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尖》思岚

28、待到曲终寻觅处（上）

　　从纽约回来后，孟筠一直在家养伤。丁琬琦因为要倒时差和补功课，唐涵之给她放了一周的假。

　　清早的天是灰灰的，把头埋得很低，没睡醒的样子。风打了个哈欠，泛黄叶子叹了口气，无奈地坠到地上。鸽子扑棱棱地飞起来，在天上画着规则的圆。

　　城市渐渐醒了。

　　这天是回来后的第一次课，唐涵之到的晚了，他推门进去，看见丁琬琦正趴在地板上涂作业。小姑娘已经换好了练功衣，披着一件大红色的羽绒服，脚踝和小腿上被厚厚的绒线袜包起来，只留了膝盖和大半截大腿在外面，白色的袜子已经被她蹭上了灰。

　　丁琬琦边刷刷的写字，边把小腿勾起来交叉在一起，脚背绷的很直。窗外下着小雨，落水管发出有规律的“滴答”声，小姑娘咬着笔头，脑袋跟着水声一点一点，小腿也一起轻轻摇摆。跳舞的孩子，喜欢一切有节奏的东西，并且用身体跟着唱歌。丁琬琦平时上课的时候，也会随着老师PPT上一个个蹦出来的字，把小脑袋摇的动感十足。

　　屋子里有点昏暗，唐涵之顺手打开了日光灯：“这么做作业，不怕眼睛瞎掉呀。”

　　小丫头并不理他，啃啃笔头，皱了皱眉，然后瞪大了眼睛，捧起了教材，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的念道：“芭蕾舞演员的质量约50千克，当她用一只脚的足尖跳舞时，与地面的接触面积约为6平方厘米，大象的质量约为1吨，当他站立时每只脚与地面的接触面积为600平方厘米。试比较芭蕾舞演员和大象对地面的压强哪个更大……？”

　　小姑娘的声音如泉水叮咚，把题目一鼓作气的念了下来，接着迫不及待的刷刷翻到书后答案：“哇！我比大象还厉害！”

　　唐涵之无奈的笑：“话虽如此。你以后见着大象还是避开的好，不然被踩扁了我可不管你。”

　　丁琬琦扭过小脑袋，若有所悟的朝唐涵之眨眼：“唔，怪不得那么疼呢。”

　　唐涵之的笑容僵在嘴边。他想到了丁琬琦九岁刚上足尖鞋的时候。那时唐涵之让丁琬琦握住把杆，把脚踮起来，自己则跪坐在地上，两手握着她的脚背，帮她纠正脚背的弧度。虽然唐涵之已经给她找了最软的鞋，可是小姑娘晶莹的泪珠和汗水，就这么滴在了他脖子里，一片冰凉。专业院校的孩子绝不会那么早就上脚尖，唐涵之怀疑，他这样是不是有点揠苗助长。可就在他要退却的时候，小姑娘却已经穿着足尖鞋，踮着脚在教室里乱跑了。

　　第一次上脚尖，第一次压腿，第一次下腰……这些新鲜的刺痛感，会给身体烙下永久的记忆。刚踏入舞蹈这行的孩子并不会意识到，这些疼痛会一直伴随他们，直到职业生涯的终点。而一旦习惯，也就没有那么难熬了，和舞蹈带来的快乐比，这不算什么。

　　唐涵之并没有出神太久。趴在地上的小姑娘，已经放弃了和物理题的搏斗，闭着眼装死。唐涵之走上前，弯腰拍了拍她的脚踝：“起床了，练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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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学舞的孩子最痛恨的，就是返功。

　　在休息了十多天后，身体变得僵硬而木讷，浑身肌肉酸痛得厉害。在唐涵之严格的注视下，丁琬琦拿来一把椅子，把一条腿搁在上面，开始练习软开度。两条腿慢慢劈开直至180度，韧带与内侧肌肉开始向她发出强烈的抗议，那种酸痛像一颗苏式话梅，软软的梅肉里藏着让人牙根发酸的刺激。丁琬琦的手撑着地板，迟迟不肯松开。

