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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待到曲终寻觅处(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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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唐老师这变化太快了,杀了丁琬琦一个措手不及。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唐涵之拖到了把杆旁,上半身被摁下去,竹棍已经不紧不慢的抵在了身后。这无形的压迫感,让丁琬琦的小聪明没了半点用武之地,一股脑儿的都招供了。
“我,我不该不压脚背……也,也不该忘记压肩……呜呜……”话一出口小姑娘就觉得亏了,万一唐老师只是想吓吓自己呢?真是没出息。自己永远逃不出唐老师的手掌心。
唐涵之有点好笑的看着丁琬琦:“自己说吧,打几下?”
丁琬琦抬头,眼珠子咕噜噜的转,然后伸出一根指头:“一下?”
“嗖啪——”唐涵之立刻让她如愿以偿。丁琬琦用鼻音挤出一个“哼”,用脚背蹭蹭小腿。唐涵之被她逗乐了:“这一下,是打你刚才这句话。你接着说,要挨几下你才能长记性?”
丁琬琦见诡计没得逞,只得趴在把杆上,吸了吸鼻子装可怜:“喵呜,唐老师您说了算。”
这无赖的样子,让唐涵之很无奈。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小姑娘已经不如以前那样怕自己了?等她再大一点,自己就要管不动了吧。不过在此之前——唐涵之把竹棍抬起来——能管一天算一天吧。
“十五下,自己数着。”
唐涵之下手一向很知道轻重,竹棍的声音虽然很响,但抽在身上的痛感,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丁琬琦并不害怕,她把下巴搁在手背上,一声不吭的挨着。唐涵之边打边教训道:“已经是大孩子了,还是不知道自觉。我总不能一直盯着你。”
丁琬琦忍不住小声吐槽:“唐老师就算不盯着,也总是啥都知道。哎哟!——”身后的力道突然大了三分,她这才觉得很疼,转过身护住身后,又在唐涵之淡淡的目光中慢慢趴了回去。然后她突然瞪大了眼睛:“啊,打了几下了?”
唐涵之一愣:“有十二三下了吧?”
丁琬琦眯起眼睛,脸上带着得逞的坏笑:“到底是十二下,还是十三下啊?”
唐涵之气结,抬手“啪”的又给了她一竹棍:“打你个不识数。”
“唔——!识数了识数了,刚才是十五——!”小姑娘不等唐涵之发话,就很自觉的站了起来,把手放在身后,不停的跺脚。
“疼么?”唐涵之突然觉得自己下手有点太轻了。
小姑娘挠挠脑袋,呆呆的回答:“唔,还是拉韧带比较疼……啊!不是不是,唐老师打的可疼了,我下次不敢了……”
唐涵之无奈的戳了戳她的脑门:“每次都是虚心接受,屡教不改。以后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小姑娘把小脑袋埋到唐涵之胸膛里:“小琦会乖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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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丁琬琦通过瑞士洛桑芭蕾舞大赛,顺利拿到了美国芭蕾舞剧院的奖学金。
出发前往美国前的最后一节课上,唐涵之帮丁琬琦分析了她的每一个优势和劣势。在唐涵之挑剔的眼里,丁琬琦的很多坏习惯还没来得及改正,很多技术的细节还没优化,而他已经无法继续带着她向前走。游子离家,他只能临行密密缝。他只觉得讲的嗓子也哑了,大脑都空了,在这三个小时内,他把八年来花在丁琬琦身上的心血和思考,都倾囊而出。
笔记本上的内容,被唐涵之一条条划掉,要说的都说完了。应该到了说“下课”的时候,可是唐涵之张了张口,嗓子却痒的难受,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丁琬琦搬来一把凳子,请唐老师坐下,随后拿来自己的书包,变戏法似的拿出各种道具:扇子,铃鼓,缎带,丝巾……她把道具在镜子前排开,最后掏出一张自己刻录的CD,塞到播放器里。
