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尖》思岚

30、初遇（上）

　　梁冰总觉得，这几天女儿很奇怪。

　　丁琬琦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凡是能用点头摇头回答的问题，就绝对不开口；凡是能用眼泪达到的目的，就坚决不用口水。一旦遇到陌生人，她就如同见了鬼，惊恐的往爸妈身后躲。幼儿园老师多次和梁冰反应，丁琬琦在班里一直闷葫芦似的，不愿和小朋友玩，还总是沉着一张脸，像是在思考人生终极问题一般。老师甚至暗示梁冰，是不是该带孩子去看心理科。

　　然而从上周开始，小丫头经常莫名其妙的就大喊“妈妈，妈妈……”，可当梁冰凑过去问，她却又不吭声了。梁冰于是偷偷观察她，发现小丫头路过梳妆镜的时候，会踮起脚尖看看自己，然后把胳膊伸的高高的，在空中抱成一个圈。

　　“丁琬琦，你干什么呢？”丁冲看到女儿用小手扒拉着写字台，然后抬起一只小脚，正努力的把脚绷起又钩拢。小丫头皱着眉头一脸专注，片刻后又换另一只脚，完全无视亲爹的问题。丁冲走过去揉揉她的小脑袋，丁琬琦一脸厌恶的避开，让丁冲无比郁闷。

　　梁冰突然明白了什么。

　　事情其实很简单。丁琬琦幼儿园里的一个小姑娘在学芭蕾，她把舞蹈课夸得天花乱坠，午休时还很乐呵的展示基本功。梁冰问她家长拿来了舞蹈老师的名片，却并不急着打电话过去。

　　“丁琬琦，你想不想和佳佳一起去学跳舞？”把小丫头接回家后，梁冰把她抱到腿上，一边摆弄她的小辫子，一边温柔的问。她感到孩子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好像是被吓到了。小丫头显然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小心思，会被妈妈轻而易举的揭穿。

　　梁冰用稍微严肃的口吻，又问了一遍：“你认真的告诉妈妈，到底想不想去？”

　　丁琬琦低着脑袋撅着小嘴，把手放在身后使劲儿揉搓，不点头也不摇头。

　　梁冰知道女儿的性子。小丫头把脑袋一低，便是答应了。她把女儿放到地上站着，然后把名片放到她手里：“想去学的话，就自己给这个唐老师打电话。”

　　丁琬琦猛的抬头，眼睛里充满难以置信，还带了点哀求。她平时连和老师同学说话都要鼓起万般勇气，要求她给一个陌生人打电话，还不如去要求自己小肚子里的蛔虫来段四重唱。丁琬琦只觉得小心脏在胸膛里横冲直撞，张开嘴却已经失语。

　　梁冰却不待她回应，就拿起手机径直拨了号码。当她把手机凑到小丫头耳边的时候，还很贴心的嘱咐：“记得，是叫唐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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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上唐涵之刚到家，就被一通电话小小的惊吓到了。

　　最开始，电话那头只有极细的抽泣声，唐涵之皱眉仔细辨认，又听到模糊的女声，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他觉得奇怪，这不像骗子更不像推销，是打错了吧？

　　唐涵之自以为并不是很有耐心的人。可是就在这样一个闷热的晚上，他汗流浃背的站在玄关里，一只手拎着超市的大包小包，另一只手握着电话，却迟迟没有按下“挂断”键。他完全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谁，可是心底有一个声音，正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别放手，别走开。唐涵之出神的想，这是不是一起绑架案的受害者，正向他这个陌生人求救？是不是一个伤心离家的孩子，正想找陌生人倾诉？墙上的挂钟发出懒散的“嗒嗒”声，他就这样静默的站着，等着……

　　“唐，唐老……呜呜……妈妈……”片刻后，稚嫩的小女孩的声音，在手机那头挣扎着响起。这么看来应该是没打错，这让唐涵之更纳闷，他手机里存了所有家长的手机号，天底下又怎么可能有父母，会让这么小的孩子自己打电话来报名的？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回答：

　　“我是。您哪位。”