　　唐涵之走上前，伸手托住丁琬琦腋下，慢慢把她提起来一点，让她的手碰不到地面。然后，在丁琬琦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把手一松，丁琬琦立刻后腿贴地，两条腿被掰成了200度。顿时一种肌肉的撕裂感占据了她所有的神经，小姑娘顽强的与老师往下按的力量抗争着，可这种熟悉的撕裂感让她变得十分弱小，连求饶的劲儿都没了。她两只手扒拉着唐涵之的胳膊，把嘴唇咬的通红。

　　“数到二十。”头顶传来唐涵之不容置疑的声音。

　　丁琬琦抽泣一声，哀哀的开始数。渐渐的，只有脚尖还剩下最后一点知觉，其他地方都麻了，麻得那么彻底。腿部的酸疼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通畅的拉伸感。丁琬琦知道，最难熬的部分，已经过去了。可是——

　　“换另一条腿。”头顶又传来判决，丁琬琦绝望的趴到地上。

　　基本功训练花了两个多小时，唐涵之把丁琬琦浑身上下的韧带都折腾了一遍，直到小姑娘疼的两眼通红，才放过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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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课了，丁琬琦想转身收拾东西，却被唐涵之叫住。

　　“小琦，你过来。”

　　面对这个只到他胸口的小女孩，唐涵之总带着些许敬畏。唐涵之觉得，自己永远无法真正看透她。小姑娘眨巴着大眼睛站到了他面前，唐涵之蹲下来，把自己的目光放到和她一样的高度，搭住她的肩膀，深吸了一口气，才鼓起勇气说：“小琦，我欠你一个道歉。”

　　“唐老师？”小姑娘惊讶的看着他，显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小筠受伤之后，我对你的态度有点暴躁。你和小筠，都是很有天赋的孩子，不论是哪一个受到伤害，我都会很着急心疼。我承认，之前的所作所为很不理智，让你伤心了。现在我想向你郑重的道歉。丁琬琦……对不起。”

　　在此之前，唐涵之一度以为，这样的道歉，会让他觉得尴尬难堪。可是并没有。在脑海中盘旋十多天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在心里压了十多天的重担，终于可以放下。小女孩看着他，眼里的震惊和疑惑，渐渐变成了平静和理解。

　　“唐老师，没关系。我和师兄，本来就是不同的。”丁琬琦淡淡的摇头笑了。

　　唐涵之把丁琬琦抱到怀里。这个女孩子，其实什么都知道。她明明知道自己有多偏心，可是她就这样自然而然的接受了，没有怨恨也没有委屈。自己这暴躁的脾气，就是被她惯出来的吧？可是她总会在自己失控时，及时的出手制止。她和孟筠，的确是不同的。

　　“对不起……原谅我。”唐涵之闭起眼睛，感觉怀里的小小的身子，给他一种镇定的力量。

　　突然间，身体两侧的肋骨传来一阵奇痒和刺痛，这突然的袭击唐涵之忍不住“啊”了一声，双手撑腰，皱着眉吸了两口冷气。眼前的小姑娘后退了三步，把作案的小手背到身后，调皮的看着他。

　　“嘻嘻！小琦原谅唐老师了。”

　　唐涵之只觉得小丫头的这场偷袭，让自己脸都丢尽了。他没好气的训斥道：“你个小丫头，长辈是可以这样捉弄的吗？”

　　丁琬琦被训的低下了头，小手在身后搓着，撅着小嘴，显然有些不服气：“老丁——”丁琬琦是这样称呼自己的亲爹的——“老丁就从来不会生气的。”

　　唐涵之抬手想给丁琬琦一个爆栗，听了这话倒是忍住了，只是又训了句：“没大没小，你爸就是太宠你。如果你是我女儿，哼……”

　　丁琬琦抓着唐涵之的胳膊晃啊晃：“如果我是唐老师的女儿，唐老师才不会舍得打我呢。”

　　唐涵之摸了摸她湿嗒嗒的头发，然后微笑着拿出了竹棍：“可是现在你是我学生，所以我很舍得。你倒是提醒我了，就让我们来说说第二件事吧。”