　　“从那次手术失败以后，我的心里面并没有怨恨。没有怨恨命运的捉弄，因为我在想，也许上天是在考验我的意志，也许有一天，就像爸爸说的那样，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没有怨恨那些白衣大褂，对于他们来说，也不是出于有意, 他们的本意也是希望病人能够拥有健康；没有怨恨嘲弄过我的小伙伴和小朋友,因为他们是天真无知的. 然而，我却一直瞧不起一个人，bi（鄙）视她的自私，bi（鄙）视她的无能，bi（鄙）视她的懦弱，她给太多的人带来了灾难，简直就是一大群人的包袱与累zhui(赘)，讨厌她! 甚至看到镜子里的她时, 都想揍她一顿! ”

　　并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责怪起自己来！生活里的不幸福渐渐堆积成一股惆怅。

　　她觉得, 命运本不该在10年前给她一个凄凉人生的开始,在与别人不一样的生命里，在失去健康和快乐的生命里，感觉什么都是苦的。她更不忍心看到自己最爱的两个人辛苦而憔悴地忙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