欢快的音乐响起,将唐涵之一把拽入回忆。
这是唐涵之教她的第一支舞。那时她才七岁,肉呼呼的胳膊和腿奋力的挥动着,脸上是兴奋幸福的笑容。这个幼稚的舞蹈,让一个十四岁的少女来演绎,显得有些可笑,可眼前的少女是那么的认真而生动,恍然是七岁的模样。有些动作,唐涵之自己都记不清了,可她竟跳的如此自然。接着,是《葛蓓丽娅》,《睡美人》,《胡桃夹子》……这些是丁琬琦九岁刚穿上足尖鞋时候练的,那时候她常摔得浑身青紫,甚至每次排练,只要根据身上的乌青,就能迅速回忆起练过的动作。
CD里的音乐还在继续,《海盗》,《Like a Fire Bird》,《Spring》,《吉赛尔》,《舞姬》……一首首曲子,一幕幕过往,丁琬琦一言不发的跳,唐涵之静默无言的看。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凝聚了她和他的心血,都卷入一段或美好或痛苦的回忆。
地上的道具被丁琬琦依次用过来,直到最后,她拿起那把黑红色的镂花扇子。
《堂吉诃德》,这是她在瑞士洛桑大赛上跳的剧目。丁琬琦完美的展示了西班牙姑娘的野性和热情,在她摆出最后一个造型时,唐涵之似乎听到了如潮的掌声和欢呼,就像在洛桑赛现场那样。那天的舞台上,画着浓妆穿着红裙的丁琬琦,对着观众优雅的微笑致意,少女的视线穿过观众席,轻而易举的,就把藏在后排昏暗灯光里的唐涵之揪了出来。那眼神中的意味,唐涵之一直都不懂。
练功房安静下来。只有头顶风扇的吱呀,和窗外落水管的滴答。
丁琬琦把扇子放到一边,然后静静的站在那,很慢很慢的环顾四周。第一次压胯用的把杆,练基本功时站的位置,师兄经常坐的角落,窗外的那棵老榆树,经常漏水的落水管,墙角的钢琴,墙上的舞者照片,经常被汗水浸湿的地板,还有地板上的木刺……丁琬琦就这样贪婪的看着,好像要把这间屋子的每一样东西,都刻在心里——很多细节,八年未变;唯有自己,不复当年。
少女的表情,始终安静而镇定。最后的最后,她转过身面向唐涵之,把左脚放到身后,慢慢的单膝跪地,低着头身体前倾,将一只手放在胸前。这个动作,是在整部舞剧结束后,由首席女舞者向观众致以的,最为隆重的谢幕敬礼。丁琬琦只有十四岁,可当她缓缓跪地时,已然有了能控制整个空间的气场。
唐涵之静静的看着她。谢幕了。结束了。这个天才的学生,终于也要离他而去了。
丁琬琦站起身,淡淡的朝唐涵之微笑,眼睛里是骄傲而坚定的光芒。
“唐老师再见。”
这天晚上,唐涵之照例站在舞蹈房的门口,看着小姑娘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然后他回到房间里,从窗口张望楼下的马路,看到小姑娘跑到爸爸的车子旁边,在钻进车子之前,回头朝自己挥手道别,就和从前的无数次一样。
教室里的日光灯很亮,丁琬琦只能看清唐涵之的轮廓,看不见他的表情。她关上车门,抱膝坐在车里,两行清泪慢慢拂过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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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丁琬琦前往美国,唐涵之并没有去机场送行。
其实,在丁琬琦获得奖学金的当天,唐涵之就接到上海芭蕾舞团的邀请,聘他担任编导。电话里团长的声音胸有成竹,他们已经算准了,唐涵之肯定会答应。丁琬琦离开的这天,正好是唐涵之回舞团报到的第一天。这是唐涵之刻意安排的。他已经老了,再也没有力气去经受这样的离别。
上海芭蕾舞团一号排练厅,几十年了,依旧是老样子。唐涵之推门进去,里面正在排练《白毛女》,这足尖碰擦出的熟悉节奏,让他好像回到几十年前。门口一个女孩子看见了他,愣了两秒,试探的问道:“您是……唐涵之老师?”他淡淡点头,女孩子爽朗的笑了。
“我们等您很久了。唐老师,欢迎回来。”
有些人,一辈子都属于这个舞台。从台后跳到台前,再从台前走回台后。舞台用她最矜持的姿态,看着这些鲜活的灵魂,从自己身体里流过。舞步和韵律渐行渐远,可这些舞者,其实从未离开。
幕布升起,又是一个新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