　　他原以为，这位妈妈的恶作剧，该告一段落了，可女人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电话那头的窸窣声持续了将近半分钟，接着竟然还是小女孩糯糯的哭腔：“……妈妈……我，我想学跳舞……呜哇！……”然后竟嚎啕的哭开了。

　　唐涵之愣住了。他班上有很多一开始信誓旦旦说“我要跳舞”的小孩子，都是练了几次之后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落荒而逃。可是，当唐涵之听到这小女孩柔软而坚定的声音，心里却莫名其妙的“砰砰”跳起来，好像是带了什么期盼。这个声音，也许和之前的那些不一样？他深呼吸几次，尽量让声音显得柔和。

　　“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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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琬琦第一次见唐涵之，就熟练的躲到了爸爸身后。

　　出于职业习惯，唐涵之先把丁冲全身的比例都目测了一遍，然后郁闷的想，就凭着丁爸爸一米八的个子和修长的腿，如果他年轻时候考进了芭蕾舞校，那现在一定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丁冲穿了广告T恤和牛仔裤，唐涵之暼到他用的皮带和休闲鞋，才猜到他的真实收入水平。

　　丁琬琦小小的一个人，几乎完全隐在了爸爸的裤腿后面，只留了红色的裙角忽闪忽闪，这就算是小丫头和陌生人打招呼的方式了。这鸵鸟模样让唐涵之很不以为然，他也不多废话，径直往丁冲身侧走了两步，这小丫头竟和他玩起了老鹰捉小鸡。丁冲这只老母鸡，木木的站在两人中间，朝唐涵之抱歉的笑。

　　走廊很窄，唐涵之围着老母鸡走了两圈，愣是没看到这小丫头究竟长啥样，只有一抹红色在眼前跳来跳去。这如果是放在以前，他肯定会直接礼貌的要求父母把孩子抱起来让他过目，可是这天他觉得自己特别有耐心。

　　梁冰站在练功房门口，沉默的看着三人折腾了许久，才款款的走过来，把小丫头抱起来，送到了唐涵之面前。丁琬琦紧紧拽着妈妈的衣领，小脑袋紧贴在妈妈脖子上，两只小脚不自觉的勾起又绷直，粉色的凉鞋里，隐约能看出柔软的脚背和漂亮的线条——这是个好苗子。

　　“丁琬琦。”唐涵之企图和她沟通。小丫头肩膀一颤，并没有理他。

　　唐涵之于是悄声的问梁冰：“她有没有小名儿？”

　　梁冰愣了愣：“平时在家都是叫大名的呢。”

　　唐涵之有点郁闷。照理说，他对付这种别扭的小丫头绰绰有余，但丁冲和梁冰的态度让他哭笑不得。家长和孩子联手，竟让他在短短几分钟内数次吃瘪。他不禁自嘲的想，真是一物克一物。他走到梁冰身侧，小丫头的脑袋像是个钻机，努力的往妈妈脖子里藏，已经把整张小脸都埋了进去，让唐涵之都担心她会不会缺氧。他苦笑一下，又试探的喊了声：

　　“小琦。”

　　小丫头的身子僵了僵。然后很慢的把脑袋拔了出来，她小脸通红，脸颊上还留着衣料印子。唐涵之细细的端详。这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凝脂般的皮肤吹弹立破，嘴唇柔软得如同红缎子，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真是瓷娃娃般的可爱。

　　唐涵之探究的眼神，让小丫头觉得脑袋涨涨的。这就是前天电话里那个人么？他真的能教自己跳舞么？他会不会很凶，很严厉？她望向唐涵之，眼神带着六分怯意，三分疑惑，还有一分不信任。

　　唐涵之自以为外貌还算和蔼可亲，不至于把小朋友吓哭，可是这小丫头明显有掉眼泪的趋势。唐涵之求助的看着梁冰，后者却只是高深莫测的笑。就在他快绝望的时候，听到了带着哭腔的童音。

　　“唐，唐老……师？”

　　唐涵之后来才知道，这竟是这小丫头第一次主动的叫一个陌生人。八年后，当丁琬琦向他谢幕告别，他独自站在练功房外窄窄的走廊里，依旧能感觉到，这清澈的童音，越过八年的光阴，在延绵不绝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